生命行迹-班禅进藏——第二次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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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51年12月18日—1952年4月28日)

    1987年夏天,我在北京学习,我的朋友孙学明写信给我,希望我立刻返回西宁,然后一起去西藏。我意识到这将是又一次对青藏公路的访问,便丢下学业,立马回去了。旅行结束的时候,我发现我已经解决了关于班禅进藏,也就是第二次驼运的不少细节问题,发现第二次驼运依然是一次大规模的献身之旅、死亡之旅、忧伤之旅。

    在《青海日报》资料室,我查到了班禅启程返藏的准确日期,那是一则消息:(1951年)12月18日上午,隆重欢送班禅额尔德尼启程回西藏的盛大仪式在西宁举行。中共西北局领导希仲勋代表毛泽东主席,代表西北军政委员会,专程前来西宁为班禅送行。青海省人民政府主席赵寿山、副主席喜饶嘉措、马辅臣,省委书记张仲良,省军区司令员廖汉生等参加欢送。各界代表及几万名回、汉市民、学生和解放军战士,冒雪夹道欢送。班禅及其亲属和行辕全体官员,在西北军政委员会驻班禅行辕助理代表等护送下,分乘二百多辆汽车(吉普车、大卡车),从西宁出发,前往香日德……

    也就是在这次访问中,我们在西藏住格尔木办事处认识了当年跟随班禅返藏的班禅警卫营的一个班长,他叫林栖乡。林栖乡是个陕北人,文文静静很有文化的样子,似乎并不喜欢我的打扰,对我的问题一律采取敷衍的态度。我说你这样可就对不起那些死去的战友了,那些战友都在天上望着你呢,你要是不说今天晚上就让你做噩梦。他说那我做了噩梦再说。我发现其实他是想说的,就是想端个架子让我多跑几趟,多求求他罢了。他现在一无所有,就剩下架子了。架子是经历给他的,是用血汗换来的,他想端着,那就端着吧。我走了,第二天又去了。也不知他做没做噩梦,一听我问,就抽着烟,慢慢腾腾说起来——

    从西宁到香日德,绵延八百多里,是国民党敦促西北军阀马步芳修起来的最早的青藏路。这是一条简易公路,有些地方填了路基,铺了石渣,有些地方仅仅是铲平了土地,但土地是坚硬的,说路也是路。过去的路,只要能走骡子能跑马,就都是路,何况这八百里是能跑汽车的。有人说青藏公路是四九年以后修的,不对,过去国民党也修过,就是没修通,修到香日德就撂下了。我们二百多辆汽车走的就是国民党的青藏路。还行,能走,当天就走了一百四十里,日月山到了。

    返藏车队在日月山这边下帐篷过夜,满沟满坡都是人。夜里刮起了风,天气更冷了。恰好轮到林栖乡放哨,他抱着枪,不停地跺着脚。听到查哨的排长问他口令,他冻得都说不出话来了。排长走近了训斥他:你是怎么搞的?连口令都忘了。他半张着冻硬了的嘴,摇摇头,又点点头,哈喇子一下流了出来,流到身上就变成冰了。排长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冻傻了,赶紧让他进帐篷去暖和暖和。他暖热了嘴,又出来站哨,对排长说:口令我没忘,你说湟源县,我答日月山。

    林栖乡站哨的位置离班禅的帐篷大约有一百米,他看到一圈儿小帐篷围着一个大帐篷,始终有人在那里活动。有时候门帘一掀,能看到里面的酥油灯,忽闪忽闪的。还有铃铛的声音,有齐声念经的声音,风把帐篷门前的经幡吹得呼啦啦响,万字符在顺时针旋转,神秘得让人不敢靠近。他当时想,班禅是神,他为什么不能像神仙一样腾云驾雾到西藏,而要这么多人跋山涉水、吃辛吃苦地护送呢?马上又想通了:这就跟唐僧取经一样,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难才能取到真经。俗话说,不吃苦中苦,哪来甜中甜?

    大概是风吧,是念经的声音吧,把班禅在这里的消息传出去了,一传就很快,比后来的电话传得还要快。第二天,当车队翻过日月山,进入蒙藏杂居的青海湖环湖草原时,一片片匍匐在地的藏民和蒙古人遥遥地出现了。正是隆冬,一天的冰,一地的雪,风中的荒原上,那么多信徒一个长头一个长头地磕过来了。林栖乡还能想起那些藏民和蒙古人的样子:袒着胸的,露着臂的,赤着脚的,光着腿的,男男女女的头发都是乱蓬蓬的,满身都是雪,都是泥,眼睛里是泪,饱经风霜的脸上每一条皱纹都是激动。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驮着东西的牦牛,也是黑压压一片,东西都是献给佛爷的。渐渐地,藏民和蒙古人把头磕到路上了,汽车只好停下来。班禅走下了小卧车。他是个少年,十分好奇地看着:这么荒凉的旷野里,哪来的这么多人?行辕里有几个人赶紧在他面前铺上了黄锻子。朝拜的人群里走出一个头人模样的人来,弯着腰指了指旷野,那儿已经有一个草皮垒起来的高高的摸顶台了。班禅在经师的引导下,沿着黄缎子的佛道,走向了覆盖着黄缎子的摸顶台。他被经师扶了上去,盘腿趺坐着,庄严地瞩望满旷野里匍匐在地的信徒。他开始祈祷,簇拥在他周围的喇嘛按照宗教仪规念起了经,有了铜铃的碰撞,有了酥油的灯盏,摸顶开始了。信徒们弯着腰,排着队,哭着,一个个接近了班禅。

    雪渐渐融化着,泥土出来了,太阳出来了。林栖乡看到,有个母亲挤出人流,撕掉羊皮的襁褓,双手高高托着赤裸裸的婴儿。婴儿转眼就冻紫了。班禅轻轻抚摩着,突然抱在了怀里,把一条金黄的哈达裹在了婴儿的身上。母亲不知如何表达激动,蜷缩到班禅脚下,浑身颤抖着哽咽起来。有个网着满脸褶子的老人,光身子上穿着一件又脏又破的皮袍,弯着怎么也直不起来的腰,举起瘦骨嶙峋的胳膊,把一块镜子一样明亮的银元投向了装满献礼的卡车。他冻僵了,或者老得已经没有力气了,银元落在了地上。林栖乡捡起来,擦净泥水,帮他丢进了车厢。老人感激地扬起头,满额头都是磕头磕出来的黑紫的血。黑紫的血是激动的血,从那无法形容的表情上,林栖乡能感觉到信徒们激动的不光是面孔,而是浑身的血液。也有来不及激动的:一个年轻人一头磕下去,就再也起不来了。他病了,他从很远的地方来,再也动弹不了了,只有眼睛,只有嘴,动着,好像很知足地说着什么。

    雪渐渐融化着,泥土出来了。牦牛啃着干枯的草,牛背上的供品——酥油、糌粑、风干肉、新擀的毛毡、新织的氆氇,都已经装到汽车上了。谁也没有客气一下,好像只要是送来的,就必须收下,你要是不收,那送东西的就完了,一辈子心里就不得安宁了。摸顶持续了很长时间,不知不觉天黑了。班禅摸着头,也摸着黑夜,摸着世界的脑袋,摸得他实在抬不起胳膊了。他连连打着哈欠,眼泪都打出来了。他的经师果断地终止了摸顶,把班禅请进了帐篷。没轮到摸顶的信徒们只好等着,在寒风中等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班禅养足了精神再次出现在他们面前。他们显得比那些昨天摸了顶后离开的信徒更要知足,因为他们无意中在很近的地方陪伴班禅过了一夜,这是人和佛的缘分,千载难逢,草原上有几个牧民能有这样的幸福呢?

    庞大的班禅返藏车队就这样且停且行。前面是倒淌河,前面是黑马河,前面是青海湖,前面是察汗乌苏,一路都有朝拜,都是摸顶,贡献的东西太多了,每一辆卡车都超载了。那是些从战场上缴获国民党的陈旧的外国汽车——小道奇、雪佛兰、福特、万国,一上高原就显得马力不足,并不是车不好,是因为缺氧。缺氧让这些战争机器丧失了几乎一半功率,它们只能慢慢走,都变成牛了。车队走了十天才到达香日德,再往前就没有公路了。林栖乡看到了前来迎接他们的班禅返藏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德吉金刚;看到了满山遍野的骆驼和骡马,以及早就在那里等着他们的骆驼客;看到那么多当地的牧人都在兴奋地喊叫着:班禅回来了,我们的班禅回来了。

    回来的班禅是十世班禅额尔德尼·确吉坚赞。他和他的前世九世班禅一样,来到香日德的原因,也是为了回到遥远而神秘的故乡西藏。香加寺周围,班禅教下的牧民,漫山遍野磕起了幸福的长头。他们说:班禅离开我们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以后,我们的佛爷更年轻了。转世,在他们看来,是既没有死也没有生的连续,就像生命不断滑行在一个8字形的轨道上,不存在上与下,也没有前与后,时间不过是一片高明的湖,水动着,有时甚至汹涌澎湃,但,还是在湖里啊,一点也没有流逝。这就是永恒,是佛爷的生命。一切都可以变,佛爷的生命不会变。不像凡人,凡人要一生一生地轮回,一遍一遍地吃苦,轮回够了,才可以进入天堂。所以就要虔诚地拜佛,拜佛便是减少肉体苦难、减少轮回次数的毕生努力。

    香日德大雪。得到的消息说,青藏高原到处都是大雪。大雪封山,唐古拉山万难通过。怎么办?班禅堪布会议厅和护送部队首长以及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德吉金刚商量了几次都举棋不定。电报,十万火急,发往西北局和北京。周恩来、李维汉回电:若确实大雪封山,可暂时在香日德停留,待山雪融化后的夏季再行前进。人们马上意识到,在这个荒凉的地方呆半年是不可能的,几千口人,几万匹牲口,吃什么?喝什么?住什么?根据德吉金刚提供的情况,香日德原野上的牧草已经被集中起来的数万牲口吃干了,近半个月以来,每天都有骆驼和骡马饿死,驼队继续呆下去,就得动用为上路准备的饲料,饲料一旦吃完,上路以后怎么办?更重要的是,西藏局势难以预料,班禅一行万一回不去了怎么办?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说:能走啊,怎么不能走?冬天难过山,夏天难过滩,反正是要死人死牲口的,你们要是能让我带路,兴许少死些牲口少死些人。说这话的是土匪头子贺家梁,他被解放军看守在一间窑洞里,听到门口有人议论就大声说。德吉金刚立马让人把他带出来询问。他说唐古拉能过,万一过不去还能绕。说罢就在地上画了一张地图,又用手指深深地画了两道线,一道是翻山的,一道是绕行的。德吉金刚立马去汇报。班禅堪布会议厅和护送部队首长最后决定:按期出发,如果走到唐古拉确实封山,就多走三十天的路改丛玉树囊谦绕行。

    1952年1月20日,返藏驼队开始从香日德出发。这支人马包括了班禅行辕的四百多名官员眷属、八百多名解放军和汉族干部、三千多名驼工,配备有两千多匹军马、五千多头牦牛、一千多头骡子、两万四千多峰骆驼,驮载班禅行辕的大量物资和随队给养、装备。班禅行辕的物资繁多齐全,光生活用品就有上百种,茶叶、食糖、各种器皿、大桶的酱油、成袋的辣椒干。用了整整十天,返藏驼队才全部从香日德走出去。物资转运指挥部总指挥德吉金刚每天都去给驼队送行,每天都要把他从骆驼客那里学来歌谣唱好几遍:拉着骆驼上高原,脚踏着地来头顶着天;一溜儿走着连成线,走不到天边心不甘;会不会算,一百骆驼两里半。返藏驼队在寒冷的风中,在洪荒的原野上,绵延了四百多里。经过的人们后来回忆起来,都说:开天辟地第一回,连我们也不相信那是真的,总好像在梦里头。

    林栖乡走在最前面,他的任务是看守贺家梁。贺家梁一路话不多,只是到了需要他引路的时候,他才会说:这儿。或者说:那儿。当然不是说给林栖乡,而是说给先头部队的连长王中的。王中似乎不想听他的,但又不得不听,每次总是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贺家梁傲慢地顶一句:因为我是师长,你才是个连长。王中说你是国民党的师长,是战犯、土匪。贺家梁说国民党的师长也是师长,战犯、土匪都是你们逼的。然后就再也不说话了。过了斜阳谷,贺家梁的话多起来,走着走着他会突然说:累了,我要休息了。王中不愿意,他就说听我的还是听你的,我是师长。王中呵斥道:你别忘了你是俘虏。贺家梁说虎死不倒威,况且我还没有死。说着就会跳下马来,在地上展展地一躺。谁也拿他没办法了。不听贺家梁的是不行的,万一走错了呢?

    又过了迷幻谷,又过了喀拉沙音大干梁,又过了黄河源,这里已是冰天雪地,仅一日之寒就地冻三尺了。安全通过,死了几个人,几匹牲口,几峰骆驼,是病死冻死的。然后就是穿越巴颜喀拉山。林栖乡说一进入有个叫白狼风口的地方,就用不着贺家梁带路了,到处都是鼓起的雪包,扒拉开一看,不是死人就是死骆驼,再不就是死骡马,都是先遣支队留下来的。沿着这些死尸往前走就是了。大雪地里走了二十三天,死了多少牲口已经说不清了,到了通天河北岸,休整的时候,才知道骆驼是牲口里最不耐寒的,一个时辰前好好的,一阵风刮来,就僵了,完蛋了。一路上,旧尸体旁边撂着新尸体,骆驼啊,人啊,在冬天的荒野里,说不走就不走了,不走就是死,你只要看到那里有不动的人和骆驼,那就是死了。休整了一天,驼队踏上了通天河,全是冰,滑倒了许多牲口,有些卸了驮子起来了,有些就只有呆在冰面上等着冻死了,因为腿断了,奇寒的地方牲口的骨头特别脆,一摔就断了。林栖乡的枣红马就是这样,只听咚的一声,滑倒的同时,马腿就从皮毛里奓了出来。枣红马知道自己站不起来了,死死地盯着林栖乡。林栖乡停下来和它说话,发现它很难受,犹豫再三,给了它一枪。林栖乡是个心硬的人,他没有哭,背着行李走过了通天河辽阔的冰面,才发现贺家梁不见了,贺家梁跑了。他们在雪地里发现了贺家梁的脚印,是朝着唐古拉山走去的。连长王中说:他能走唐古拉山,我们自然也是能走的,跟上。

    二月就要结束的时候,驼队走到了唐古拉山跟前,积雪有一尺多厚,奇冷,吐口唾沫,还没落地就冻成冰沫子了。空气越来越少,胸口凭空压着大石头,头疼得就要爆炸了,脸憋得又青又紫,浑身没有力气,两条腿插在雪窝窝里,硬是抽不出来。抽不出来的脚在积雪里疼得像狼咬,等感觉不到疼的时候,就已经是冰疙瘩了。就这样还得走,走不动就往前爬,还要背着五六十斤的装备,还要牵着牲口。很快人就爬不动了,部队和驼工倒了一大片。林栖乡说连长我走不动了,再走就要死了,你干脆毙了我吧。连长王中说我还想让你毙了我呢,快起来走,你还有老母亲,还有哥哥嫂嫂,他们都等着你呢,你在这里死了你对得起谁?林栖乡哭着说:我管不了这么多了,我现在只恨我娘生下我了。这时枪响了,有个战士打死了自己的马,又打死了自己,他不想再受罪了,好多战士都不想再受这种罪了。连长喊起来:把枪放下,快放下,我们是解放军战士,我们没有权利自杀。相比之下,驼工们更可怜,他们没有武器自杀,只能活活受罪,受不住的就只有倒下,只有死去。有一天林栖乡看到有几个驼工团团坐在雪地里,身上落满了雪,喊他们没有回音,走过去一拉,就见一个个硬帮帮地倒了下来,原来他们早就咽气了。还有的驼工走着走着,突然七窍冒血倒地而死,那是因为氧气太少,劳动强度太大,心脏像手榴弹一样炸了。很多人一路浮肿,从头到脚粗了好几圈,鞋根本就穿不住,只好在脚上裹了衣服走路。林栖乡不敢裹衣服,他担心裹了衣服会冻死,急中生智从死骆驼身上拔了一些驼毛绑在了脚上,走了一段路,就被一个驼工看见了。驼工扇了他一个耳光,吼道:你算什么拉骆驼的,冻死不拔骆驼毛你知道么?他明白坚持下去自己很可能会被打死,赶紧把脚上的驼毛取掉了。这一天林栖乡趴在地上没有再走,直到第二天中午,班禅堪布会议厅的人从后面上来,给了他一些氆氇,他裹在了脚上才又开始往前走。

    和人相比,牲口就更遭罪。它们喷着白沫子,胸脯像拉风箱似的,卧倒了起来,起来了卧倒。尤其是骆驼,高大的身子倒下去就半天起不来,等到要起来了,发现蹄子已经冻在地上了。还有的牲口吃了雪要撒尿,一尿屁股就结冰了,再拉再尿就出不来了,难受啊,牲口的肚子圆鼓鼓的,活活胀死的不在少数。有一次林栖乡看到几个雅布赖的驼工死了,一群人围在那里哭,哭完了把尸体绑到骆驼背上,继续赶路,骆驼更吃力了,走了一会就倒下起不来了。唐古拉山上秃鹫特别多,都是吃肉吃红了眼的,一看见骆驼倒了下去,就一只一只地俯冲而下,先啄掉骆驼的眼睛,再啄破它们的肚子,肚子是柔软的,没啄几下,肠子就出来了。这时候骆驼还没死,还在动呢。人心里瘆瘆的,想把秃鹫赶走,可几百只秃鹫铺天盖地,人哪有力气赶啊,眼睁睁地看着骆驼被秃鹫啄死,看着骆驼骨肉分离,转眼就变成一架白骨了。还有人,人被秃鹫啄得浑身是洞,也是转眼变成一架白骨了。骡马和牦牛比骆驼死的更多,驮子扔了一路,再也没办法带走了。上面传下命令来,除了班禅行辕的物资以外,别的都可以扔掉,集中剩下的畜力,全力保证班禅返藏成功。

    返藏驼队用了二十多天才翻过了唐古拉山。统计了一下牲口,光这二十多天,军马就死了一千多匹,骆驼死了一万两千多峰。牦牛死的更多,都没办法计算了。林栖乡说,现在想一想,牲口也是命,人怎么能把它们往死路上赶呢?一死就是成千上万的,什么叫罪?这就是。死的人是多少,我不知道,反正不会少,光我亲眼见的,就有三四十个。西北军政委员会和习仲勋个人都发来了电报,热烈祝贺我们胜利地安全地翻过了唐古拉山。这是不符合实际的,死了那么多人畜也叫胜利?你想想吧,连班禅行辕的藏民都死了好些,我们这些不服水土的汉人,还能有什么安全?几乎所有人都冻坏了——冻掉了耳朵的,冻烂了鼻子的,冻残了腿和胳膊的,还有一个驼工大便时冻掉了毬,哭着:老天爷,我们赵家就我一根香火,我还没有结婚呢。林栖乡后来截掉了七个脚趾头。他说比起死了的人,比起冻残了腿不能走路的人和冻掉了毬的人,我已经算是顶顶幸运的了。

    翻过唐古拉山,就进入藏北高原了。走了三天,就碰到了安多部落的藏民,碰到了达赖和西藏地方政府派来迎接的官员。又走了半个月,到了黑河镇。这里是西藏北部重镇,稀稀拉拉有几十户人家,有几十间土房子,有几家破破烂烂的商店,卖的都是印度鼻烟、首饰和一些外国玩意。最引人注目的是一座五百多人的喇嘛庙和一座二百多人的尼姑庙。班禅警卫营给这些喇嘛和尼姑都放了布施,每人一块银元,还给黑河的头人和官员赠送了很多砖茶和布匹一类的礼物。班禅让寺院请去传了经。就在班禅传经的这一天,一直走在驼队前面的连长王中死了。

    王中是去追人的,那人骑着马,他也骑着马,在原野上奔驰的时候,他的马不行了,越跑越慢,终于歪倒在了地上。他丢开马,跑着追去,追了一会就喘得不行了,越跑越慢,终于歪倒在了地上,一倒下就接不上气了,就再也没有起来。他追的那个人是比驼队早一天到达黑河镇的贺家梁。贺家梁骑着一匹抢来的当地马,很快消失在人们的视域之外,也消失在了我的视域之外——在采访中我问过许多人,他们都不知道贺家梁的结局。这就是说,在他逃离黑河之后,他就和进藏驼运没有任何关系了。

    1987年夏天,我在《青海日报》资料室查到了班禅到达拉萨的日子:(新华社拉萨1952年5月5日电)班禅额尔德尼极其行辕全体人员,已在4月28日抵达拉萨。西藏地方政府各级官员,西藏地方部队,三大寺喇嘛,拉萨市僧俗人民和中央人民政府代表张经武将军、西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将军以及人民解放军驻拉萨机关、部队等二万多人,都到拉萨市东郊列队欢迎。/4月28日,拉萨市充满节日的气象。久已渴望班禅额尔德尼回藏的拉萨人民,都换上过节的新衣,把街道打扫得非常干净,市内悬挂着“拥护达赖喇嘛与班禅额尔德尼亲密团结起来实现《关于和平解放西藏办法的协议》”等大幅标语。三大寺代表和西藏地方政府各级官员,以极其隆重的仪式,拜见了班禅额尔德尼,并向他敬献了哈达。/中央人民政府驻西藏代表张经武、西藏军区司令员张国华将军和西藏军区各个首长,为班禅额尔德尼举行了欢迎仪式,对班禅一行为了西藏的解放,翻越雪山草地,光荣地回到拉萨,表示慰问和祝贺。/班禅额尔德尼致答谢辞时表示衷心感谢毛主席、中央人民政府,今后要在毛主席、中央人民政府领导下,和达赖喇嘛亲密团结,为实现《协议》,建设新西藏,巩固祖国西南国防而努力。

    班禅在拉萨逗留了四十三天。

    (新华社拉萨14日电)班禅额尔德尼已于6月9日由拉萨起程返回后藏。班禅起程时,拉萨市各界三万多人在市区和市郊热烈欢送。/这天清晨,欢送的人们和从后藏赶来迎接的骡马队,都集结在大昭寺门前。大街上悬挂着用藏文书写的“欢送班禅额尔德尼光荣返回后藏”的黄底红字巨幅标语。从拉萨时区经布达拉宫至哲蚌寺,都有欢送的人群和特设的欢送帐篷。欢送者有拉萨各族人民、西藏军区代表、三大寺代表、西藏地方政府噶伦等僧俗官员和青年团西藏工委、西藏地方部队等,他们举行了盛大的欢送仪式。

    班禅一行离开拉萨,渡过拉萨河,渡过雅鲁藏布江,取道江孜,辗转走了半个月,终于回到了后藏圣城日喀则。这是现年十四岁的班禅离别将近三十年的故乡,这是1952年6月23日,这是在日喀则的历史上用金粉写成的一页。——到处都是帐篷,牧民们从后藏草原的四面八方远程而来,在这里已经等待两个多月了。人们堵塞了道路,争相磕头。那么多老年人激动得痛哭流涕。那么多妇女都把亲手织成的花氆氇铺在了路上。那么多男人在广场上堆起了哈达。有两个老人眩晕而死,他们无以表达内心的激动,只好献出自己的生命了。街道上,毛泽东的画像和释迦牟尼的塑像平列着,供奉在许多神坛的中央。所有的牧民都相信,这一天,札什伦布寺的金顶上,落下了两百零六只圣洁的白天鹅。

    时至今日,为了护送班禅的两次大驼运,到底耗费了多少物资,已经无迹可查,我们只看到四十多年以后,那些沼泽、草地、深谷、雪山之上,还有白花花的驼骨、马骨、骡骨、人骨在无语中作证,似乎是有所抗议的:你们忘了,你们把如此重大的牺牲轻易地从历史中抹去了。是的,已经抹去了,已经来不及抢救了,只有一些冷漠的数字填充着白骨的期待:两次超规模的大驼运共投入军马五千多匹、骡子两千七百多头、牦牛一万五千多头,骆驼三万六千多峰。当时青海省只有九千六百峰骆驼,除去老的小的病的残的,全部都参加了驼运。另一个骆驼大省甘肃,也把三分之一的骆驼了支援了驼运。据资料记载,1951年玉树和囊谦两县的牧主和牧民,支援进藏牦牛一千五百头,收入银元十四万九千多。照此类推,光两次进藏雇佣的一万五千多头牦牛,就要动用一百五十多万银元作为雇金。骡马的雇金,骆驼的雇金,算起来就更多了。当时的中国,很穷,还在参与朝鲜战争,这样一笔大数目的钱,是老百姓勒紧裤带挤出来的。所有的牲口说是雇佣,其实是廉价征用,因为许多已经死了,死了也就不赔偿了。一来一回是八千里,两次驼运是两个八千里,先后共有四万多牲口丧生,骆驼的损失最为惨重,幸存的不到十分之一。世间哪里还会有这样不怕牺牲的行走呢?驼队每前进四十多公尺,就会有一匹牲口倒下。如果它们不死,按照中国牧场的规格,可以组建二十多个大型国营牧场。而当时,中国连一座最小的国营牧场都没有。幸存的牲口没有返还到主人手里,它们被牧养在柴达木驼场和别的一些地方,不久便成为更大规模的第三次驼运的一部分。还有人,人的命运和牲口的命运是一样的,死了的成为驼道上的白骨,没死的大部分又参加了第三次驼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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