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新驼道的出现
有人饿死了,是驻羊八井部队的一个战士。这个饿死的战士拥有一大群浮肿的战友,几乎都要死去了。连队把情况逐级反映到西藏军区,军区后勤部在起草的文件中说:这是第九个饿死了战士的连队,如果不迅速解决粮食问题,我们在西藏将无法立足。粮荒,像个幽灵,在西藏上空回荡;饥饿的瘟疫,正在不可阻挡地蔓延。
粮荒是必然的,许多人一下子涌进来,十分脆弱的西藏自然经济显得无能为力。18军主力部队进入拉萨后,粮食严重困难,每人每天只能吃到两顿稀饭。很快,两顿稀饭都不能维持了。面黄肌瘦的文工团女兵,在街头宣传演出时接连晕倒,医生的结论是:低血糖,饥饿性营养缺乏症。有人从拉萨河里捞鱼吃,立刻遭到制止,鱼是神性的灵物,藏民不吃汉人也不能吃。各部队每天抽出四分之一的人上山进沟挖野菜,光西藏军区155团,在两个月内,就吃掉了一百五十万斤野菜。听说拉萨河谷里的麻叶根可以吃,部队派人挖了来,吃了立刻满嘴麻木,咽喉红肿,被送往医院抢救。中央指示进藏部队开荒自救,仅1951年11月到1952年2月,全区部队共开荒一万六千多亩,但粮食的生长比人想象得要慢,秋天的收成比人想象得要遭,杯水车薪,无济于事。还有其他生活用品一概断了供应,部队还穿着进藏前的棉衣,夏天了,没有换季的单衣,甚至没有可做补丁的碎布,破衣烂衫的战士只能几个人合伙,挤出一件更破的军装,撕碎了做补丁。被子里的棉花掏空了,填补在破絮飞扬的棉衣里。更为缺乏的是药品:在喜马拉雅山麓执勤的部队,天天面对的都是烈日白雪,几乎所有人都患有高山雪盲症,眼睛红肿,见风流泪,疼痛难忍,他们只能用雪球擦眼,用马尾编制眼罩遮挡阳光。营养不良和坏血病已经夺走了好几条人命,最普通的维生素片和抗坏血酸,成了最珍贵的救命神丹。驻扎藏北的一个连队,由于严重缺乏营养,接二连三患上了一种奇怪的病,发病初期暴饮如牛,接着就不思饮食了,几天后浑身浮肿,直肿得皮肤发亮破裂,全身渗流黄水,黄水流尽了,人也就死了。在两个月里,这种怪病吃掉了五十六个官兵的性命。
怎么办?内地的大批援藏物资堆积如山:食物、被服、药品等等,只要是需要的就都已经准备好了。可就是无法运达西藏。路在哪里?
其时由西南军区投入的七个师的兵力和几万民工以及八百多名专家和工程技术人员,正在世界罕见的险恶地段修筑川藏公路(当时叫康藏公路),经过两年八个月的昼夜突击,只粗通到西藏东部重镇昌都,距拉萨还有一千多公里。悬崖峭壁,山洪瀑布,天天都是泥石流,天天都有大面积塌方,好不容易修筑好的桥梁、涵洞、路基,一夜之间,又被泥石流淹毁了,被大水冲垮了,加上频繁的地震,世界筑路史上罕见的惨状在这里司空见惯。整班整排的战士,转眼就不见了,或者坠入了深渊,或者掉进了急流,或者被山崩覆盖。一次次被迫改线,经常不是修进,而是修退,工期无休止地延长着。两年多下来,数千人死去,数千人重伤残废,光难以适应恶劣环境的技术工人和技术人员,就撤下去了九百多人。这时候,有人想到,能不能从青海修一条进藏的路呢?马上有人说:不能。两次驼运证明:从青海到西藏的路线,地质不良,横挡着大片的沼泽地,这是筑路的最大障碍,处理泥沼水草地的翻浆,比炸开石方更为艰巨;另外,沿线缺乏砂石木材等筑路材料,不宜修筑太长的路。据此中央命令驻西藏的全权筑路代表、川藏公路修建司令部政委穰明德将军:不惜一切代价,1954年通车拉萨。但是,人人都清楚,即使如期修通,现在距通车时间也还有近两年时间,在这两年里,驻藏部队的供应怎么解决?
1953年春天,西藏军民粮食供应万分紧张,各地连连告急,即使按一天每人四两青稞粉的最低标准供应,也只能维持一个多月了。由四川雅安组织的牦牛运输队,已是解不了近渴的远水,那里云集着修筑川藏公路的数万军民,古道被毁,新路未成,大批驮粮牦牛已经无法通过了。西藏部队陷入困境。十万火急。西藏工委、西藏军区频频向中央告急。中央决定:命令西北,不惜一切代价,火速抢运。中共中央西北局立刻组建长途畜力运输总队。人们又想到了骆驼,想到了骡马和牦牛。第三次进藏驼运开始了。
1953年7月1日,运输总队在青海香日德正式挂牌办公。几间土房,几座帐篷,一片平阔的露天粮库,香日德又成为进藏物资的转运中心。第一次驼运中担任先遣支队政委的慕生忠将军火速赶到香日德出任运输总队政委。《青海日报》记者古洪跟随慕生忠来到了香日德。在以后的近一年时间里,他随同驼队采访,给我留下了一些关于第三次驼运的文字。这些文字加上我自己的采访,成为我描述此次驼运的重要依据。
古洪写道:来到香日德后,慕生忠首先要做的是从四面八方征调驼畜。在这方面他有两个得力干将,一个叫德吉金刚,一个叫齐天然。他把这两个人都召到了香日德,让他们分头行动,就要出发的时候,德吉金刚突然病倒了。他得的是高山心脏病,非常严重,这意味着眼下他不能再为进藏驼运做任何事情了。派人把他送回西宁的时候,他眼泪哗哗地流。他不想离开,他说慕政委,我还想进一回西藏,还想让你再一次重用我呢,我一定要回来,你等着,把活儿给我留着。这时候,齐天然已经带着二十多个干部出发了。
齐天然带着他的人,三五一组,急赴陕西、甘肃、宁夏、内蒙古四省雇佣骆驼和招募驼工。时间紧迫,要在这么辽阔的地域,在一些甚至都叫不上名字的沟沟坎坎里,召集到几万峰骆驼和几千名驼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干部们拿着介绍信到处跑,有时候千难万险到了一个有骆驼的地方,一碰一鼻子灰。原因很简单,1951年的两次进藏驼运,雇佣的骆驼很多也都是出自这些地方,大部分骆驼都死了,活着的又有一部分留在了柴达木驼场。国家财政困难,根本就无力赔偿。拉骆驼的说:我们都吃了一次亏了,再吃就是没记性了。雇佣不成,就采用现金购驼的办法。老百姓还是不愿意,骆驼已经很少了,往后的日子还要靠骆驼拉扯。再说青藏高原的恶劣气候、艰苦条件人家也不是没有听说过,两年前村里的许多人去了就没有回来。咱上有老下有小,咱还不想死,咱就不去了。招募者们苦苦劝说,有说动的,有说不动的,说不动的就依靠当地政府。当地政府也是苦苦劝说,实在说不动的就只有强迫命令了:凡是可以去而不去的,凡是有骆驼而藏起来的,要召开村民大会由贫农协会进行集体说服,这样的说服往往就变成了斗争:你好了疮疤忘了疼,共产党让你翻了身,让你有了地,现在共产党有了困难,求到你头上,你好意思不帮忙?这么一说,大家就通了,毕竟是翻身农民,只有去了。拉骆驼的纷纷走了,到底是新社会了,无论采取什么办法,总会有一呼百应的效果。短短的两个月里,从四省采购的三万多峰骆驼,已经大部分穿越毛乌素沙漠,穿越腾格里沙漠,巴丹吉林沙漠,陆续向甘肃民勤和武威集中,河西走浪又一次成为骆驼的世界。沙尘连天,驼铃遍地,三万骆驼驮载着自备的豆料和草秸,横过河西走廊,沿着扁渡口和永登两条路线,向青海香日德进发。没有白天和黑夜,只有路,走不完的路;只有看不见却一定要走过去的路。
终于到了,香日德又变成了骆驼的世界。慕生忠高兴之余又生忧虑:因为是紧急动员,骆驼质量悬殊很大,许多是根本驮不了多少东西的残驼、弱驼和幼驼。还有装备,简直是一塌糊涂。出发得匆忙,骆驼的包皮鞍鞯,驼工的被褥穿戴,都是破烂不堪的,还有的根本就没带,指望着公家发呢。有的驼群出发时还没有驼工,半路上乱抓硬凑,好多都是年龄过大或过小的病弱者,根本不可能拉着骆驼走到到西藏去。怎么办?秋天了,野风萧瑟不能再等了。慕生忠决定捡好的先出发。齐天然不同意,他说经过长途紧急跋涉,大批骆驼到达香日德后体力严重耗损,即使是好骆驼也已经疲惫不堪,必须放牧一个时期,恢复了体力才好驼运。慕生忠说现在是西藏的粮荒逼着我们这样做,常规的办法必须打破。他在干部会上说:我们只有一条路,那就是走,走到哪里算哪里,走不过去就停下,克服了困难再走。这是一场不合情理的驼运,就要采取不合情理的办法。有的同志提出应该放牧休整、恢复体力,我看就免了吧。开完会的第二天,首批骆驼就出发了,三天之内启程的一共有一万六千峰骆驼,已不是一条线,而是一大片了。每峰骆驼驮着十袋面粉,加上自用的口粮、骆驼的饲料、行李帐篷、除雪的铁耙子,高高的一大堆。慕生忠说这是迫不得已的超载,西藏需要拼命的骆驼。近两千名驼工踏上了驼道,他们裹着笨重的军用皮大衣,顶着风,缓慢地穿透了荒原的寂静。
荒原的风是可怕的,离开香日德不久就遇到了大多数驼工从未见识过的风。风从早晨开始刮,越刮越大,眼看着高大的骆驼被风掀得摇摇晃晃,一峰跟着一峰倒在地上,就像推倒了一堵又一堵的墙。人趴在卧倒的驼群里,两手死死地捂住嘴。有个叫李长德的看到一峰骆驼被风吹跑了,他喊了一声,风就像找到了家一样,灌进了他嘴里。接着他就死了。他是被风呛死的,肺都呛炸了,满嘴喷着血,脸憋得就像一个生铁疙瘩,黑黝黝的。李长德的弟弟和儿子也在驼队里,一看人死了,哭都不敢哭。风就在头顶,就在嘴边,一哭就钻进去了,一钻就钻到肺里去了。好几个人都是这样死的——风就像金刚钻,在他们柔软的肺上钻出了泉涌的血。李长德的弟弟和儿子无声地埋葬了李长德,一只憋着,憋了一天一夜,等到风没了,等到驼队离开李长德的坟墓几十里了,才轰然一声哭了。
按照运输总队的部署,运粮驼队依然采用1951年护送班禅进藏的路线,从香日德到斜阳谷,再走迷幻谷,走喀拉沙音大干梁,走黄河源的烂泥滩,走巴颜喀拉山,走通天河,绕开琼加草原,翻越唐古拉山,进入藏北草原。慕生忠对别人说,这条道路其实是用死人和死骆驼死骡马铺出来的,如果不是西藏急着用粮,我们是不能再走了,谁也不想看到那么多牺牲。他给记者古洪描述了人畜牺牲的惨重情形。记者古洪说:你为什么不走格尔木呢?慕生忠说格尔木?格尔木是什么地方?古洪说很多年以前,《大公报》记者范长江采访祖国西北角时,就听说常有做生意的马帮,从香日德西行到格尔木,再南行翻过昆仑山和唐古拉山,经黑河去拉萨。1951年,有一股从新疆流窜来青海的乌斯满土匪,就是从这条路逃往西藏的。慕生忠为之一振:你说的话可是真的?古洪说范长江是我的老师,他是中国第一流的记者,他的话我绝对相信。我还从历史学家那里听说,这是一条古道,唐朝年间吐蕃军队就是从这条路上走来,占领了青海湖环湖地区,又从青海湖打到长安的。元代和明代,从中原到拉萨的官员也有从这里通过的。蒙古人征服西藏的时候,这条路好像也起过作用。古代马队走过的地方,想必我们的驼队也能走啊。显然,记者古洪提供了一条陌生的传说中的路,到底有没有呢?慕生忠思考着。两天后他对古洪说:我带领先遣支队走过昆仑山、唐古拉山,我知道在青藏高原,河越往上就越小,山越往高就越平。我看我们是可以冒一点险了,反正走哪条路都是要死人死骆驼的,我们要选择的只是一条少死一点人畜的路。慕生忠没有犹豫,在这个关系重大的时刻,他体现了一个军人的果断:放弃旧路,改走新线。他找来几个当地牧人,花银元雇了他们,又带着他们骑马赶到驼队前面,一直往西寻找格尔木去了。
格尔木,是个有草有水的地方。当慕生忠找到它的时候,它是一片野鹿奔逐的旷原。一夜之间,这里就变了,来了那么多骆驼,升起了那么多帐篷。原始的寂静就在这一天宣告结束。这是1953年9月底的一天。来到这里的驼工们没有想到,这一天就是一座城市的开端。
几个月以后,死去的驼工李长德的弟弟李长庆和儿子李新木以及驼队干部姚凤歧首先走通了从格尔木到西藏黑河的路。姚凤歧带着几个人轻装返回,告诉慕生忠:这条路土质坚硬,山高不险,没有沼泽,河少水浅,行走是没问题的。但是,沿途地势高寒,空气稀薄,雪灾严重,人和牲口要用几个月的时间穿越这条世界上最高的长途运输线,那将是另一种形式的大规模的死亡。慕生忠说:死亡改变不了驼队进藏的行动,就是这条路了,不管死多少,不管怎么死,也要走,走通了,我们就有西藏,走不通,我们就没有西藏了。谁也没想到,这种迫于无奈的选择决定了后来青藏公路的走向,而慕生忠为了解决沿途给养,集中一千七百多峰骆驼,建立起来的格尔木、纳赤台、不冻泉、五道梁,沱沱河、雁石平、唐古拉转运站,成为后来青藏公路沿线的运输站、兵站、道班甚至城镇的最初的形式。
古洪说我在不冻泉转运站见到返回来李长庆和李新木。他们说从格尔木出发,走了五十二天,第一批驼队就把将近一百万斤面粉运到了西藏黑河,然后由黑河工委组织牦牛运输队,把面粉运往拉萨。一百万斤面粉,死了多少骆驼才运到?正赶上入冬,风大得能把天刮下来,冰天雪地,一踏进去膝盖就没有了。他们拿着铁耙子开路,一步一步往前挪。挪着挪着,人就倒下了,骆驼就倒下了。本来骆驼最是耐饥耐渴的,但到了进西藏的路上,一天不吃就走不动了。其实,很多骆驼吃了也走不动,那么重的驮子那么高的路,好像光吐气没办法吸气,好不容易吸了一口,到不了肺里就没有了。急速地喘,喘不过来就死了。途中死亡骆驼留下的面粉,分担在幸存者身上,幸存者很快就不幸存了。到了黑河,经过长途跋涉的骆驼骨瘦如柴,驼毛脱落着,一片一片地悬挂在身上。卸掉了驮子的骆驼卧在地上,几天不起来。许多骆驼浑身发抖,不食草料,咴咴地叫着,直到死前一分钟,都这么咴咴地叫着,也不知在叫什么?古洪说我理解,那应该是哭诉,是对人的抗议。可是人也好不到哪里去,都成野人了。到达黑河的人都有不同程度的冻伤,有的耳朵结满了血痂,有的颧骨已经冻伤溃烂,有的鼻子冻肿了,就像拳头一样大;冻疮上淌出来的黄水又结成了冰,那就证明永远好不了,耳朵鼻子就要废了。有的驼工的手冻僵了,解不开绑驮子的麻绳,只好用刀砍断。几乎所有驼工的脚都冻坏了,鞋帮上糊满了血,睡觉时脱不下来,只好用刀子割开。冻伤严重的,手肿得发黑,腿脚已经变色坏死,一看就完了,这辈子就不能再拉骆驼了,要是能坚持到回去,就只能截肢了。黑河的人和驼工们握手问安,驼工们既不敢伸手又不敢笑,一笑脸上唇上就裂口子,就流血,甚至有人嘴唇裂得朝外翻着,嘴角裂得都到了腮帮上,好像人不是骨肉的,而是纸糊的,被什么东西一撕就开了。驼工们一个比一个不像人,却关心着人的事。他们到达黑河后,最感兴趣的是西藏人对面粉的过秤和验收——自己承运的面粉一袋不丢、一袋不破,就是最大的满足了。只有李新木觉得不公道:为什么要我们受这种罪?面粉能运到这里就不错了,过什么秤?他的叔叔驼工小队长李长庆顿时对他一阵呵斥。
在黑河呆了几天,就匆匆而归。归途比来时还要困难。隆冬了,气候更加恶劣,大雪铺天盖地,严寒难挡,而骆驼体质下降,早已经顶不住了。口蹄疫就在这个时候出现在驼群里,死啊,成批成批地死啊。等翻过唐古拉山口,到达不冻泉转运站时,已经有四千多峰骆驼永远地丢在路上了。第一批出发的骆驼,在回程中的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一。为了挽救骆驼的生命,驼工们做了最大的努力,他们断绝口粮节省下炒面和青油,喂给骆驼,骆驼不吃,骆驼已经没有力气吃了,骆驼只想死了。无力挽救骆驼的人,在残酷的大自然面前,更没有能力挽救自己,三十多个人倒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骆驼是人类的公仆,说它是沙漠之舟,说它是生命的山冈。骆驼的祖先是四千万年前的原驼,只有一尺多高。而现在,他是那么高大,它成了动物世界里的彪形大汉。而现在,他们正在死去,他们正在演绎骆驼史上最惨烈的一幕。而现在,人是骆驼的主人,为了主人的目的,骆驼正在从事一种它无法承受的苦役。据说骆驼的习惯役用期每年不能超过五个月,尤其是夏天,是骆驼歇息避暑的时节,必须牧放在草地,蓄积体力。而现在,运粮进藏的骆驼早已经超期役用了,所有的驼峰都干瘪了,倒塌了,甚至没有了,就像被人吸干了油脂和奶的乳房。腿枯瘦,没有屁股,胸腹凹陷着,一架枯柴。
陆续从西藏黑河回来的骆驼,休息了不到二十天,就又一次被另一些驼工拉着,踏上了运粮进藏的路。它们都是弱驼,比实在走不动的残驼强不到哪里去,走不了多远就倒下了。为了使那些还没有倒下的骆驼继续走下去,只好给它们减去负重,把十袋面粉减成六袋或者五袋。就这样,也还是有倒下去的骆驼,它们实在不堪任何负重了。第二批上路的,是九千多峰骨瘦如柴的骆驼,驼铃若断似连地响着,人和骆驼有气无力地走着,再也不会迷路了,沿途都是死骆驼,都是鹫鹰吃掉了肉的驼骨,揪人心肺的白花花的驼骨。接着就是第三批,第四批。千里驼运,在海拔五千米左右的高地上驼运,不顾死活地驼运,尽管它具有人类历史上空前宏大的规模,甚至也不能不说是悲壮的挺进,但死得太多,死得太惨,尤其是骆驼,它要是会说话,就只会说四个字:我不愿意。当死亡骆驼的数字报上来的时候,从格尔木退回到香日德的慕生忠突然对病情好转后刚刚到任的运输总队副总队长德吉金刚说:我们这是把人和骆驼往死路上赶,这样的死到哪一天才能结束?不行,这样死下去,中国的骆驼总有一天要死完。为什么不能用汽车运输?我要修路。
我要修路——说完这话的第二天,慕生忠离开了香日德,他去了西宁,又去了北京。他想找到一个管事的人,对他说:我要修路。
2 驼祭
记者古洪在他的采访本里写到:这是一些运粮进藏的驼工的故事。我衷心感谢那些驼工,他们不仅给我提供了驼运途中的生活材料和关于驼工黄三的材料,还在我和他们朝夕相处的日子里,给了我无微不至的关怀。
一个漆黑如墨的夜晚决定了黄三和他大哥黄进宝以后的命运。黄三记得家里来了一个公家人,说:准备好,明天就得走,现在政府需要骆驼和你们这些拉骆驼的。大哥黄进宝忙从炕上溜下来,给这个公家人让座,再问他到底政府要他们去哪里?公家人坐在炕沿上,喝着嫂嫂端来的一碗水说:政府的事保密,你们也别打听,到了集合地点就知道了。公家人放下碗,抬起屁股就走,他要在今夜访遍黄家湾山山坳坳里的所有骆驼客。黄进宝回到炕上,闷着头抽烟,半晌不说一句话。黄三坐到他身边问:哥,咱去?黄进宝还是不吭声。黄三又说:哥,你要是不愿意你就守家,我去。黄进宝突然吼起来:人家没跟咱商量去不去的事情,我能不去?黄进宝瞥一眼一直立在炕前的媳妇又说,出去好歹有口饭吃,守在家里喝西北风哪?嫂嫂转身走了,男人的事她不多言。她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悄悄地抹泪,准备好上路的吃喝,等待男人临行前的一句贴己话——别想,就回来。多少次了,作为走南闯北的骆驼客的女人,男人一上路,就只给她留下这句话。这句话就有了相反的含义:她的思念那么漫长,他的归期那么遥远。只有最近这半年是安定的,兰州城里的几家大商号都叫政府没收了,通往口外的商道兵匪出没,黄家湾的骆驼客无货可运,无路可走,呆在家里日日去照顾刚刚分到手的几亩山地。骆驼闲置着,好像再也用不上它们了。
可是突然之间,黄三和他大哥又一次拉上了自家的六峰骆驼,和黄家湾的百十个骆驼客一起,出现在村口凸凹不平的黄土台地上。他们做到了政府要求做到的一切:全体出动,迅速麻利,缄口不问去哪里、去干什么。人人脸上平添了几分肃穆和顺从的神情。就要起脚了,嫂嫂听大哥说:别想,就回来。完了,便把一个十岁的孩子推到他面前,让他摩挲孩子蓬乱的头发,让他叮嘱他,一个人别去山沟沟里拾柴,狼叼走了你的鸡鸡你将来就拉不成骆驼了。嫂嫂把一块自家墙角里的土坷拉塞进驼背上的褡裢,凑过去对小叔子说:黄三,路上土生水硬,水土不服要命哩,喝水别忘了往碗里丢一疙瘩家乡的土。黄三唔唔地答应着,头一低说:嫂嫂保重。第一峰骆驼离开了村口。女人们赶紧回身往家走,骆驼客上路是不能见到眼泪的,嫌晦气,那说明某种预感正在女人心里萌动,会让远行的男人在心里嘀咕:你给我哭丧啊?你咒我早死啊?送人送到两里外,这是孩子和一些老汉的事,孩子不知道伤感,老汉们经见的多了,能克制自己,能遵守规则,能把更适合远行人心情的话挂在嘴上:走好,回来收咱的庄稼,挣个口粮笑一笑,挣个坨子跳一跳,咱沾你的光了。如此一言半语,尽够人回味的了。
直到黄土台地上的骆驼全部走远,黄家湾的窑洞里才传出阵阵隐忍的哭声。哭声低沉而短促,很快消失了。接下来便是祈求、盼望、枯寂。居家的女人和远去的男人过着同样苦难的日子。
走过了河西走廊,翻过了祁连山,骆驼客们进入青海境内的环湖草原。他们风雨兼程,很快到了八月,沙漠出现了。忽一日,他们看到前面的低洼地里散散漫漫驻扎着一支庞大的驼队,再往前走,就发现一支支更加庞大的驼队绵延不绝地朝四野漫漶着。还有一群群的马、骡子和牦牛。白帆布的帐篷密密麻麻点缀在驼群中间。高高的大垛平地而起,那是面粉、盐巴和茶叶,是山一样的牛粪的燃料。他们得到通知,原地休整,听候调动。不久便知道,这个叫香日德的地方,已经集结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几万峰骆驼。真气派,骆驼城,骆驼原,骆驼海,骆驼的山岭一脉连着一脉。黄三兴奋而好奇,抑制不住地到处乱窜,很多消息都是他打听来的:骆驼客们要去西藏,香日德是驼运的起点。第一批骆驼已经出发,黄家湾的骆驼全被编在第二批。
那些日子,黄进宝的脸一直阴沉着。他想家,想前去的道路上那些必然会出现的苦难,再大的苦他也能吃,可他预感到的并不是吃苦,而是死。死是可怕的,尤其的骆驼的死。他说黄三,你问问去,这条路有人走过没有?黄三说问过了,走是走过,走过跟没走过一个样。黄进宝说我早就想到了,骆驼客们都说进西藏有条驼骨路,这就是。他望望自己的六峰骆驼,禁不住上前逐个抚摩。又说,黄三,别转了,歇着,养养力气,日子长着哩。黄三没有歇着,他继续东转西走,打听来的消息越来越多。
一帮陕北榆林来的骆驼客想回家,拉着骆驼悄悄离开了香日德。三天后他们回来了,丢了各自的骆驼,丢了身上的羊皮袄,还丢了右边的耳朵。他们说他们忘了回家的路,在一个蒿草窝子里遇到了土匪。黄三看到他们围在一起默默地坐着,每个人的头上都缠着白纱布。黄三替他们担心:没有了骆驼,他们还算是骆驼客?还能从驼队里领到口粮?黄进宝对这件事格外感兴趣,对兄弟说,要是他能找到足够吃一个月的干粮,要是路途上没有土匪的拦截,他也想拉着骆驼回家去。这当然不是逃跑,一个骆驼客拉着属于自己的骆驼,不想运粮想回家,这应该是他的自由。黄三说哥,咱可不能学那几个陕北佬,人家叫咱干什么咱就干什么,误了公干,当了孬种,回去也没咱的好日子过。黄进宝点头说:黄三,你年纪轻轻,可世上的事比我吃得透。
死人了。那是一个来自循化街子工的撒拉人。他先是发烧,烧头烧心烧骨节。同乡说他着了凉,叫他好生躺着别动。后来他又说肚子胀,胀了几天就咽气了。咽气时他不吭不哈,似乎什么痛苦也没有。同乡哭着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里的水土不养我们,我们走,我们走。医生说把你们的心放宽,人的适应性强着呢,气候不适应只有千分之一的死亡率。街子工的同乡挖坑掩埋了死者。一丘黄土孤然隆起。无声无息的祭奠从清晨持续到傍晚。数百人围着观看。眼泪从许多陌生的面孔上流下来。黄三夹杂在人群里,流了几行泪就大声喊道:都是穷拉骆驼的,咱就跪下磕个头,亡人保佑咱好歹活着。听到这声音的人都和黄三一起跪下了,没听到的看他们跪下自己也跪下了。所有围观的人都跪在了坟墓的四周,泣声连成一片。人们隐隐约约意识到,拉骆驼的都是同命,不管相识不相识,活着的人都有义务给死者祭吊。
又过了几天,黄三打听到骆驼的死亡正在发生。他一点也不惊怪。人和骆驼都是远走他乡的生命,人病驼也病,人死驼也死,同样的经历决定了同样的遭际。黄三回去给大哥黄进宝说,他看到南边的沟里尽是沙辣子草,活像沙蒿子。骆驼个儿高,喜欢吃高草不喜欢吃贴着地皮的牛毛草,就把沙辣子草当成沙蒿子往嘴里填,填下去两口就不得了,一袋烟的工夫,肚子胀得就像吹起来的羊皮筏子,鼻孔和嘴边拉丝一样淌着白沫。骆驼倒在地上,开始还扬着头,眨巴着眼睛,蹄子一蹬一蹬地想站起来,后来就瘫了,像抽去了筋骨的一大堆肉,软乎乎地连尾巴也不摇一下。再后来就仄楞着身子,四个蹄子朝一边翘着,脸歪斜在地上,眼睛苦巴巴地望着人,望得人心里一揪一揪地疼;望得人哭了,骆驼也就咽气了。这样死的骆驼少说也有四五百峰。有人说过去的香日德可是不死骆驼的,现在不行了,班禅走了以后就不行了。黄三说幸亏咱黄家湾的营没扎在南边,南边草旺,好草旺,毒草也旺,咱来迟了,咱不能和他们抢草场,咱有福气,咱以后可得小心点。骆驼吃草前咱先得看草,眼睛分不清咱就用嘴尝,反正不能亏了骆驼,骆驼是咱的命根子。黄进宝听黄三说完,噌地从地上跳起来,要兄弟领他去南边看看。驼命关天,人命关地,都是立足之本,他得去亲眼见识见识。
死驼的尸体已经看不见了。他们见识到的是一片新生的坟堆。骆驼客们刈来枯黄的蓬碱草铺在每一座坟堆前,再放上一些干粮,坐在坟边默默守灵。数百座坟堆,几十个守灵人,静悄悄的。不远处,许多骆驼荡来荡去,许多人影荡来荡去,同样保持着肃穆,空气窒闷而沉重。这情形感染得黄进宝两眼泛潮。他鼻子一撮一撮地抑制着酸楚,掏出两个麻钱,分别放到靠他最近的两座坟堆前,回身盘腿坐到了黄三身边。他们想陪伴这些守灵人,他们要为所有死去的骆驼守灵。一会,天黑了。洼地里亮起了或明或暗的灯火,星星点点的,恰如摇曳的磷光。黄进宝兄弟俩身后又有了一些人,以同样的心愿和同样的姿势端坐着。沉默的气氛愈加浓厚,浓厚到有些阴郁,有些森冷。突然,坟堆中间响起了一声高亢悠长的呐喊,完了便是歌声。骆驼客的歌声,像一只鹰朝天上飞去,满天都是悲伤了——十二个骆驼驮面哩,远路上怎么走哩;我把你白日里常见哩,今晚上我怎么过哩。一下子,像刮来了一阵狂风,大家心中压抑的情绪顿时被掀动得波起浪涌。坟堆外的人群里有人接着唱起来——盘盘的路上盘着来,花瓶里添上点水来;有心的驼哥哥转过来,以前的路儿上走来。黄三也想唱,正在琢磨词儿,又觉得伤感唱出来就不伤感了,便紧闭了嘴,起身朝一顶亮着煤油灯的帐篷走去。帐篷边是一大垛运来的麦草。他撕了满满一抱就要往回走,帐篷里走出一个军人拦住他说:你拿草做什么?他说点着了祭骆驼。军人唔了一声,回身进了帐篷。黄三以为人家不准他拿,扔下麦草,空手回到人群里。这时,几个军人背着枪从帐篷里鱼贯而出。他们到麦草垛前每人抱了一抱麦草,快步来到坟堆前。
祭火升起来了。歌声戛然而止。许多双眼睛都盯着几个军人。军人们从背上取下枪,枪口朝向没有星光的天空。每人放了三枪。祭驼的枪声震天撼地。终于有了号啕大哭。荒原之上,骆驼城的长夜里,溢荡着为死亡而激动的情绪。星辰出现了,这是鸣枪的作用。黄三的词儿已经琢磨好了,但他依然没有唱出来,他觉得自己的歌应该留给以后的生活。生活在以后将会更加严酷,这是人人都清楚的。
黄进宝兄弟出发了。驼队绵长得上了天入了地。黄尘弥弥漫漫地飘扬而起,不断上升,不断膨胀。低俯的云雾被染成了土色。地平线消失了。天空再也没有了澄明。混混沌沌,尘埃蒙住了人畜的身体,土腥味直贯肺腑,呛得人连连咳嗽,呛得骆驼撑大鼻孔呼哧呼哧喷着气。黄三拉着十峰骆驼,所有的骆驼客都拉着十峰骆驼。因为来这里集结的许多骆驼是没有主的,它们作为宁夏、陕西两地大门宦的驼队早就成了公家的财产。黄三很高兴,当十峰骆驼排成长长的一溜儿跟在他身后时,他的脚步是轻快的。他听着叮当叮当的驼铃声,以为那是情妹妹的悄声细语,于是就小声唱:白蜡杆子三丈三,打到身上血肉翻,只要嘴里还有气,舍我情人难上难。他无休无止地这样唱着,直到连骆驼都腻歪了才换了一种词儿。黄进宝却不然,愁眉苦脸的,心思染黑了他的脸。他对兄弟说:黄三,你说这生骆驼亲不亲咱?不亲主人的骆驼活不长,万一伤了,死了,公家的东西咱赔不起。黄三说怕没有,哥,咱尽心就是了,咱怎么心疼女人就怎么心疼骆驼。凡是活物都有灵性,咱会有好报应的。黄进宝听着点点头叹叹气,情绪渐渐好了。他毕竟是个老练的骆驼客,他对驼运有着情不自禁的喜爱。他抹去迷眼的尘土,望着做梦也没有见过的大驼队,感到异陌而好奇,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鼓舞。好骆驼,大行走,天上的塄,地上的坎,日他奶奶,骆驼客生来就是为了踏山走海。他在心里唠唠叨叨的。
唠叨了三天,就遇到灾难了,黄三把大哥丢掉了。
那是一场水灾,是诺木洪荒原对生命的拒绝。和黄进宝同时被突发的洪水卷走的还有三十五个人,还有三百多峰骆驼。这是一条很少有人过的河,一过就是灾。黄三说一开始水不见得大,连马腿都淹不掉。可是等骆驼一进去,洪水就来了,好像它就在一个拐弯的地方等着,好像它跟骆驼跟人有仇,一见人下去,一见骆驼下去,它就来了,喊喊叫叫地不淹死不罢休地来了。黄三说他大哥之所以遇到横祸,是由于他叫黄进宝。这个名字太富贵,命里服不住,就早早地走了。那么别的三十五个人呢?名字是不是也太富贵了呢?黄三说是啊是啊,死的都是金银财宝,像我这样的人,怎么糟蹋都不死。又是祭奠,这次没有火,也没有枪声,只有驼工们的哭泣。哭够了,就默默地坐在诺木洪河边,坐了整整一天一夜,好像再也不走了。但是又走了,不走不行啊,他们只有权利死亡,没有权利不走,拉骆驼的,只能走啊,永远都得走。
3 以后是金黄
从诺木洪出发后,黄三就没有再给母驼菊花装驼子,他把它驮的面粉分给了别的骆驼,他自己也背了一袋。半个月过去了,菊花每天夹杂在负重的驼队中间,微微后仰着脖子,执著而盲目地走着。身体越来越沉重了,肚腹的垂吊一天比一天更接近地面。富有魅惑的颤动从腹腔蔓延到周身,蔓延到她那忧郁而惊怕的眸子里,而本能又使它充满了信心,使它在每一个精力旺盛的早晨,都要面对太阳或浓云密布的东方,用舌头舔舐两边的嘴角,直到清亮的涎水一滴滴落下来。黄三知道,母驼就要生了。有时它还会用前蹄刨挖地上的草墩和土石,翘起尾巴在空中拂来拂去,用头去轻轻顶撞行走时离自己最近的那峰骆驼。这些举动也都是母驼对自己的表达,它似乎要让别人明白,母亲的欲望正在燃烧,母亲的本能已经淡化了她那因为第一次分娩而产生的惊怕。黄三知道,不管驼队走到哪里,母驼都会在不久的一天,在某个或冷或暖的地方安卧下来,悄悄地生养。
冷风呼呼地吹,驼毛飒飒地响。若断似连的驼铃声好比压抑的呜咽。天空高远,云雾苍白。驼队的行进孤独而缓慢。已经接近那个时候了。母驼菊花缩小了行走的步子,尽量保持着身体的稳健,小心翼翼地将每个土坎土洼迈过去。偶尔它会停下来,歪着头好奇地望着自己褪尽了毛的肉红色肚腹,撒出一脬浊黄的热尿。初冬了,十一月的气温下,那尿迅速消散着热量,转眼在地上结出一层褐色的冰。每当这个时候,黄三就快步过来,望望尿的颜色,弯腰揭起一小块冰,贴到鼻子上闻闻。对菊花生养的日子,黄三虽然不比菊花知道得更准确,但他的猜测也是八九不离十的。他瞄了一眼天气,神色悒悒地摸着它的肚子说:过几天你就不能走了。菊花眨巴着眼睛表示同意,仿佛说:用不了几天了。那些日子,每次它撒尿,黄三都会重复那种望尿色闻尿味的举动。菊花已经习惯了,它对此感到亲切,感到艰难之中依靠的存在,感到一种近乎父亲的温暖时时陪伴着自己。他们形影不离。它把自己的尿色和气味变作语言,让黄三明白了它的孕期的极限。
一天夜里,驼队来到格尔木。黄三听说暂时不走了,前面的昆仑山下大雪,驼队至少要在这里等待一个星期。他喜出望外,高兴得搂住菊花的脖子,蜷着身子把自己吊起来,荡了几个似是而非的秋千。作为回答,她一再地翘起尾巴,却没有撒尿。他知道这是一种特殊的信息,赶紧让她卧下,从行囊里掏出一块面粉和麸皮掺合而成的烙饼,一口一口地喂它。寒风呼啸的原野上,黄三贴着母驼菊花,似睡非睡地坐到了天亮。
这是一个晴天,休息了一夜的阳光以充沛的精力铺向了一片棕色的骆驼海。菊花在冷凉的空气中颤巍巍地耸起修长的脖颈,面向东方前腿跪着就像朝拜冉冉升起的太阳;两条后腿弯曲着岔开,支撑着一起一伏的腰腹;尾巴硬硬地高翘着,一股润滑的白色液体从水门沥沥而下。菊花默默无语,而浑身的绒毛却张翕掀动着,似在诉说它的欢欣和痛苦。刹那间,黄三的心咚咚大跳。他怯怯地靠近它,又不敢有任何唐突的举动,只能憋住气,绷紧了浑身的肌肉,一次次地朝下使劲,好像正在生养的不是菊花而是他。他先是看到一对发亮的小蹄子垂吊在驼乳的后面,接着是躯体。那小生命的躯体一寸寸地放大着,一股臊腥的气息扑面而来。渐渐地,母驼竖起的绒毛一排排地倒伏下去,尾巴摇摇晃晃的,变得柔软而灵活,肚腹慢慢地收缩着,腾的一声,一座湿漉漉的小山赫然堆在了地上。黄山已是热汗透身了,扑过去,满怀抱住那峰刚刚来世的幼驼,不停地用脸磨蹭它的嘴唇。菊花这时卧下来,扭头看着它的孩子,神情里充满着自满自足的安详。
几天后,来到格尔木的骆驼经过重新编队(重新编队是为了防止驼工和骆驼产生感情,这种感情是会影响驼运的,比如万一骆驼倒下了,人也就伤心地不走了),陆陆续续踏上了驼途。黄三还不知道编队的人并没有遗漏他和他的母驼。一个陌生的汉子找到他说:运输任务这么紧张,每个人都必须是十个驮子,再不能十峰骆驼九个驮子了。黄三说我不是九个驼子,我是十个驼子,有一个驼子我分开了,连我都背上了面袋子你没见?汉子说不管你怎么说,骆驼是不能浪费的,都得上路,都得加驼子。黄三说我是不能算数的,我的母驼也是不能算数的,它刚刚下了驼娃子,驮不了重东西。再说它走了,驼娃子怎么办?那汉子望着在母驼胯下窜来窜去的幼驼说:少一个人就少拉十峰骆驼,少一峰骆驼就少运五百斤面粉,你想想,你和骆驼怎么能留下?黄三说这么多骆驼,多几峰少几峰有什么要紧?反正我的腿长在我身上,我不去。汉子沉吟了片刻说:你要是舍不得丢下驼娃子,你就留下来给他当妈妈,但母驼必须跟我们走。汉子说罢走了。黄三知道自己拗不过他们,难过地望着菊花,两行眼泪滚下来。
那个中午的天空清亮清亮的,越清亮就越寒冷。从天上的云朵到地上的石头,一切都在打着寒颤。当有人从黄三和幼驼身边牵走母驼菊花时,清亮的天色霎时变得沉暗昏黑。黄三蹲在地上,拥抱着幼驼,用身子挡住了它的视线。不想离开孩子的母驼走了一段,使劲弯过脖子来。驼铃一阵乱响。牵驼人被拉歪了,眼看就要倒在地上了。他只好松开手,凶狠地骂了一句什么,走了。菊花朝黄三跑去。黄三放开幼驼,站起来,张开双臂迎接它。幼驼窜到它的腹下,贪婪地噙住了粉红色的母乳。黄三耐心地等它吃了一会奶,拉起母驼和另外几峰自家的骆驼迅速离开了那里。他要走了,他的脆弱的感情经受不起这种分别。他心说管毬他,反正骆驼是我的,要走要留是我的自由。但他没有走多远,那汉子就横挡在了他面前。汉子低声说:你跟我来。黄三犹豫着跟了过去。他们来到一顶白帆布的帐篷前。汉子又说:走,进去喝碗茶。黄三想,喝茶是幌子,人家的目的肯定是想说服他。可他是铁了心的,决不会答应对方的要求,除非驼娃子能在一夜之间长成一峰健壮的成年驼。他把几峰骆驼串在一起,拴在一根钉帐篷的木桩上,跟着汉子进了帐篷,准备无论对方说什么,他只摇头不点头。
喝茶,说话,汉子东拉西扯,说他去过一次西藏,是跟着一个佛爷去的,那佛爷叫班禅,法力无边,一声吆喝便把全世界的骆驼召集到了这里。你也是班禅召集来的你知道么?班禅要你去天国,天国就是西藏。那西藏,好地方,遍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金佛像。大的足有百丈,小的只有方寸。黄三心里有事不想听,喝完一碗茶,就要起身告辞。汉子也不阻拦。两个人一前一后来到了帐篷外面。
蓦地,一声轰响出现在黄三的脑海里。菊花不见了,幼驼不见了。黄三扭头问汉子:我的母驼呢?汉子惊异道:怎么?不见了?黄三喊起来:日你妈的你们算计我。汉子也不生气,四下里张望着说:找找看,找找看。黄三撕住汉子的衣领,吼道:你给我找回来,找不回来你赔我。汉子说:成,我赔你。万一找不回来,你要多少骆驼我赔你多少骆驼,你都拉上了进西藏。黄三松开他,疯了似的朝前跑去。他跑向了有骆驼的地方,跑向了有人群的地方,最后跑上高高的土丘向远处眺望。无边的驼队,无边的沙漠,无边的忧郁。铺天盖地的畜力运输已经把他的希望和绝望全都淹没了。他泪如泉涌,眼睛模模糊糊的,觉得母驼菊花和驼娃子的身影正在膨胀,膨胀成了一片沉重无隙的云,膨胀成了一座驼形的巨大山脉。他悲切地立在土丘顶上,直到黯夜无情地遮去了视线。
第二天,黄三拉着新调配好的十峰骆驼,踏上了进藏的路。他的头始终扬起着,他的眼睛始终在寻找,驼道漫漫,烟尘漫漫,心里难过时就抓抓自己的胸脯。没过几天,羊皮袄的前胸就被他抓烂了,皮肉上也抓出了一道道的血印子,但他还是不停地抓着。他有了抓胸脯的习惯。他说他痒痒,就像有一只柔韧的舌头常常在那儿轻轻舔舐着,搅动着。
记者古洪用想象的笔触说:母驼菊花和它的孩子,以神奇的力量,走过了白雪皑皑的昆仑山,走过了高峻洪荒的唐古拉荒原,走过了严酷冰凉的1953年的冬天。它把粮食送到西藏后又带着孩子原路返回。幼驼渐渐大了。它们的头始终扬起着,它们的眼睛始终在寻找,驼道漫漫,烟尘漫漫。虚空的年年岁岁里,菊花和它的孩子不懈地在岩石上,在树干上,在一切坚硬的东西上,磨蹭着自己的脖子,那儿痒痒,就像有一只手常常在那儿抒情地抚摩抓挠着。它们的脖子上日日挂着黑紫的血痂,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突然有一天,血痂掉落了,它们离开了收养它们的驼场,奔向远方的黄昏,奔向黄昏的西天那一片绵软柔和的金色天幕。
记者古洪用想象的笔触说:三十多年后,班禅来到青海为这里的山水人民祈福。在一次大规模的摸顶集会中,黄三排着长队来到盘腿而坐的佛爷面前,极其伤怀地说起了他的母驼菊花和菊花的孩子。班禅大师听后频频颔首,从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条金黄色的哈达双手捧给黄三,然后温存地摸了摸黄三毛发稀疏的头顶。黄三心里顿时轻松舒展了许多:这就行了,他终于把母驼菊花和它的孩子的事情告诉了佛爷班禅。他一直认为这位时时在他心里闪射金光的神人,是惟一应该知道这件事的人。回到家中,他捧着哈达沉浸在无所回恋的惬意中。突然,他双手一颤将哈达抖开了。在抖开了的金黄色丝面上洇出了两个写意般的浅褐色物体,那是一大一小两峰无比健美无比可爱的骆驼。黄三闪亮着眼睛,又一次泪如泉涌了。
在金黄色的哈达和母驼菊花以及它的孩子的陪伴下,黄三活了九十岁依然健康得如同巍巍昆仑山。
4 骆驼冈
驼队到楚玛尔河流域就不能再走了,传过来的消息说,前个时期覆盖了昆仑山的大雪又转移到了唐古拉山,唐古拉山区出现特大雪灾,前面的驼队走过不去也退不回来了,骆驼和人都已经全部遇难。黄三他们改道西行,到达叶鲁苏湖边。大概估计雪灾是旷日持久的,上级命令驼队在那里临时组建昆仑驼场待命。待命的时候黄三的骆驼出事了。
在黄三拉的骆驼中,有一峰公驼他把它叫作石头,有一峰母驼他把它叫作绣球。这一天,驼场的场长马成祥把母驼绣球拴在了一个木桩上,把一峰不知从什么地方找来的单峰公驼拉到了母驼绣球身边,然后卖力地驱赶着高大健硕的石头。石头是一峰正在发情的种驼,它跑开去,在一座浑似骆驼的山冈上,眺望着那里发生的一切。
绣球环绕着木桩激愤地跑着。拴它的那根绳子一次又一次地被它绷直。木桩在摇晃。情绪昂奋的单峰公驼横挡在她环驰的路线上,绣球就像冲破气雾一样不躲不闪,歪过脖子去,在单峰公驼的肩胛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毫无防备的单峰公驼迅速跳开了,它知道对方压根不愿意和它亲热,对方的狂燥也不是发情时的那种娇张娇致。它有些胆怯,似乎知道在一峰比自己更多一些履历、更多一些交配经验的母驼面前,自己必须小心翼翼地传达求爱的信息,必须压抑自己的欲望以便做到尊重对方的意愿。它老实乖巧地刨动着前蹄原地不动,探询地望着拉它来这里的场长马成祥。
马成祥离疯跑的绣球足有五十步。他手提鞭子站在那里,不时地回过头去,警惕着身后石头的动静。对不起了石头,我知道你有气,但是没办法啊,你已经不是我们的种驼了,你就要去城里了,买你的人已经答应了,直到老死也决不把明晃晃的刀子举到你面前。他们将给你匹配新的伴侣,然后在动物园的铁栅栏里繁育出你的新生的后代。知道么石头?你现在惟一要做的是别过来搅扰了单峰公驼的爱情生活。我们需要新的种驼,需要单峰公驼用自己浑身的精气变幻出跟你一样多的后代。马成祥盯着石头,只要石头朝前走一走,他就会把鞭子甩得山响。这是威胁。石头懂了,迟疑着在山冈上走来走去。砉然之间,它就像一脉电光,闪了一下就无踪无影了。蓝天,白云,沙浪悠悠。好啊好啊,石头,谢谢你的合作,你走了就好,你走了绣球就会和单峰公驼交配了。马成祥急速向绣球靠近,他要用鞭子让它停止狂奔,也要用鞭子迫使单峰公驼完成它作为男人的使命。马成祥说你这是第一次,一旦失败,你在骆驼群里就永远是个孬种了,所有的母驼都会瞧不起你从而远远地躲开你。绣球耐不住鞭抽的疼痛,无奈地停下,鼻孔一张一合地表示着他的愤怒。这时鞭子又从另一边响起,单峰公驼被催逼着,四蹄一弹一弹地朝绣球走来。绣球翘起下巴发出一声悲哀的吼叫。单峰公驼戛然止步。紧随其后的马成祥焦躁地连声呵斥着,又一次举起了鞭子。啪的一声响,接着便是一阵踏踏踏的蹄音。马成祥愣了,怎么自己一鞭子打出精神来的不是眼前的单峰公驼,而是去了又来的狂怒的石头?
石头没有跑远。它躲在山冈那边,凭借风舞的沙芭窥伺着这里的动静。现在它终于无法控制自己了。它朝着它的爱人绣球和它的情敌单峰公驼疯狂地跑来。它要干什么?马成祥惊愣之余,提着皮鞭迎面走去。啪啪啪,他边走边甩,看到石头并没有停下或跑开的迹象,沮丧地立住,咕哝了一句什么,扔掉鞭子,扑腾一下跪倒在地上。然而石头已经忘乎所以了,它不愿意琢磨人给它下跪的分量,不愿意饶恕马成祥虐待母驼绣球的举动。它霎时来到他跟前,想咬他一口,却又扬起了头,用一只前蹄扫过了马成祥的肩膀。马成祥哎哟一声歪倒在地。石头风驰而过,直扑单峰公驼。
于是,男子汉石头咬伤了单峰公驼。它本来还想咬断拴着绣球的那根麻绳,然后带它逃离此地。可是马成祥拼命跑过来,从木桩上解下单峰公驼的缰绳,麻利地来回绕了三圈,结结实实拌住了绣球的两条前腿。石头看清楚了面前的一切,伤感地用鼻孔发出几声粗闷的哭泣。它知道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便用之字形的路线在绣球面前扭扭曲曲地奔跑着,跑远了又跑回来,重复了几次后,渐渐远去了。绣球眼巴巴望着它越来越小的身影,试着往前冲了几次,冲不过去,就只好弯起缠绕着绳子的前腿,无声地跪在了地上。它高高升起自己的臀部,低低俯下无力的头,泪水和口水顿时粘湿了地上干燥的沙土。场长马成祥呆呆地凝视着那湿润的沙土,一阵阵地颤抖。
在马成祥出发去寻找石头之前,黄三那张驼色的面孔上整整两天没有露出一丝笑容。他生气,生马成祥的气,生单峰公驼的气,还生自己的气。自己怎么就一点不起作用呢?眼看着石头和绣球受欺负。现在石头跑了,这是命,是反抗,是灵性的石头对黄三的无能表示失望的一种形式:你这个两条腿走路的老朋友既然无力帮助我,那我就只好告别你了。黄三似乎默认了石头的这种选择,因为只要种驼石头还在这片荒原上,还在进藏驼运的途中,无论走多远,黄三都觉得离自己很近很近。可是场长马成祥居然非要他找回来不可。他说你大概知道它去了哪里,你就答应吧,算是我对你的请求了。在那间土坯垒起的草泥房里,黄三蹲在闪闪烁烁的煤油灯前,摇头不语。找回来?说得轻巧,再受你们的欺负,那我还有没有良心?我是谁?我是石头的亲兄弟,我能把亲兄弟找回来让你卖掉?败家子,滚开。还有那些城里人,你去问问他们,城里有没有骆驼吃的草?有没有牧放骆驼的大天大地?没有没有没有,不然为什么要把石头圈在什么动物园里?他城里人知道骆驼有几条腿几颗心?黄三心里恼恼的,恼得他脸色阴沉,就像乌云滚滚却又从不落雨的天气。场长马成祥叹了一口粗气,默默离开了他。
马成祥出发了。他带着那只棕黑色的牧犬乌萨去远方寻找已经用五百块钱卖给西宁动物园的种驼石头。
黄三站在朝阳里就像朝阳站在他的头顶。荒风高高地吹,发出一阵阵尖利的哨叫。原野的星辰总是被风吹灭,原野的曙红总是被风磨砺得殷红如血。黄三在血色的映衬下横挡在场长马成祥前去的道路上,他身边是姿形优美的绣球。马成祥怔怔的,发现这个黎明的到来对他不啻是一次打击:在到处都是坦道的荒原上,黄三居然知道他会路过这里。他为此而恼怒,迎上去想搬掉这块固执的拦路石。牧犬乌萨一口咬住他的皮袍下摆,又欢快地叫了一声。马成祥这才注意到绣球身上驮着鼓鼓囊囊的行李,不用问,那是面粉和一些必不可少的生活用品。相比之下,马成祥背在身上的食物就显得太少太轻了。马成祥口气柔和地问:黄三,我们没有走错路吧?黄三说错了,你是瞎子走路乱闯一气,这样走下去,不是找骆驼而是去送命。你不知道骆驼是怎么一种灵物,不知道石头会到哪里去。马成祥说我是不知道,我要是知道还求你干什么?我也是个骆驼客出身的人,我理解你的心情,可我也是没办法,上级的指示你不听没关系,我不听就不行,我是场长。黄三说你是狗屁拉骆驼的,你能做到像理解亲兄弟一样理解骆驼?能做到把自己的胳膊塞进饿驼的嘴里而不心痛?能做到在死驼面前守灵三天而不困倦?你这个不知道爱惜骆驼的驼场的场长,就知道卖、卖、卖,把最好往外卖,卖骆驼的场长不是好场长,让你卖骆驼的上级不是好上级。黄三嗓音低沉地发泄着不满,拉起绣球走了。牧犬乌萨发出一阵愉快的叫声,蹿到前面去,回身摇晃着尾巴呼唤马成祥赶快跟上。马成祥朝前看了看,发现黄三要走的方向大大偏离了自己原先要去的地方。他不问为什么,相信黄三是对的。三天后,他们来到了五道梁。
颤动的地平线在白色的晨光中飘飘而起。一个褐色的物体镶嵌在地平线的垭豁里,轻轻蠕动,像胎衣里的婴儿,不慌不忙地伸展着四肢。马成祥毫不怀疑他们已经找到了种驼石头,现在需要的便是跑过去抓住它。他对牧犬乌萨吆喝了一声,牧犬乌萨兴奋地来回奔跑着汪汪直叫。黄三说你别着急场长,我带你来这里,不是说就同意你抓住石头再卖给城里人,我要和你比赛,谁赢了谁说了算。马成祥想想,点点头。黄三又说,现在石头已经看不见了,他要和马成祥分兵两路,按照自己认为最便捷的路线跑过去,谁先找到石头,谁就是赢家。马成祥笑着,他觉得这是黄三有意给自己找了一个良心上过得去的理由,因为他有乌萨,肯定是他先找到。一旦他赢了,黄三就会对自己说:对不起了石头,不是我不保护你,是我没有狗鼻子,我闻不见你的味道。
马成祥带着牧犬乌萨朝遥远的地平线走去。黄三拉着母驼绣球跟在后面。走了一会,两个人便分道扬镳了。马成祥大步流星,有牧犬乌萨给他引路,他用不着在犹豫和选择中延误时间。乌萨果断而自信,一路小跑,偶尔回一下头,那是为了招呼主人快快跟上。而在另一条路线上,黄三和绣球不紧不慢地走着,走着走着就停下了。
浑黄的地平线朝后退去。马成祥和黄三越离越远,已经不能用眼光互相关照了。翻过了几道山梁后,牧犬乌萨停止了奔跑。它边走边嗅着空气,有时还会用爪子刨刨浸透了驼尿的土,还会回头征询地望望马成祥。马成祥明白,目标就在不远处的某个隐蔽的地方,他已经稳操胜券了。稳操胜券的马成祥紧跟着牧犬乌萨,走向一座白石的山冈,飞快地爬了上去。喜悦就出现在这一刻,随着牧犬乌萨的一声欢叫,马成祥看到他寻觅已久的种驼石头了。石头伫立在山冈后面,仿佛在静候着他的到来。他激动地跑过去,大喊一声:石头。石头朝一边跳了一下,但它没有跑。逃跑的日子,孤独而寂寞的日子,似乎已经太久了,它并不习惯,现在一见人就有了一种本能的亲近,尽管这个人是用鞭子驱赶过它的。马成祥过去拉住它,又让它卧倒在地上,一边抚摩一边交谈。乌萨挺立在山冈上,向着远方汪汪地叫着,它是在告诉看不见的黄三和绣球:石头找到了。
这是在中午,之后是黄昏。西沉的太阳把一天中最后的辉煌抹得到处都是,荒原因此而瑰丽。马成祥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看到绣球站在石头身边。它们头靠着头,互相调情地挤眉弄眼。马成祥站起来,四下看看,不禁哦了一声:黄三呢?他问乌萨,问绣球,问石头,回答他的是一片缄默。他有些疑惑,跑上山冈,跑下山冈,跑向远方。他边跑边喊,听不到回音,见不到人影,惟有两峰陷入情爱的骆驼和一只狗紧跟在他身后。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悬上半空,洒下如波如水的光华。他翘望着孤月,终于明白,黄三已经离开这里了。在今天的比赛中,自己并没有竞争对手。黄三的身影就像浓缩的黑夜,在白天的阳光下隐遁而去了。
昆仑驼场的黎明里,当牧犬乌萨发出一声高亢的叫声后,太阳就出来了。金色的荒原一如既往。石头和绣球沐浴着阳光,游荡在清晨的安详里,到处泛滥着原始的寂静。已经辞去场长职务的马成祥接到了通知,唐古拉山的雪灾还在持续,但驼队不能不走了,从明天开始陆续上路。马成祥拉起了石头和绣球,朝远方眺望着,一直朝远方眺望着。他仿佛看到唐古拉山口白晃晃的冷月下,黄三的身影挺立在一片洁白的雪原上,就像一块直立的石头。
几个月以后,从西藏返回的马成祥在柴达木驼场见到了黄三,黄三差不多已经是一个中年人了。那时,美丽的母驼绣球已经死去,马成祥熟悉的许多骆驼都已经在雪灾中死去。终于舍不得卖给城里人的种驼石头侥幸活了下来。黄三看到,拉骆驼的马成祥迅速老去,沧桑的脸上,细密的皱纹组成了一座骆驼冈。他等着马成祥给他说说绣球死去的事,马成祥始终不开口,只是对他说:石头现在交给你了,它好好的,我也算是对得起你和他了。以后,黄三拉着石头,和马成祥一起,又走了一趟西藏,命大的石头又一次躲过了各种各样的死,只是它已经老了,和走西藏的人一样迅速地老了。青藏高原,驼道上,三十岁的老头,三年龄的老驼,到处都是。外来的生命在这里至少减寿一半,这就是闯入生命禁区的代价。
5 美驼
在记者古洪的文字里,有一段是关于美驼的——
驼峰驼蹄在中国被列在肴馔八珍之内。八珍为醍醐、庐沆、鹿唇、全兽蹄、驼乳糜、天鹅糜、紫玉浆、玄玉浆。这全兽蹄和驼乳糜便是用驼蹄和驼峰烹饪的宫廷大菜。中国的土地上没有了宫廷之后,这些珍稀菜肴也随之消失了。北京上海这些大地方的高级酒店均不见驼蹄驼峰入菜。到了以吃名扬天下的广州,问问宾馆里的厨师们,竟有人诧异道:骆驼肉能吃?偶尔看到报纸上关于宫廷菜的介绍,居然把全兽蹄解释成了牛羊猪等蹄筋大烩,把驼乳糜说成是驼奶相拌的肉糜。真正是数典忘祖了。倒是美国友人西特林记性好,1954年4月再次访问中国时,他还记得当年在南京总统府代理总统李宗仁宴请留京外国使馆代表和友人的情形:席面上有驼蹄驼峰做的菜,不叫宫廷大菜而称中华名馐,一共四道,依黄赤棕黑四色排列,依次摆上桌来。黄的叫锦衣糖袍、赤的叫峰丝游江、棕的叫团扇阿娇、黑的叫泼墨艳桃。当时在座的还有阎锡山、于右任、居正、顾祝同诸人。尽管那是个国民党全面溃败的时刻,大家都有如沐秋风如淋秋雨之概,但政客们出于逢场作戏的习惯,仍然对这几道菜大大地做了一番赞扬和介绍。关于以驼为菜的宫廷珍馐,西特林便是听他们说的。阎锡山说他吃过驼乳糜,正宗的清宫手艺。参谋总长顾祝同说驼乳糜不如全兽蹄历史悠久,等等。现在,西特林再次来到中国,千里之外的柴达木驼场便有了一层淡淡的烟云。
辽阔的柴达木驼场贫瘠而干旱。从远方敷设来的疤瘌似的绿色突然被一片凌乱简陋的土坯房截断了。土坯房北边浅褐色的河滩里若有若无地散落着几峰骆驼。那儿丛生着碱蓬草和骆驼刺,如同一座座枯黄的圆丘。四月的荒风里,美驼石头孤傲地扬起脖子,呆呆地盯着远方。远方就是远方,什么也看不见。越是看不见它就越要看,神情迷茫而怆然,眼泪一滴一滴落下来。它已经好几天不吃不喝了,没有食欲的感觉让它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淡漠。而只有远方似乎还迷惑着它。远方有驼道,有烟尘滚滚的驼运,有它年轻的姿影。它身边的另外几峰骆驼很少理睬它。它们年轻,对食物也就格外贪婪,弯下脖子去,边用鼻孔吹气边大口撕咬干枯的草枝草叶,偶尔撩起眼睑瞥它一眼,那也不过是怜悯或者嫌弃——时间毫不留情地抹去了美驼原有的风采,它已经失去作用了。它愤怒而高傲,却不得不接受被驼群冷落的悲哀。它伫立了一会,便悄悄离开它们,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
美驼也叫种驼。种驼是百里挑一的尤物。打眼一看,它必须给人留下体格伟岸、四肢强壮、毛色纯一光润、形态匀称优雅的印象,细细鉴赏,又必须是名副其实的全兽,即拥有十二生肖的全部特征:神形兼备的鼠牙、牛蹄、虎身、兔嘴、龙脖、蛇眼、马耳、羊鼻、猴毛、鸡腿、狗肚、猪尾。任何一项不过关,都不能荣获美驼的称号。而在驼群里头,美驼一旦确定,所有公驼便要一律去势,所有的母驼便自然而然成了它的情侣。它的情侣遍驼场,它的孩子遍荒原。它曾是驼群的灵魂,它奉献了自己的全部精力,仅仅是为了维护骆驼在这个世界上的响亮声誉。运粮进藏的路上,它必须走在最前面,否则它不走;它必须看到自己的驮子比别的骆驼的驮子更大更臃肿,否则它不走;它必须得到主人的赞扬——抚摩它拍打它或高兴地对它说话,否则它不走;休息时它必须看到所有的骆驼都先它卧下,否则它不卧;发情时它必须疯狂地奔跑一阵,然后才可以交配,因为疯狂会体现它蓬勃旺盛的活力,会提醒人们牢记它的身份,会使群驼望而生畏。它好像坚信,因为有了它才有了驼群,才有了漫长的驼道,才有了在驼道上前仆后继的大驼运,也才有了骆驼对人的奉献和由此带来的声誉。它自负而满足,它的生活和人的生活同样重要。
可是现在,一切都变了:时间在流逝,忠实于它的情侣一个个死去,孩子们大了,它不可避免地衰弱了,消瘦了,神情沮丧了。它的往日的豪迈就要消隐在谁也看不见的云里雾里了。而驼道还在延伸,驼运还在继续。生活没有结束,只有它结束了。
美驼石头尽量回避着有驼群的地方,迎着荒风踽踽而行。走着走着,突然它感到身子一阵摇晃,脚下的大地忽地沉陷了一下。它惊恐地岔开前肢,稳住自己,连打了几个响鼻,才使它没有倒下。它看看四周,好一会才明白并没有发生什么,只不过自己一阵眩晕,一阵眼花。它讨厌这眩晕,它意识到眩晕里潜藏着某种不祥的预兆。
驼工黄三喝了两碗黑乎乎的青稞面拌汤,又吃了几个煮洋芋,蹲到伙房的门槛上,一边晒太阳一边瞅着不远处的那排土坯房。他在等人,确切地说他在等待消息。驼场的领导刚才说了,一会就把研究结果告诉你。刚才,他闯进他们的办公室,喊喊叫叫地说:谁要是宰了石头,我就和谁拼命。有人说,老骆驼该淘汰的都淘汰完了,不宰它宰谁?黄三叫道:宰谁我不管,就是不能宰了石头。又有人说,他们理解他并尊重他的意见,但这事到底怎么办,还得研究研究。那就研究吧,他等着。他蹲在门槛上气哼哼地想着心思,想着想着就一阵悲哀:驼道,驼道上的人与骆驼,相依为命,多少骆驼死了,多少人死了,冰天雪地,又冷又饿的苦难,马成祥死了。
马成祥是怎么死的?饿死的冻死的还是病死的?他记得马成祥死前几乎没有人理他,因为他居然敢向骆驼动刀子。那骆驼侧身躺在地上,连鼻子也无法抽搐了。有人说,它死了。大家木呆呆的脸上又多了几份悲哀。噌的一声,马成祥抽出了腰刀,迟疑着过去,一刀扎在了死骆驼的肚子上。黄三吼道:你要干什么?马成祥说它死了,就等于救了我们大家,吃肉。马成祥说着把刀猛地一划,一股浓血从腹腔里喷了出来。骆驼客们呀呀地叫着,朝马成祥扑过去,一只脚踢在了他手上,又一只脚踢疼了他的腰,头上也横竖挨了几巴掌,刀子脱手了,差一点被人捡起来扎破他的肚子。马成祥仰躺在地上,泪流满面。黄三过去冲马成祥炸雷般地吼道:吃了骆驼就是吃了你的良心,没把你打死就是好的。马成祥说饿啊,饿啊,大家都饿啊。然后就一声不吭了。他知道自己错了,他忘了拉骆驼的规矩:饿死不吃骆驼肉,冻死不扒骆驼毛。这之后,黄三和别的驼工三天没跟他说一句话。这是运粮回来的路上,一场大雪覆盖了藏北高原,驼队行动缓慢,带的干粮吃完了,所有人所有骆驼都处在饥馑的折磨中。马成祥就死在这场大雪停息之后。他病了,咳嗽,发烧,脸色蜡黄,很快就昏迷了,一句话没说,就咽气了。黄三哭了一场,便把马成祥埋在了雪坑里。继续行走时,美驼石头怎么也不肯迈动步子。他拉它,拍它,软言细语地对它说话,它反而卧倒在了雪坑边。黄三急了,用缰绳狠狠地打它。它倔强地高挺着脖子,一动不动地望着雪坑。他愣怔着,突然明白了,顿时就泪如泉涌:人啊,就是不如骆驼有良心啊。他把马成祥的尸体刨出雪坑,绑在了石头身上。石头站了起来,吱嘎吱嘎踩着积雪,大步朝前走去。
黄三坐在门槛上,从中午坐到傍晚,也没有人来告诉他研究的结果。他恼怒地站起来,跺了跺麻木的双腿,一颠一颠地走向那排土坯房,却听到从土坯房背后的空场上传来一阵嘈杂声。
石头来到这里时已经精疲力竭了。半途中它摔倒了两次,但都顽强地站了起来。现在它不再走动了,四肢颤颤的,像有重力按压似的插向地面,脖子耷拉着,使劲翘起下巴,望着前面。前面是人群,是它的孩子——一峰没有去势的小公驼。小公驼酷似它的父亲。它说不定就是未来的美驼。可现在厄运突然降临了,它被人们拉到了这里,又被麻绳绊住了四蹄。几个驼工过去,像推一堵墙那样双手摁在它身上。有人喊起来,一、二、三。它的身子倾斜了,接着就跌倒在地,噗起了一股迷眼的浮土。有人手持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走向小公驼。
小公驼就要死了,年纪轻轻的,唉唉唉,老骆驼要送走小骆驼了。黄三想着,古怪地叫了一声。人们转过头来看他。他愣愣的,突然走上前去,冲那个手持杀猪刀的人喊道:这就是你们研究的结果?为什么不来给我说?我等了一下午。那人说既然已经决定不宰石头了,就没有必要通知你嘛。黄三又喊道:什么叫没有必要?石头不能死,石头的儿子更不能死。那人苦苦一笑说:这也不能,那也不能,那你叫我们宰谁?黄三吼一声:宰我,用我的肉去喂那些要吃骆驼肉的野兽。他双手撕开衣服,露出了自己的胸膛。
谁也不说话了,静悄悄的。突然,在离人群很近的地方,轰的一声响,美驼石头斜躺在地上了。它四肢痉挛地抖动着,想翘起头来,却又无力地垂下了脑袋,呼吸越来越微弱,眼睛睁了一下,又睁了一下,之后就严严实实闭上了。黄三扑过去,在它身上又摸又拍,絮絮叨叨说着什么。回答他的是荒风的嗷啸,是荒风嗷啸时的无边的寂静。
在把美驼石头的骨肉送往远方城市的那天早晨,黄三拿着一张草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谁吃美驼,天理不容。他把草纸点着,让灰烬飘落在那堆血淋淋的骨肉上,然后回到住的地方,呜呜地哭起来。他想起美驼石头把马成祥冻硬的尸体驮了回来,埋葬的时候,石头紧紧跟随着他。他跪下了,石头便卧倒在他身后,就像他苦难的影子。可是现在,都去了,都去了。他相信,石头是为了拯救小公驼才猝然死去的。他还相信,那个美国人总有一天也会死,他死的原因便是吃了那掺杂着灵咒的美驼肉。
不久,驼运又开始了。黄三拉着小公驼踏上了漠漠驼途。其时恰逢发情的季节、交配的季节,健美的小公驼被沉重的驮子压着,似乎一点情欲也没有了。但是到了傍晚,卸了驮子的时候,它会挣脱缰绳疯狂地奔跑。每次,都是太阳出来了,它也跑累了,爱累了,沉重的驮子又压住了它,它只好疲倦地上路了。两个多月以后,小公驼累死在快要到达黑河的西藏安多草原。
6 另一种死亡
在记者古洪的文字里,有一段是关于黄三之死的——
那是一峰口齿已经很老的骆驼,要不是为了给西藏运粮,它早就应该退槽了。整整一个冬天,黄三都把自己的棉被披在它身上。他知道不这样老骆驼就会冻死,它已经没有多少驼毛了,驼峰干瘪塌陷着,看上去不像是驼背而是马背了。黄三给老骆驼捐献了被子,他自己只好裹着一件羊皮袄睡觉,不管是在驼道上,还是在驼场,整整一个冬天他没有脱衣服,整整一个冬天他都是蜷缩到天亮的。只要回到驼场,每隔三天,黄三都要熬一锅大黄汤给老骆驼灌下去,灌了大黄汤再灌青油,青油是自己节省的,节省的不够就去伙房偷。有一次被炊事员抓住了,他理直气壮地说:骆驼都快要死了,拿你一点青油救人家的命,有什么不对的?炊事员说青油人都没得吃,哪能给骆驼吃?他说人不吃青油还是人,骆驼不吃青油就不是骆驼了。炊事员说不是骆驼是什么?他说那就是狼吃的肉了。黄三说着,好像自己变成了狼吃的肉,不禁打了个寒颤。灌了大黄汤,再喂一点青油,骆驼就好受一点了。骆驼一辈子吃的都是碱草,身体里蓄满了火,就得经常清理,尤其是老了的时候,不清理它就咳嗽,流鼻涕,肚子胀,不吃草,很多骆驼不是老死的,而是不清理内火病死的。
黄三把老骆驼伺候到春天,老骆驼终于老得不吃草了。他又找来一些茴香和陈醋,灌了几次,好像好了一点,又能走了,又能吃了。这样过了半个月,有一天老骆驼走出去后再也没有回来。黄三去找它,从中午找到黄昏,才看到他的老骆驼已经在狼口下变作一具血淋淋的骨架了。狼还没有走,大概有六七只吧。黄三大吼一声:有本事你们别走,你们等着。他回身就跑,一口气跑到中队长的帐篷里,喊着:枪,把枪给我,我打不死它们我不姓黄。中队长不在,他拿了枪就走,气狠狠地来到离老骆驼的骨架五十步远的地方,瞄准黑乎乎的影子就打。枪响了,一共打了五枪,五发子弹打死了两个东西,那不狼,是人。
暮色苍茫。就在黄三跑去取枪的时候,来了几个驼工,看到狼吃骆驼就把狼赶走了。他们围着骆驼,都说这是谁拉的骆驼?都说咱把它埋了吧。都说驼道上的狼越来越多了,好像它们知道骆驼什么时候死,骆驼会死在哪里。就在这个时候,黄三端着枪跑来了。暮色苍茫,他仇恨满腔,哪里看得清前面已经不是狼而是人了。
黄三是被枪毙的。杀人偿命,这是天经地义的。可是他实在是没有杀人动机,他死于自己对骆驼的深挚感情。临死前他说:我早就担心我的骆驼会变成狼吃的的肉,狼害了我,狼害了我呀。是狼害了他么?要是狼知道,它们也会说:冤枉啊,我们不过是吃了一峰老死的骆驼。
7 消失在风里
1987年7月,我和朋友孙学明来到柴达木驼场,寻找参与过大驼运的老驼工。有人告诉我们,去找李长庆吧,他能给你们说。李长庆?是不是那个首先走通了格尔木到西藏黑河的路的驼工李长庆?他还活着?好啊。我们找到了,他早已退休,养了十二只母羊,靠挤羊奶换钱,日子还算过得去,最大的心愿是攒够了钱,买一台十二寸的黑白电视机,但一直没有实现。他拿出一张发黄的照片给我们看。照片上的他年轻力壮,清瘦,黝黑,满身尘土,棉衣烂了,露着棉絮,破棉帽上吊着两块羊皮作护耳,穿着笨重的带补丁的毡靴,站在骆驼前面,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摸着骆驼下巴。他龇着牙,但看不出那是笑容。照片的下面用钢笔写着:1953年青海格尔木留念。除了这张照片,给我们留下深刻印象的还有他那个家:两间烟熏火燎的土坯房,远远看着就像是遗弃了多少年的废墟。炕上铺着羊毛毡,都黑了,都磨出洞来了。炕头的墙上挂着一只黄铜的驼铃。还有一张桌子,是土坯垒起来的,放着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让我们感叹的是,都八十年代末了,退了休的老驼工还在使用土坯的桌子;都八十年代末了,这里的墙上还贴着毛主席接见红卫兵的像。
李长庆坐在炕上,握着一个很大的烟锅抽着旱烟末子,烟锅是用红柳根做的,烟杆是一根细竹子,好像是从废毛笔上拆下来的。他双手哆嗦,动作笨拙,反应迟钝,对我们的到来并不热情,一再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好在我们有的是耐心,等着,聊着。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他,他慢慢地有了兴致,慢慢地不用我们提问就不停地说了。我们吃惊,他居然有那么好的记忆。
说起驼运也没什么,就是死人死骆驼,就是冷,人冻得一辈子也捂不热,再厚的老羊皮袄也挡不住往骨头里钻的风。冻掉耳朵的,鼻子的,多了;冻得手脚都不是自己的了。就说我那侄儿李新木,跟着他爹出来拉骆驼时才十八岁,长得跟女娃一样秀气,驼队的人都喜欢他。他身量小,发了一件皮大衣裹在身上拉不起来,我给了他半截皮绳扎在腰里,总算能走路了。这娃嘴谗,离家前两天,偷人家院里的沙枣子,叫他娘扇了一个嘴巴子。到了驼队天天吃咸豆豉和大头菜干,他吃不惯,顿顿都是雪水拌炒面。我说你不能这样,公家发什么你就得吃什么,咱是下苦人,咱不能由着性子来,炒面吃完了怎么办?
驼队有个规矩,饿死也不吃一口承运的面粉,那面粉是公家的,是给西藏救饥荒的。那时候的人老实,说不让动就死也不动。只有一次,我侄儿的骆驼饿得打战,人的口粮也没有了。侄儿看不过,就从驮子里挖了半碗面给骆驼吃,中队长见了一拳捣翻了他,说他违犯了纪律要枪毙他。我看不过了,我说吃一口怕什么?救了骆驼也就是救了西藏,骆驼全饿死了,你一袋面也别想运了。驼工们也都七嘴八舌地给我侄儿说好话,中队长这才罢了。驼队的纪律还有一条,任何事情都不准请假探亲。我问过中队长:爹娘死了也不准回去么?中队长说不准。我一想连爹娘死了都不准,可见进西藏是天大的事情了。规定驼工每月二十八块钱,但是不发,害怕我们在西藏买东西,增加当地的负担,当地的东西本来就不多,都要靠外头运。在安多和黑河,有藏民卖罗马表、瓦斯针、英纳格,二十块钱一块,我们都不要,一个拉骆驼的,要那东西干什么,再说钱一直没发下来,到驼运结束,才发了一点。驼工们不计较,人家管吃管喝,人家干部和我们一样吃苦,也没见他们月月拿钱。我们中队有个指导员,爱犯胃病,脸蜡黄,自己拉着一链(十峰)骆驼,进藏的时候胃疼得在肚子上绑着一块红柳根顶着走,走一段就蹲在地上吐一滩酸水,难受得实在受不了了,就朝嘴里塞一把碱土,说是碱能把胃里的酸治住。后来他死了,跟着慕政委跟着彭德怀受冤枉,一根草绳吊死了。运粮的苦,不是谁都能吃的,连我也想丢下骆驼跑掉。可是能跑到哪里去?到了家乡,人家一问你是怎么回来的,我怎么说?我要是编谎,这边一个电报那边就知道了。人都有脸皮,我还活不活人了?有个干部脾气暴躁,经常犯军阀。大队长当着驼工的面收拾他,还让他给挨了打的驼工赔礼道歉。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谁不豁出命来干,谁就是王八蛋了。驼工们都这么想。那么苦的活儿,眼睁睁地看着死人死骆驼,谁都是今黑夜不知道明早还能不能再爬起来,但很少有人逃跑,也没有人装病不走的。过去的人,唉,老实。现在就不行了,不信再找来一帮人,再拉着骆驼走一趟西藏,能走到底我就不信李了。现在的人,吃不了那样的苦,也奸得很,张口伸手就是钱。
要说死了多少人?那可不少,我也没有个准数。有个驼工年纪大了,装卸驮子吃力,就让他管伙食。他管得好,再没有比他更精心的了。有时候饭不够了,宁肯自己饿着也要把最后一口给别人。到了风火山,他本来腿就肿着,又背着面袋子过山,吐了一口血,就死了。中队长要就地埋葬,驼工们不答应,跪下来哭着请求:他活着的时候,弟兄们谁少喝一口汤,他都搁在心上,如今他走了,不能再给咱掌勺了,咱可不能丢下他不管。就腾出一个驮子来,让他跟着我们走,卸下的面粉我们一人一袋背上,少不了。中队长心软了,答应了。驼工们用毡把尸首包好,挑了一峰骆驼驮着,到了黑河,卸了面粉,又把尸首驮回到格尔木。驼工们用红柳做了棺材,入殓的时候尸首冻得像块石头,腿蜷着,点了一堆火烤软了才装进去。驼工们选了一个大家能看得见的地方,垒了坟头,立了墓碑,总算了了一桩心愿。驼工们图个什么?就图个情分,图个对得起人家,要不心里怎么踏实?
最可怜的当然还是骆驼。进藏的路上石头多,骆驼蹄子全都硌烂了,一路的血印子。慕政委从西宁订做了骆驼鞋,用牛皮和帆布做的,一峰骆驼只能分到一只,四个蹄子换着穿,穿不了几天就磨烂了。看着骆驼踮起血淋淋的蹄子,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的样子,谁不心疼?可是还得走,瘸着跪着都得往前走,这辈子做了骆驼就没有不走的理,做了骆驼客也没有不走的理。我们把睡觉的毡割开,包在骆驼蹄子上,走不几里路,毡就透了。骆驼能有多少血?流上几天就没有了,就躺下起不来了。有些骆驼是突然死去的,有些是慢慢死去的,可怜哪,人救不了它们,只能害它们。我有时候想,人和骆驼要能打颠倒,人就不会亏待骆驼了。骆驼瘦得皮包骨头,脖子细得挂个驼铃都显重。尤其是到了山顶上,那些雪路,骆驼是跪着走过去的。为什么?骆驼饿。它们跪在地上,用嘴扒开雪,想啃几口草。可骆驼是吃惯了高草的,就是扒掉了雪,草也只有寸把长,怎么吃也吃不到嘴里,急得直甩头。记得在唐古拉山的雪坡上,好些骆驼饿得实在走不动了,怎么拉也不走了。一峰峰都扭过头去嚼自己身上的毛。我侄儿拉的几峰骆驼,先是互相啃着鞍垫子,后来又互相撕扯身上的毛,撕疼了,也疯了,横冲直撞,叫声就像狼号一样吓人。驼群乱了,把我侄儿撞倒在大雪里,又踩了他一脚。他脸上流着血,手也烂了,爬着,哭着,喊着:求求你们了,别咬了。骆驼听不懂,疯得更厉害了。有几峰摔烂了驮子,掉头朝山下跑去。我侄儿爬起来,号着追过去。跑下山的骆驼没跑多远就栽倒了,它们折腾完了最后的力气,七窍流血,哆哆嗦嗦地死了。我们都走过去,把丢下的面粉收拾起来,一人背了一袋,我背了两袋,我是他叔嘛。那时候没有空手拉骆驼的,驼工们都很自觉,这么好的面粉丢了不忍心,能背一袋是一袋。实在背不完的,就垛在路边,盖上油布,想着下一次进藏再带上,可是下一次丢的更多。有个回民驼工一路走一路说:胡大,胡大,骆驼死了,粮食丢了,这样的罪过,胡大要降临灾难给我哩。胡大,胡大……
有一次我们从黑河回来,走过小唐古拉山一条沟,遇到一场暴风雪,天上地下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了。沟里积雪一尺多深,几百峰骆驼挤在那里,走不出去。风不是顺着山沟刮,而是从两边的山顶上往下灌,把山上的雪全部吹下来了。我们拉着骆驼往外冲,骆驼又冷又饿,根本就走不动,一片一片地倒在了沟里,一片一片地被雪埋住了,连我们也要埋住了。我们顾不得骆驼,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沟外面,回头看时,只有二十几峰骆驼跟了出来。我们哭啊,哭得风停了,赶紧回去找骆驼,看到几百峰骆驼全死了,一眨眼就让大雪埋得无踪无影了。有些地方还露着骆驼头,就像砍下来后撂在了那里。我们都成傻子了,抱着头蹲在高处,半天一点声音也没有。突然,我侄儿哦地一声号起来,很多人也都哦哦地号起来,震得山上的雪哗哗地往下淌。我喊了一声:雪来了,赶紧走。大家回身就跑。
回去的路上,我眼前老是晃着一片黑色的怪影子。我寻思这可不是好的预兆,得快些走啊。走到昆仑山下的戈壁滩上,离格尔木还有一百多里的时候,我拉的骆驼又栽倒了两峰,一峰蹄子蹬了几下就咽气了,另一峰还有气,我去摘驼铃的时候,看到它眼窝里汪满了泪,赶紧就走。骆驼挣扎着起来,摇摇晃晃地追我,追了几步又栽倒了,再站起来,再追,追了几步又栽倒了。就这样,它跟了我两里多,最后再也跟不动了。七八个老鹰在头顶盘旋,已经开始往下扑了。我知道这东西凶残得很,它先要啄掉骆驼的眼睛,再啄破骆驼的肚子。骆驼知道死期到了,叫着,声音就像娃娃哭奶。我看不下去,从干部身上抢过了预防土匪的三八大盖,冲着骆驼放了一枪。骆驼的脑袋开花了。只能这样,让它少受些罪吧。我脑子里嗡嗡响,眼泪哗哗淌着。中队长带着几个驼工跑过来,把我打倒在地上,用绳子绑了起来。他们眼睛都红了,朝我吼着:你连骆驼也敢打死,你是人么?
他们把我绑到了格尔木,交给了大队长。大队长拉长了脸对我说:你狗日的也下得了手?我要处分你。我说处分吧,反正骆驼现在好了,再也不受罪了。大队长说你挑吧,一种处分是把你开回老家去,我们出个证明,就说你是我们驼队的罪人;另一种处分是你再走一趟西藏。我说我没有骆驼了,我不再去西藏了。大队长说骆驼我给你,要多少有多少,你就说你选择哪一种处分吧?我想了想说:那我还是再给西藏运一趟粮吧。大队长说好,我不光要给你骆驼,还要给你一顶小队长的帽子,你给咱戴上,好好地走,西藏欠缺的粮食还多着呢。我休息了几天,领了一双毡靴,就带着一小队人马出发了。出发前我对我侄儿说:你就不要去了,在这里等我回来。侄儿不肯,说:叔走我就走,我在这里叔不放心,叔在路上我不放心。我说好好好,到底是我的侄儿,你想的也是我想的,那就走吧。我现在想起来就后悔,我为什么要让侄儿第三次去西藏呢?这一次,要了他的命了。
我们过了沱沱河,又走了两天,我侄儿落在了后头。我想他是累了,休息一夜就好了。晚上歇营的时候,我们化了雪水揪了面片。我侄儿不想吃,裹着皮大衣,缩在地上烤火。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乏得很,浑身没有力气。我说那你就早些睡吧。他冷不丁说:叔,咱回家吧,咱不要再往前走了。我觉得不对,这娃虽说想家,但从来不说,今天是怎么了?我说等运完了粮,领到了钱,给你娘卖几尺花布,咱高高兴兴回家去。他一下抱住了我的腿,眼泪汪汪地说:叔,咱什么也不要,咱回家吧,咱西藏不走了,咱现在就回家。队里的驼工都围了过来。我寻思你这是动摇军心哪,你年轻娃娃想家想一阵就过去了,可队里的大部分驼工都是有老有小的,你这么一闹腾,驼队还往前走不走了?影响了运粮谁负责任?我心里直冒火,一抬脚把侄儿撂倒了:没出息的东西,这是什么时候,你说这样的话,给咱李家人丢脸,给咱拉骆驼的丢脸。再说回家我砸断你的腿。侄儿呜呜呜哭着,什么也不敢说了。
这天晚上侄儿睡得迷迷糊糊的,不住地说着胡话:叔,不回了,咱不回家了,咱运粮去,咱不给李家人丢脸。我寻思他这是在认错,就唔唔地答应了几声。帐篷里黑乎乎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听他那边有索索索的声音,就问他要干什么。他说叔,我冷。我没有点灯,摸索着把我皮袄压在了他身上。我睡不着,心想我对这娃是不是太狠心了?为什么要踢他一脚?他死了爹才不久,心里头难受我怎么就不体谅他呢?他性子犟,能吃苦,进藏路上一来二去的,没少受罪。记得头一回进藏,没什么经验,在可可西里拾牛粪中了毒气,右手肿得像个大馒头,后来消肿了,手背上落了个疮口,老是流脓,涂药膏也不管用。我怕手烂下去会落个剁掉,就把他的胳膊绑在卸了的驮子上,叫两个人按住他,烧红了铁棍烙他流脓的疮口。这娃咬着牙,硬是一声也没吭。疮口后来长住了,落了个大疤。他才十八岁,十八岁的娃,有几个受过这份罪?我这么想着,天就亮了,起来收拾好早饭,喊侄儿起来吃,喊了几声不见应承,过去揭开被子,看他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着,肚子胀得像个锅底,嘴半张着,眼睛里光是白仁子,黑仁子不见了,脸色一半青一半紫,嘴唇乌黑,鼻子上挂着血水,一摸身子,冰冰的,再一摸嘴,早就没气了。我腿直哆嗦,一屁股墩到地上,呆坐了半天,就是不相信我侄儿已经死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娃怎么说挺就挺了?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就不在人世了?驼工们都围过来,有人说是胀死的,高原上缺氧气,晚饭只能吃个半饱,吃多了就把肠胃滞住了,这样的事已经有过好几回。我想不对,他昨天晚上根本就没有吃饭,他肯定是得了别的什么病,脑水肿、肺水肿、心力衰竭,反正就是进藏的骆驼客常得的那些病,这个地方,伤风感冒就能要人的命。我把侄儿用皮大衣裹起来,对中队长说:一定得把这娃带走。中队长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我知道他这是把权利交给了我。我想那我就挑一峰骆驼吧。我挨个看过去,哪里还有挑的,一个个都是乏驼瘦驼病驼,不卸掉面粉是驮不动我侄儿了。可是这儿离黑河还很远,腾下来的面粉让谁背?驼工们出发时,每人都背了两袋面,已经是要人命的重量了。再说人也好,骆驼也好,还要留着分担前面路上死驼丢下的面粉呢。我狠狠心,对驼工们说:我是他亲叔,我说了算,把这娃先留下,等我们回来时再驮上他。我们找了一个高一点的地方,在冻土上一点一点挖了个坑,好歹堆了个坟头,做了记号,就拉着骆驼往前走了。谁知道,两个月以后,等我们回来时,坟头已经没有了,我侄儿也没有了,我们找了半天只找到几块撕烂的棉絮。我蹲在地上,哭了半天:狼啊,狗日的狼啊,你把我侄儿吃掉了。我想侄儿死了连尸首都没有落下,我怎么给他娘交代?又怎么能对得起我那死去的老哥?
侄儿的事我一直瞒着他娘。五七年,嫂子来驼场看我。我给她跪下了,我说嫂子我对不起你了,我把咱李家的根丢了。嫂子说你别说了,我知道了,新木早就给我托过梦了。嫂子说家里没吃的,过不下去,我来找你了。她来了就没有走,就成了我的人,天天给我暖被窝。六一年闹饥荒,她饿死在驼场的红柳柴垛里。我这个人哪,有罪啊,侄儿留不住,他娘也留不住,唉,一辈子的心病,想起来就难受。
我们和李长庆分手的时候,他好像是高兴的,领着我们参观他的十二只母羊。然而,就在我们跟他分手后九个小时,老人突然从炕上滚下来,四肢抽搐,牙关紧闭,不能言语。是他的母羊向驼场的人报告了这个消息——它们跑远了,跑到场部去了。有人说:咦?这不是李长庆的羊么?快快快,去叫老汉,把羊赶走。有个小孩跑向李长庆的家,又大呼小叫地跑了出来。李长庆被送进了场部医院。医院简陋,除了氧气瓶,没有更多的抢救设备,但医生是尽全力了。四个小时后,李长庆不再呼吸。一颗在长期缺氧的环境里日益肥厚了的心脏,终于停止了曾经那样顽强的跳动。诊断书上写着:突发性心肌梗塞,脑溢血。
这时候我们还没有离开驼场,我们在别处采访。我们首先想到的是:如果不是我们搅扰了他宁静的生活,如果不是我们勾起了他对苦难的记忆,他会这么快就走么?他会把撒手人寰的日子选在1987年7月13日么?驼场的人说:这都是命啊。头几天,他就张罗着把别人借他的都要回来,把自己借别人的都还回去,连几根钉子和一根麻绳都没有落下。还问过别人:我没有儿女,我死了谁给烧纸?这都是人要过世的兆头,命啊。
贫困的驼场拿不出规定的五百元丧葬费,只能东讨西借。大家都说:一定要给老人做一副像样的棺材。但光买木料就花去了四百二十七元。老人一辈子没穿过像样点的衣服,剩下的七十三元钱,派人骑马去香日德镇上买回入殓的新衣和一双胶鞋,超支了十八元两角钱,场长自己掏了腰包。出殡的时候,有很多人送葬。场长主持了灵柩入土前的简单仪式。他说:我们驼场又丢了一峰好骆驼,又丢了一部活账本,我们的生活中又少了一个好长辈,从今以后,我们的日历上又多了一个难过的日子,我们的坟地里又多了一座伤心的坟。男人们在死者的坟头缓缓地泼洒着白酒,许多人哭着。我们拿出行囊中的所有香烟,撕开堆起来,点燃成灰——在老人活着的那个下午,我们在谈话中,曾把这种金芒果牌的过滤嘴香烟递给他,他拒绝了。他说这么好的烟,我抽都可惜了。老驼工李长庆在最大程度的简朴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我们曾经算过一笔账,这个老驼工在运粮进藏和修路进藏的年月里,拉着骆驼,走过的路至少有五万里,而且是行走在寒冷缺氧的高海拔地区,比起参加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人来,他的结局又是怎样呢?所有老驼工的结局又都是怎样呢?
居住驼场的一百四十名老驼工前来为李长庆送葬。他们从深居的土坯房中走出来,让我们一一看到了他们的身影:都是衰老的男人,都穿着布满灰垢的衣服,佝偻着腰身,颤颤巍巍地互相搀扶着,喘息夹杂着浑浊的咳嗽声。还有残疾者:空飘的袖筒,难看的残手,疤结紫红的耳鼻,断了两条腿的用双拐走路的人,让人背着的风湿病人,坐在架子车上的瘫痪者。都是当年的驼工,都是当年大驼运中的幸存者,他们还活着,他们一直很不幸,过着只可温饱和不得温饱交替出现的日子。现在连这样的日子也持续不了多久——用不了几年,他们都会陆续离世,驼运再也不会被人提起。参加了大驼运的李长庆们已经是不久于人世的见证者了。我们看到,在李长庆的墓前,他们都没有哭,都显得很平静,好像说:我们都是死里逃生的人,能活到现在就已经很不错了,剩下的就是死了,有什么可悲伤的?
8 驼运的结束和修路的开始
1953年10月,西藏运输总队政委慕生忠来到了北京,毫不犹豫地敲开了从朝鲜战场回来不久的彭德怀元帅的家门。彭德怀曾是西北野战军司令员,慕生忠是他手下的民运部长。彭德怀拿出酒来招待这个爱喝酒的陕北佬。慕生忠不喝酒,忧心忡忡地说:彭总,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粮食是运进了西藏,可那是怎么运进去的?人死了一路,骆驼死了一路,面袋子丢了一路。中国能有多少骆驼?不就是二十万峰么?从五一年第一次进藏到现在,已经死掉了四分之一还要多,就算把剩下的全部拉来向西藏运粮,又能运几年?骆驼死干了,西藏怎么办?彭总,我要修路,要修一条能走汽车的路。彭德怀说修路?从青海修路到西藏?你有这个把握?慕生忠点点头说:驼队进藏路线改变后,虽然沿途死亡仍然十分严重,但地势平坦,没有沼泽,当年先遣支队难以通过的通天河,在上游分成了几条支流,人畜涉水便可以通过。我打算赶上一辆大车,跟着驼队先走一趟,要是大车能赶过去,这条青藏大道我算修定了。彭德怀说你要是修不成呢?慕生忠说无非是我一个人身败名裂,我不在乎。彭德怀说先不要声张,探明了情况再说,胶轮大车能走,修一修汽车就能走,人不要多,免得将来人家说你是抬着胶轮大车过去的。
就这样定了。慕生忠返回青海。
这时,为追剿乌斯满土匪而成立的甘肃敦煌骆驼兵团已经完成任务,奉命撤销,七百多峰体格健壮,受过训练的军用骆驼,全部补充给了西藏运输总队。七百多峰健驼对整个驼运无关紧要,紧要的是齐天然这个国民党起义人员,带着十几个驼工,居然把这批骆驼从敦煌拉到了格尔木。这就是说,在甘肃北部到青海西部再到西藏的一大片没有路的国土上,蓦然有了一条路,尽管它仅仅是一条若隐若现的驼道,但他却把敦煌这个古丝绸之路的重镇推到了慕生忠面前。慕生忠知道,敦煌是连接新疆以及中亚、欧洲的必经之地,非常重要。他向齐天然询问沿途的情况,问他能不能修一条路从敦煌到格尔木。齐天然说已经走通了,还修什么路?慕生忠说我指的是一条能走汽车的路。齐天然想了想说:能吧,山不很高,水不太深,不是戈壁就是沙漠,最重要的是保证给养,要不然就会饿死渴死。慕生忠拿出一张从北京买来的地图,划了一条从西宁到拉萨的线,又划了一条从敦煌到格尔木的线,对齐天然说:我要修路。
1954年10月,由于骆驼大量死亡,而整个中国已经不可能及时向驼队提供更多更好的骆驼,进藏驼运被迫停止。陷入困境的西藏运输总队宣布解散。中国最后一次大规模的骆驼运输在付出惨重的代价之后,以失败而告结束。这时候,运输总队剩下的骆驼只有八千四百多峰,而且全部是老弱病残。从1953年7月到现在,已经有两万五千峰骆驼死在运粮途中了。死亡的骆驼有百分之八十是饿死的。按照骆驼的正常食量计算,一峰骆驼运粮进藏,必须有四峰骆驼提供食料才能维持生命,保证驼力。可是在驼运期间,骆驼短途运送的人畜给养只有三百多万斤,参加驼运的骆驼,平均每峰得到的饲料不足一百斤。一百斤饲料维持着往返四千里的超重跋涉,骆驼已经创造了空前的奇迹。西藏运输总队,从建立到解散,历史十五个月,向西藏运送面粉四百多万斤。(三十多年后,格尔木一位汽车团团长告诉我,四百多万斤,我只需要出动半个团的运力,保证四天四夜一趟运到。)在这十五个月里,西藏每接受三袋面粉,就预示着死去了一峰骆驼;徒步行走的驼工们,每向前一华里,就意味着身后要留下八九峰骆驼的遗体,还有人的血肉,人的断肢,人的墓堆,已经没办法算清楚了。第三次驼运,是进藏驼运中最惨烈的一次驼运。西藏的粮荒就这样在骆驼和人不要命的行走中,在白花花的骨殖的铺垫下,缓解了。但粮荒的阴影依然存在,骆驼已经无能为力了,以后怎么办?
一年前的这个时候,运输总队政委慕生忠将军萌发了修一条青藏公路的想法,一年后,当进藏驼运被迫停止,运输总队宣布解散的时候,由运输总队一千二百名驼工组成的筑路队,用敢死队的作风,已经把青藏公路从格尔木修到了唐古拉山下。在西藏饿肚子的人和在青海运粮食的人,都巴望着这条路的通行。死亡又要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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