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春天,我在青岛的熟人王昆生给我说起了他的朋友路通的事,并给了我几篇路通写的未发表的文章——路通是青藏公路筑路老驼工的后代,曾经有过写作的历史,但现在已经不能写作了。他用王昆生借来的手枪,在拉萨打伤了一个叫柴达木的人,如今在某劳改农场服刑。这样一个人自然会引起我的兴趣。两个月以后,我来到西宁,在劳改局一位朋友的帮助下,踏上青藏线,前往某劳改农场。7月3号这天,我见到了那个已成为罪犯的老驼工的儿子路通。在我和路通的谈话中,路通一再地说:我那个时候急了,我想打死柴达木,因为他不让我带走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堕落了,我必须带走。可是他不许,他有什么权力不许我带走?路通一说起来就很多。从对他杂乱无章的口述实录中,我发现他的故事几乎就是驼场的挽歌了——
我收到了果子的电报,电报只有四个字:妈妈死了。快到了下班的时候,我正在报社的电脑上查看青岛市迎接新世纪欢庆之夜的活动计划:万人蹦迪、交谊舞联欢、大型篝火晚会、奥运中国十万市民签名、世纪婚礼、欢庆焰火、新年交响音乐会、奔向新世纪全民健身越野赛、艺术巡游、书画笔会、青少年展望新世纪大赛、发售迎接新世纪纪念封,一个城市在一个夜晚将要举办这么多的活动,想一想就叫人激动。我算着日子:今天是12月8日,离欢庆之夜还有二十三天,二十三天以后,就将是21世纪,也就是另一个千年了。好啊,自从人类能够记时以来,有幸在两个千年之间跃然而过的并不是多数。我曾经为此暗自得意,好像跨越新千年是我自己争取来的。但是现在,仿佛这一切已经于我没关系了;城市,欢乐的海洋,世纪末的告别仪式,新千年的浪潮,转眼之间跟我擦肩而过。——果子来电报说,她的妈妈去世了。
我回到家里,把电报拿给正在做饭的天鹅看。天鹅叹口气问我:你打算怎么办?我没话。我走进卧室,躺到了床上,闭着眼睛咀嚼电报的内容。突然有了哭声,我赶紧捂住自己的嘴——别,别这样,要哭也不能在家里哭。但是哭声并没有停止,反而更加嘹亮了。我愣着,半晌才明白,不是我哭,是天鹅,天鹅哭了。我认真听着,我希望她这样,希望我的伤心就是她的伤心,还希望这哭声里有她对我的原谅,因为我要回去了。
过了一会,天鹅用手绢擦着眼泪来到卧室,从床头柜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说:咱寄点钱去吧,你看寄多少?不够我明天去银行再取点。我摇头,我说她不需要这个了吧?她已经死了。天鹅说那她需要什么呢?那我们家还能给她什么呢?她总得需要安葬费吧?再说还有果子。她已经二十岁了,需要钱。我没话了,把钱装进衣袋,又起身打算从衣柜上取下了旅行箱。天鹅惊异地望着我:你要干什么?我不理她。我心说叶子都死了你还计较什么呢?突然,天鹅喊起来:你要回去?你不怕人家打死你?那里的人无法无天,什么事都能干出来,你会成为殉葬品的。我不禁打了个寒颤,望着她惊恐的眼神,迟疑着。天鹅说路通你要想开些,其实她早就和你没关系了。我听到了天鹅自私的心跳,听到了遥远的地方荒风裹挟着叶子冲上天空的声音,听到了果子为妈妈送行的哭泣,我毅然取下了旅行箱。
青岛黑得早,不到下午六点就已经黑透了。而在青藏高原,即使是天短夜长的冬天,这时候的阳光也还在可着劲儿灿烂。我穿过黑色的青岛,发现黑色的青岛才是灿烂的青岛——霓虹灯亮了,就像无数个高音喇叭被黑夜鼓吹得那么响亮。男人的风流面皮,女人的袅娜姿影,香风浩荡,夜市辽阔,酒店都是金字塔,超市的人群正在爆炸,娱乐场变成了光辉的太阳。魅惑泛滥着,在泛滥着的魅惑里,我来到了黑暗中发光的火车站。
站台票,我只能拿着站台票进站了。去西宁的172次特快列车六点一刻发车,不锈钢围栏的进站口已经停止检票。我提着旅行箱踩上了围栏,一跃而过的时候,意识到居然我还有如此矫健的身手,就像十年前逃离赛什克驼场时骑马奔越了草库仑的铁丝栅栏。我跑到车厢门口,拽着把手挤了上去。车厢里已是下满锅的饺子了,我艰难地移动着,看到有人在打手机,不由得摸摸自己的口袋,心说糟了,我把手机落在报社了。
但是现在我比任何时候都需要手机,我得告诉我在青岛的朋友王昆生:果子的妈妈死了,我要回老家去了。我掏出一百元钱,来到刚刚使完手机的那个人跟前。我说用用你的手机好么?我有急事,天塌下来了。我的样子一定是惊人的可怜,那人递过手机来却没有接我的钱。我一边说着谢谢,一边嘟嘟嘟地摁着。昆生不在家,那边是录音电话,一再地说着请留言。我说果子的妈妈死了,我要回老家去了,也许我会被驼场的人打残打死,但我已经顾不得了。
这时候我发现窗外的月台已经失踪了,楼啊树啊这些没长腿的东西都开始奔跑,连地面和天空也开始奔跑——火车开动了。我突然感到非常奇怪:果子的一封电报,竟让这么多呆然不动的东西跑起来了;果子的妈妈死了,世界跑起来了,就是说地球转得更快了,好像她对这个世界早已是累赘,又好像她格外重要,重要得连地球都不按原来的速度运动了。
果子的妈妈名叫叶子。叶子是我给她起的名字。叶子枯了。仇恨我的叶子似乎就因为这恨而迅速地枯了。
十年前,在赛什克驼场的土坯房里,叶子抱着果子,压抑着对我的仇恨,恳求盛怒的人群:不要难为他了,揍他几下算了,让他走吧。而在这之前,他们想绑架我,关押我,剥夺我的自由,甚至想象着对我实行终生囚禁。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犯法的,但他们不怕犯法,犯了法又能怎么样?死都不怕,还怕犯法?现在他们只好同意叶子的恳求,理由就是还能不听叶子的?叶子都恳求了。他们老老实实等着,等到我来向叶子告别的时候,揍我一顿,为叶子也为所有的赛什克驼场人出出气。
但是他们严阵以待却没有等来我。我得到了昆生的消息,我逃跑了。我害怕面对叶子的眼泪和谴责,害怕听到果子不让我走的哭声,更害怕我的骨肉经不起他们的踢打。我给我的小狗秀秀喂了十片安眠药,然后骑着我的小公驼,跑向青藏公路。我记得在那个连风连路边的石头都在谴责我的日子里,所有在路上飞驰的汽车都不理睬我这个修路人了。我心说完了,驼场的人就要追上来了,只有依靠小公驼了。
十天后我来到离驼场四百公里青海湖边,在青海湖连接黑马河的地方,终于拦住了一辆卡车。我放开了我的小公驼,我说去吧,你多保重,我是顾不上你了。小公驼走了,他好像并不留恋我,没等我上车就转身走了。我当时一阵酸楚,心说连这个畜生也不理我了。
后来昆生告诉我,当驼场的人第二天知道我已经离开了驼场时,吃惊得不亚于听到了地球爆炸:他怎么可以不来告别叶子和果子就走呢?怎么可以不受到一点惩罚就走呢?这个帝国主义反动派,妖魔鬼怪,吃食昧食的狗,忘恩负义的人哪。二十六个疾恶如仇的汉子立刻骑着骆驼追到了青藏公路边,见了人就问,见了石头就问,见了迎面来的汽车就问:看见一个狗日的没有?看见了,看见了,骑着小公驼的那个人我看见了。一个曾经给驼场运过菜的司机说。驼场的人惊怪道:那你为什么不撞死他呢?司机说我哪儿知道他是个狗日的呢?驼场的人说:你这个人好糊涂啊,你走在我们修起的路上,怎么连畜生都认不出来了呢?司机明白,只要是走在驼场人修起的青藏公路上,所有人都应该爱他们所爱,恨他们所恨,便说我现在掉头回去撞死他也不晚嘛。说着就轰响了油门。驼场的人说:不用了,不用了,还是让我们自己去收拾这个现行反革命吧。——在他们看来,现行反革命是对人最恶毒的辱骂,也是对我最恰切的形容了。
他们马不停踢,追我一直追到了青海湖边。孤独的被我遗弃的我的小公驼老远就看到了它熟悉的人和熟悉的同伴,惊喜地鸣叫着奔驰而去,好像要告诉他们:我的没良心的主人已经搭车走了。二十六个汉子把他们的坐骑托付给了黑马河边的牧人,分三批坐上了茶卡盐场去西宁的盐车。高高的盐垛上,是三月的冷凉,是凌厉的风,是夜晚的星群;太阳出来了,西宁到了。
在赛什克驼场驻西宁办事处,二十六个汉子朝着服务台打听了二十六遍,然后得出结论说:狗日的反革命还没来呢,等着吧。他们等了一个星期,终于没有等来我,就又说这个忘恩负义的反革命,到了西宁连驼场办事处都不来住了。二十六个疾恶如仇的汉子召开了一个由二十六个人主持的会议,一致通过了追到青岛揍我一顿的重大决议。所有人都掏干了身上的所有钱,然后选出了四个山峰似的壮汉作代表。有人说我知道李天鹅爸爸的单位,找到了她爸爸就能找到他们了。四个壮汉把李天鹅爸爸单位的地址一人写了一遍,庄严无比地踏上了东去的列车。
但是他们的行动马上被人泄露了。火车刚刚开走两个小时,昆生就赶到了西宁,他是奉了场长的命令前来阻止他们对我的惩罚的。听说四名代表已经出发,他转身就走。疾恶如仇的汉子们没有想到,昆生是去邮局了,是给天鹅发电报去了。
在我到达青岛的第四天,天鹅收到了昆生的电报。在她把电报拿给我看的一刹那,我的心沉沉地一抖:他们真是锲而不舍啊,吃辛吃苦,千里奔波,就为了揍我一顿。而我是不经揍的,在这样顽强而韧长的仇恨面前,我的骨头将会变得多么软弱啊。我和天鹅躲到她同学家里去了。从她同学家西边的窗口,可以看到我家的楼。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我看到了四名驼场代表可怕的复仇的身影。从此,整个四月,他们就吃住在我家楼门前的台阶上,美丽的青岛、大海的青岛、樱花盛开的青岛,对他们一点诱惑也没有,他们怀着神圣的使命感,夜以继日地等待着我的到来,一直等到五月。五一这天,我终于看不到四个驼场汉子的踪影了,从此再也看不到了。后来我听昆生说,他们几乎就要弹尽粮绝,再不离开青岛,就要拿路费填肚子了。
四个汉子忍饥挨饿回到了驼场,一见叶子就哭了:我们花掉了大家的钱,我们辜负了大家的期望,我们怎么这么无能啊。叶子也哭了,喊果子拿来了我的一件旧衣服,一道一道地剪开,一绺一绺地撕下来,说:这就等于打他一顿了,打得他皮开肉绽了,汉子们谢谢了。这时场长闻讯赶来,叹了一口气说:没完成任务就对了,我还发愁万一你们打坏了人叫青岛的公安局抓起来怎么办?那是要罚款的,是要判刑的,如果判刑判到柴达木好歹我们还能照顾,要是判到别处了呢?我和叶子商量好了,判了刑我们就去顶罪,我们是主谋啊。至于花掉的钱嘛就不要心疼了,这是大家的事,按出差对待,路费可以报销,还能领一点食宿补助。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想开些,既然路通是反革命,就让他到青岛反革命去吧,咱驼场开除他,他就是想留下来咱也不要他了。
后来昆生写信说,其实场长是最恨你的,他是叶子爸爸的老部下,他恨你就像江姐恨甫志高,把你当叛徒看了。要是他有权力,他真的会把你打成反革命,然后判你个无期徒刑,就地执行。而那些千里奔波要揍你的人,都是不懂事,少见多怪——凭什么你路通娶了大队长的女儿又要移情别恋呢?大队长的女儿,参加过两次大驼运和一次修路的英雄好汉的女儿,是不能抛弃的。可是不能的事情偏偏发生了,于是他们就恨啊,刻骨铭心地恨啊。至于叶子的恨是因为内心有伤痛,那是爱到极又无奈到极的伤痛,是要伤人的,不伤别人就伤自己。好在毕竟有果子做缓冲,毕竟果子还是认你这个爸爸的,慢慢看吧,或许能好起来,或许就这样了,要把你恨到棺材里去了。
我承认昆生的分析,我对天鹅说:我真是太傻了,我让他们在驼场揍一顿就好了,现在是越欠越多,越积越深了,这是一笔账啊,是血泪仇啊,这让我以后再也回不去了。天鹅说你还想回去?回去干什么?那种苦日子你还没过够?我说过够了,过够了,那个缺氧的寒冷的没有大海没有森林的地方不回去也罢了,但是青岛再好也不是我的青岛,在这里我怎么一点也不坦然呢?怎么一点也不幸福呢?我在离驼场三千公里的地方还天天提防着驼场人来揍我,我真是太窝囊了。天鹅说这些我都想到了,你不用担心,咱们搬家好了。
于是就搬家,我们住的是天鹅家过去的老房子,现在又靠了她爸爸的权力,在教育系统的住宅区里换了一套公房。公房在花园的氛围里,不远就是超市,面前就是大海,我们满意得都不知说什么好了。更重要的是,从此青海就再也不会有人知道我们的住处了,包括果子,果子只知道我的通讯地址,那是我在我们单位建立的私人信箱,就像野战部队的称呼一样全是代码。
但是搬迁并不能代替遗忘,我的历史无法割断,我隐隐感觉到我不会一辈子都生活在和青海和赛什克驼场毫无关联的时间里,总有一天我会在越走越远了的道路上停下来,回过头去,看看,再看看,那就是思念了,就是伤感了,要是我不愿意思念和伤感,那我就得回去,回去看看叶子和果子,至少心是务必要回去了。只是没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这一天的到来会有噩耗相伴,十年,真是太快了,我是说叶子的死,叶子死得真是太快了。而我要做的,就是活着,然后回去。我十年没想过回去,如今我要回去了;我十年都躲避着挨打,如今我要送上门去挨打了,不,很可能是送死,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会认为,是我杀死了叶子,我用十年的时间慢慢地杀死了她,杀人偿命,赛什克驼场的汉子们早就这么想了。就在他们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发现,杀了人的路通,必须偿命的罪人,自己回来了。
2 雪西宁
火车很慢,全国的火车都提了速,惟独从青岛到青海的172次所谓的特快列车比原来还慢了两个小时。大概又是一次习惯性的冷落吧。青藏高原的青海这一半,总是被人冷落着,由来已久了,让人常常觉得没办法跟他们讲道理。四十多个小时的路程,惊人的时间浪费,我挤在硬座车厢里,一眼未眨地支撑下来了。终于到了西宁,迎面就是一场大雪。
大雪在出站口织成了网,我突然吸了一口冷气,意识到上车后我居然忘了补票,列车员居然也忘了查票。我站在铁栅栏的狭道里,正要向检票员解释,突然听到有人结结实实喊了我一声。我扭头一看,发现我的眼睛不对劲了,我怎么在这里看到了昆生和天鹅?他们站在大雪纷飞的天空下,和整个西宁一起,迷蒙着,迷蒙着。一瞬间我感到梦幻袭击着我。我挣扎似的喊了一声:怎么回事?这是青岛还是西宁?没有人回答我。我犹豫着走了出去。检票员没有拦我,只是小声嘟哝了一句:有病。
然而马上我就知道,不是梦幻,被大雪裹挟而来的真的是天鹅和昆生。——昆生开着他的白色桑塔那,带着我的老婆,日夜兼程,抢在我前面到达了西宁。昆生说你别生气,我们不是来阻拦你的。昆生说是天鹅求我来的,其实我自己根本不想来。昆生说西宁变化挺大的,柴达木驼场办事处已经找不见了,我们怎么办?是找个宾馆住一天,还是马上就走?我告诉他:你说的全是废话。昆生不说了,接过我的旅行箱,放进了车里。我们上去,就要开动的时候,天鹅说我饿了。
吃饭。在一家起名叫小园门的穆斯林餐厅里,昆生就像到了家一样,推开菜谱点了几样菜:胡羊肉、腱子肉、香辣牛肚、羊脑酥合丸,又点了三炮台碗子和青稞酒。我说你要干什么?现在不是大吃二喝的时候。他说到了青海怎么能不喝酒呢?喝好了去驼场,什么也就不怕了。天鹅也说,路通你就喝点吧,怪冷的。我断然摇头。但当他们倒了酒,硬要和我碰杯时,我的头就摇不起来了。我不由自主地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大口,心说醉了也好啊,醉了就不想事了。又吃喝了一会,天鹅拿出一瓶药来,倒了两粒自己吃了,又倒了两粒给我,说是防止高原反应的。我说我没有反应。天鹅说一上路说不定就有了。昆生说你就吃了吧,天鹅是体贴你,到了驼场谁知道会怎么样呢。我接过药,一张嘴,丢了进去。吃饭结束的时候头有点晕,我心说果然就有反应了,幸亏刚才吃了药。
我们匆匆上路。风大了,雪花不是下落,而是上扬。头渐渐重了,越来越晕了,我歪倒在座位上,睡着了。有梦,自然是噩梦。我看到了曾是一名老驼工的父亲——我奇怪我怎么会看到父亲?这么多年了,我几乎忘记我曾经也是有过父亲的,今天,到了高原,蓦然就看到他了——老驼工的父亲鲜血流淌,倒了下去。驼场正是黄昏。我好像特别的庄严,好像说着一些曾经说过的豪迈无比的话:那片酷烈的高原是我的父亲,我是离不开父亲的,即使父亲死了,即使父亲不认我了,我还是他的儿子,血脉相关的儿子。但是躺倒的父亲不认我,他说路通来了么?来了就咬他。于是那么多汉子变成了狼。
狼咬住了我的腿,腿疼,醒来的时候,发现右腿压住了左腿。窗外已经不下雪了,枯树连成了片,一座清真寺飞驰而过,好像昨天才见过。我坐直了身子,吃惊地说:下午了?怎么已经下午了?这是什么地方?离驼场还有多远?没有人回答我。我身边的天鹅一脸冷峻地直视前方。前方是享堂,享堂是青海的门户,过了享堂就是甘肃了。我又一次觉得梦幻正在袭击着我:我怎么又要东去了呢?我晃晃头,好像有点清醒了,瞄着窗外,大喊一声停下。昆生不肯停。我又喊我要撒尿。昆生说你就在车里尿吧,这里没有外人。我说我要大便,快。说着就解裤带。昆生回头看了看天鹅,天鹅说停下吧。
车没有停稳,我就跳了下去,跌跌撞撞走进了路边的枯树林。现在我完全明白了:这一男一女两个半路剪径的强盗,用蒙汗药麻翻了我,要把我带回青岛去了。我在枯树林里解了手,然后往西走去,无论昆生怎么打喇叭,都不理他了。一个小时后,我从林地尽头回到了公路上。昆生把车开过来,停在我身边,打开车门说:上来吧,你既然非要去送死,我们只好奉陪了。我没有上车。天鹅突然哭起来,呜呜呜地说:路通你说我哪儿对不起你了?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我一脸茫然,知道怎么解释都是多余的。我说你们回青岛吧,我不带累你们了,我去驼场是我一个人的事。说罢我从车里取下了旅行箱,走到路中间,掏出一百元钱,朝着一辆去西宁的卡车举了起来。
午夜,我回到西宁,西宁还是雪,好像更大了。洁白占领了一切。我走进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室,坐在桔黄色的铁椅子上,冰一样的灯光顿时舔过来。一群穿皮袄的藏民围坐在地上打着盹,怀抱里的孩子都睡了;几个戴白帽子的穆斯林静静坐着,也像我看他们一样看着我;一溜儿乞丐躺在墙角,都把身子蜷成了胎人的模样。售票窗口的客车时间表上,写着最早一班西进客车的发车时间:早晨八点。
冷啊,想到了火炉,想到了暖气,想到了十年前的驼场热乎乎的被窝。被窝里头有女人,是叶子,是裸体的缱绻的叶子。我想叶子现在在什么地方?她一定比我还要冷吧?我想叶子已经走了,冷冰冰的冬天的家里就剩下果子了。我坐不住,站起来走动着,走烦了,又坐到椅子上蜷起来暖一暖手脚。
夜很静,静得能听到雪花落地的声音。门外有两个人探头探脑的,浑身覆盖着雪,像几个断了翅膀的白头翁。一会他们冲我喊:喂,你出来一下。我没动。两个人就走进来说:你出来一下。我还是没动。他们说你不听话有你的亏吃了。说着就撕住我的肩膀,提起了我的旅行箱。他们撕着我来到了门外,门外的雪地上,黑糊糊还有几个人。其中一个胖汉说:我们知道你是谁,你果然来了,看样子你是不怕死的。我说你们是干什么的?胖汉说我们就是干这个的?顿时就有一把刀子顶住了我的腰。胖汉说快把钱拿出来。我说我没钱,刚说完就真的没钱了。一只冰凉的蛇一样的手在我的衣服上窜了几下,我的钱就变成了他们的钱。我说这是我爱人的安葬费,你们拿去就成你们的安葬费了。胖汉说去你妈的爱人,你还配有爱人?两拳一脚,又有人从后面一个扫膛腿。我倒在雪地上,他们又踢起一阵雪粉来,灌了我一脖子的冰凉。候车室的几个藏民走出来,大声喊着:强盗强盗,强盗来了。
雪乱了,匀净的高原雪,由于我的到来,由于强盗的到来,乱糟糟的了。我从乱雪里坐起来,望着胖汉他们跑远的身影,心里又惊又凉:看样子他们是驼场的,驼场的汉子,以我为仇敌的汉子,已经在这里等着我了。胖汉说你果然来了。听口气好像是个陷阱,就等着我来入彀了。我爬起来,回到了候车室,木木地坐着,钱没了,旅行箱也没了,转眼就一贫如洗了,我只有木木地想我明天怎么办了。借钱是不可能的,我在西宁没有熟人,我青海的熟人都在驼场,但他们都以为我是人中最坏的那一种:流氓,反革命,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决计是不肯帮我的了。真他妈的倒霉,我怎么会这样?刚到青海就已经山穷水尽,看来老天是不对我开眼了,我真是应该回青岛了?
冷啊,更冷了,想到了火炉,想到了暖气,想到了青岛热乎乎的被窝。被窝里头有女人,是天鹅,是裸体的温馨如春的天鹅。我想叶子已经走了,我回去有什么用呢?我想果子已经二十岁了,自己能照顾自己了,我以后寄钱给她就行了。
我倏地站起来,走出候车室,走进飘飞不止的大雪里,在一阵嘎吱嘎吱的积雪的呻吟里,走向了火车站。
天已经亮了,雪小了些,寒冷的空气越来越硬,渐渐就成刀子了。我缩着脖子耸起肩,来到火车站的售票大厅,摸着口袋,转了一圈又出来。我连买一张站台票的钱都没有了。我走向车站广场,踩着积雪嘎吱来嘎吱去不知怎么办好,一抬头,看到昆生朝我走来。昆生说我知道你肯定要去长途汽车站,就去找你,又跟踪你到了火车站。你为什么非要坐火车回去呢?走吧,天鹅在车里等着你。我说你怎么知道我要坐火车回去?你是不是还知道我已经横遭打劫,身无分文了?昆生笑笑说:路通你就别犟了,我知道你勇敢你无畏你是黄继光董存瑞,可你这样做对得起天鹅么?我说我对不起天鹅更对不起叶子和果子,我连你都对不起行了吧?你们合伙来阻拦我,连强盗都来阻拦我,我本来应该跟你们回去,但是……
我这么说着,意识到我是多么的怯懦,我怯懦地以为我能够以强盗抢了钱为借口而打退堂鼓而不必受到良心的谴责了。不不,我可以不在乎良心,但我在乎感情;我可以不在乎感情,但我在乎让别人也明白:其实我们早就是罪人了。早就是罪人的我还是得回到驼场去,不仅仅是为了叶子和果子,不仅仅是为了我一息尚存的良心,也是为了天鹅。天鹅至今还不明白,在我杀死叶子的漫长过程中,她自始至终都是一个铁杆帮凶。还有昆生,好朋友昆生,你也是个昧过良心的人,你为了帮助天鹅和我是可以牺牲一切的,但是你忘了,还有另一个人,还有另一种同样也是纯洁美好的感情。
我这么想着,突然朝着昆生伸出了手:昆生你听着,你要是真对我好,就借点钱给我,我不愿意跟你们走,我自己坐火车回去。昆生说不借,你要么坐我的车走,要么和天鹅一起坐火车走,我去给你们买票。我冷笑一声,扭身走开了:狡猾的昆生,居然不上我的当。
我漫无目的地走去,走了很长一段路,快走到东关清真大寺的时候,看了看表,没看清是几点,倒看出我的表是可以卖几个钱的。我像一个叫花子在翻垃圾箱时拣到了一笔钱那样喜出望外,前后望了望,发现雪停了,昆生的白色桑塔那在积了一层厚雪的路面上艰难地跟着我。我加快了脚步,拐进一条小街,又拐进一条小街,突然钻进了刚刚开门的湟中大厦的后门。一晃眼,我和昆生互相看不见了。
半个小时后,我的劳力士手表在东关小西天当铺当了九十五元钱,我很满意,去驼场的路费足够了。
3 忧郁的原野
青藏公路一如既往地坚挺着,即使有积雪覆盖,依然是那种插上天的姿态。长途客车戴着防滑链慢慢地走,走到下午才到达日月山,停下来让旅客在路边店吃了饭,继续往前走,临到天黑时我们看到了青海湖。青海湖的积雪是一个星期以前的,路已经显出沥青的黑色了,车快起来了。夜里没有休息,两个司机换着开,第二天上午到达了驼场所在地的赛什克荒原。赛什克是青海西部一片大地面的称呼,有沙漠,有一片片的红柳林,有辽阔而贫瘠的牧地;牧地上生长着沙芭、黑沙蒿、骆驼刺、驼绒藜、盐爪爪、绣线菊、枇杷柴、干枝梅、狼毒和白刺;还有河流,河水是从柯柯盐湖和茶卡盐湖流过来的,喝一口能把舌头涩肿了。河流经过的地方,丛生着碱生芦苇,茫茫的芦苇荡里是一个个蚊子国。在大地面的南北尽头,是绵延的雪山,那种无与伦比的莹洁把赛什克原野映衬得更加苍黄了。这里从来不下雪。
我下了车,在旷野里走了一个多小时才到达驼场的场部。场部坐落在赛什克荒原南部,几排砖瓦房,一大片土坯泥顶的住宅,一些已经生长了几十年的矮小的老人树,一溜儿弯弯曲曲的不知道要围什么的围墙。围墙内外,散散乱乱有一些牲口,有许多狗。狗看见我就愣了,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停下来,琢磨它们眼睛里的内容,一惊:畜生的眸子一个个都是凶霸霸的。我知道现在只要有一只狗扑过来,所有的狗都会扑过来。我心说糟了,危险已经出现了,我在被人打死之前,先要让狗们痛咬一顿了。我既不能退,也不能进,我们对峙着,终于听到有狗轻轻地吠了一声。顿时所有的狗都狂叫起来。
几个人从土坯房里出来,漫不经心地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走了进去。狗们似乎明白主人没有制止便是怂恿,一个接一个地跳起来,啸叫着一窝蜂地朝我奔来。我傻了,尽管我做好了遇险甚至遇难的准备,但面对这么多只狗的进攻我还是傻了。一瞬间我想起了我的梦:躺倒的父亲不认我,他说路通来了么?来了就咬他。于是那么多汉子变成了狼。它们不是狼,它们是狼的亲家,差不多就是狼了。三十米,二十米,八米,六米,狗群的蹄音原来也是撼天撼地的,转眼就近了,哗——一只黑色的藏獒第一个来到了我跟前,紧接着所有的狗都来到了我跟前,然后是风,扇得尘土扬起,扇得我的衣服都抖起来了。同样抖起来的还有我的腿,我的骨头。我想完了,连叶子的遗容都来不及看上一眼就要被狗群咬死了。想着就一屁股坐在地上,双手抱住了头,心说咬啊,咬啊,怎么还不咬啊?猛地抬起头,发现没有哪只狗想咬我,所有的狗都从我的身体两侧跑过去了。我赶紧回头,才知道狗群根本不是冲我来的。我身后两百米的地方,一辆白色的桑塔那缓缓驶来。狗群从未见识过这么高级的轿车,大惊小怪地跑过去,围住它,又扑又叫。
我相信如果不是桑塔那的到来,狗群攻击的肯定是我;我还相信狗群里肯定有认识我的老狗,老熟狗把群狗从驼场人那儿学来的浓烈的仇恨引开了;我想起我那时侯也是喜欢狗的,我和驼场的许多狗都是朋友,我也养过一只狗,它的名字叫秀秀。我呆呆地伫立着,突然就十分感激,感激老熟狗,感激桑塔那——天鹅和昆生终于还是跟来了,到底是至爱亲朋,他们放心不下,远程而来,就要和我一起经受磨难了。
一阵马蹄的疾响,从驼场场部里头,土坯房的那边传来。有人喊喊叫叫的。好几个人喊喊叫叫的。接着,从那些高高低低的门洞里,冬眠着的人出来了,一个个都出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大片的黑色,苍茫的背景下,一大片的黑色驼场人,神情冷冷地望着我和我身后的桑塔那。有人打起一阵呼哨。围攻着桑塔那的狗们不叫了,疑惑地望着这边。突然一只黑色的藏獒跳了起来,所有的狗都跳了起来。它们又一次朝我扑过来,轰隆隆隆的,让我想到只要它们一人咬半口,我就会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无踪无影。三十米,二十米,八米,六米,转眼就近了,哗——第一只狗到了跟前,紧接着所有的狗都到了跟前,然后是风,扇得尘土扬起,扇得我整个人都抖起来了。抖着抖着就发现和上次一样它们并不是冲我来的,它们从我身边忽忽地跑过去,跑到黑压压一片人群里头去了。
桑塔那无声地驶过来。昆生和天鹅下车来到了我身边。我说桑塔那的底盘那么低,你们是怎么从雪路上开过来的?天鹅瞪我一眼说:找人推呗,光推车的钱就花了几百块。昆生说我们就要没命了,还提钱干什么?我们互相看看,再看看对面,明显是两个阵营了。——我们从外面的世界走来,昆生和我穿着一红一绿两色鲜艳的面包服,像是带着城市的霓虹到这里炫耀来了;而天鹅是黄色的天鹅,耀眼的灿烂包裹着粉嫩的娇柔;还有光亮的桑塔那,在驼场人眼里高级得不能再高级的小轿车。可是驼场的人们呢?他们怎么这么暗淡呢?背后是土色的建筑,他们是灰蒙蒙的脸;蓝衣裳,黑衣裳,都是旧时代的衣裳,连女人连孩子也都这样了。我想在这群灰暗的人里肯定有果子吧,果子会认出我来么?
昆生说驼场怎么越来越惨了?我走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我心说是啊是啊,现在怎么这样了?好像由于海拔高的缘故,这里的时光是往两边流逝的,一边把固有的流走了,一边把新来的冲掉了,只剩下了山顶的一片土色,把世世代代都染透了。
我比昆生早走了两年,我记得那时候虽然驼场没有什么像样的建筑,但家家的门口都有花团锦簇的,红的灯笼,绿的篱笆,人们采集来野花——紫的野菊花、黄的臭牡丹花、橙的干枝梅、红的血满草、白的五姊妹、蓝的鹿见愁,栽进花盆或者门前的田畦,一片一片的,一溜一溜的,也就等于把分散在荒原的斑斓集中起来了;男人是精神的,女人是光彩的,孩子们是鲜亮的;场部内外到处都是骆驼,都是骑马奔跑的人和从各个牧业点赶来开会的人。还有商店、供销社、卫生所、大礼堂、邮局、小学和中学、新华书店、小饭馆,还有篮球场,还有俱乐部,还有笑着来笑着去的姑娘和小媳妇,还有叶子……如今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我说我们过去吧,千里迢迢赶来了,总不能就在这里站着。昆生说等等,我把枪带上。我吃惊道:你把枪带来了?你哪来的枪?昆生说从朋友那里借的。我说你借枪干什么?要当着驼场人的面自杀?昆生说我早就知道劝不回你,我们得想办法保护自己。我说你打算用枪瞄准驼场的人哪?看他点了点头,又说,那我就劝你先把我毙了。昆生说路通我发现你怎么一直犯糊涂,我们还有多少事要做,在这里被人打死了不值当。我发狠地说我就是来死的,你们要是不想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天鹅无声地擦着眼泪。我说你哭什么?昆生说你要人家死,人家怎么能不哭呢?你也太过分了吧?天鹅摇摇头说:昆生你别说了,到了这里就听路通的,既然他要死,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长叹一口气说:连累你们了。
我朝前走去,惧怕地望着一层一层的驼场人。我看到有人早已捏紧了拳头,有人拿起了铁锨,有人准备好了麻绳,有人穿上了结实的踢死牛。我冒出了汗,心跳加快了,脚步越来越滞涩,腿也有点软,几次都想停下来,但又咬咬牙,蹭着地面,沙沙沙地走着。我想我应该企求他们:让我见到叶子以后再动手吧。
叶子枯了,已经枯了。她枯了以后我才有勇气回到她身边来。但是已经晚了,连接受惩罚都已经晚了,叶子已经看不见了。她看不见我将如何受到老拳铁脚的踢打,看不见我将如何心甘情愿地忏悔在她的灵柩前或者骨灰盒前——我已经不怕了,再也不会懦弱地逃跑了。
我曾经认为,在青藏高原,随便撕下一片白云,里头就有好几个仙女。叶子是仙女。我对叶子仙女一往情深的时候才十九岁——1970年的冬天。我对她说,你觉得我们这个地方最缺少什么呢?她说水。我说那你就是我的水了。我吮吸她温软的嘴唇,我知道她温软的嘴唇后面是泛沫的水;我吮吸她更加温软的乳房,我知道她温软的乳房里面是白色的水;我还要吮吸她别处的温软,我知道别处的温软里依然是暖洋洋的水。但是她不让了,她说以后吧。以后是结婚,我真是如鱼得水。赛什克有水了,我又问叶子:你觉得我们这个地方现在最缺少什么?她说树。我说那你就是树了。她说我不想是树,树大招风,我只想做一片叶子。我说好,叶子,你就叫叶子吧,而我是树干,常青树的树干,你是树干上的叶子哗啦啦。以后的日子里,我是她的树干,她是我的叶子,她吸收阳光,我摄取养分。她夜夜攀附在我身上,缠绵得我一见到星星就成了神仙。然而仅仅过了四年,我就变心了。我认识了天鹅,天鹅是从青岛飞来的,飞到了赛什克驼场就变成了知识青年。我喜欢上了这个漂亮的青岛知青。漂亮的知青对我说:我迟早是要回青岛的,你怎么办?你要是跟我去青岛我就跟你好。我说你要是跟我好了,我当然要跟你走,去青岛就去青岛。天鹅把我带进了青岛,过了两年又让她爸爸把我们的好朋友昆生调进了青岛。而被我们遗弃的叶子,就从这个时候开始枯了,迅速地枯死了。
我继续往前走,怎么也分辨不出岁月的褶子后面那些当年的容貌。他们变了,肉体仿佛被什么东西重新组合过了,衰竭着,老化着,强烈地陌生着。除了对我的仇恨,那是永远不老的;岁月流逝了,对我的仇恨也就更加精纯了。我想现在也许只有一个人能够冲淡这种仇恨,那就是这些年来偶尔会和我通通信的果子。我寻找着,我想看到一个酷似叶子的姑娘,只要她扑过来叫我一声爸爸,这些疾恶如仇的驼场人也许就会手下留情了。但是没有,没有叫爸爸的,也没有像叶子的,姑娘们都很安静很遥远。
我走到他们跟前,停下了。我听到有人说:你是路通吧?我一惊:刚才不是已经在摩拳擦掌了么,怎么才认出我来?我说是啊,我是路通,我是来看看叶子,看看果子,看看你们的,你们好么?叶子在哪里?果子在哪里?一个柴色脸的汉子大声喊:快去叫果子。昆生和天鹅过来了。有人又说:这是昆生吧?这是天鹅吧?昆生和天鹅几乎是谄媚地点着头:我们来看看,看看驼场,看看你们,听说叶子去世了。柴色脸的汉子又一次大声喊:快去叫场长。
怪了,真是怪了,他们居然没有马上揍我。我和昆生和天鹅互相看了看,都是一脸的不解。有个少年跑去又跑来,告诉柴色脸的汉子,汉子又告诉我:果子不在,果子去夏日哈镇了。我说真是不巧,她去夏日哈镇了,夏日哈镇离这里一百多公里呢,她去那里干什么?没有人回答我。我们,和面对我们的驼场人,都显得有点不知所措。我强迫自己微笑着,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这时有人说:你们从哪里来?青岛?好地方,你们白了,越活越年轻了。这时有人说:别跟我们握手了,你快去看看叶子吧。这时一只狗忽地扑过来,翘起前肢搭在我的胸脯上,一舌头舔湿了我的衣服。我吓得往后一蹿,大声说谁的狗,快喊住。有人说它认出你来了,它就是你养过的秀秀啊,怎么你不认识了?我愣着:秀秀?秀秀还活着?真是认不出来了。那么纤小的黄狗秀秀,居然这么高大了,而且满脖子都是蓬蓬勃勃的鬣毛,威风得像一头非洲原野上的狮子。狗比人有记性,它可没有忘了我,也没有忘了天鹅。它用头蹭着天鹅的腿,天鹅俯身抱住了它的头,一遍遍叫着秀秀。我多少有点欣慰地望着秀秀,听到有人喊:场长来了。
一阵马蹄的疾响,从人群后面传来。我看不见马,胡乱张望着,突然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在地——一只拳头从后面重重地夯在了我的肩膀上。秀秀汪地叫了一声。我心说开始了,场长一到惩罚就要名正言顺地开始了。接着又是一拳,打在了昆生的肩膀上:你好。昆生还手了,也是一拳打在了对方肩膀上:你好。来人大声说:好啊好啊,你们还是来了,说老实话,我们就没指望你们来。昆生说我们哪敢不来啊,不来就更是罪人了。我这才明白,来人是场长,场长用拳头跟我们打招呼呢。场长又说小天鹅过来,跟我握握手。天鹅过去了,神情木木地伸出了手:你好。场长一把攥住说:谁好?我是谁?你们这半天还没叫我的名字呢,你们好像不认识我了?我说认识,认识,你是……场长说认识个屁,我是野马。我们都愣了:他怎么是野马呢?我说野马,你的头发呢?怎么一根也没有了?你的眼睛,怎么变得一只大一只小了?我记得你比我小两岁,怎么脸上……对不起,我是说满脸都是深刻?野马哈哈一笑:有意见直截了当地提,老了,难看了,是不是?这里是柴达木的赛什克,不是你们那个海滨城市,老实说在驼场的同代人里我还是年轻漂亮的呢。他说着回头看了看,又说,车都开来了,是自己的吧?你们发达了。我说车是昆生的,他现在当老板了,我和天鹅一般般,混日子呗,闲了就想驼场,忘不掉啊。野马说驼场有什么想头?越来越不行了。老场长死了他们把我端出来当场长,因为他们对我放心,我没有本事像你们一样出去折腾。说着不禁有点凄然,摆摆手又说,不说这些了,咱们走吧,去看看叶子。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叶子明天就要上路了。
野马带着我们往前走,人群让出一条夹道来。我们三个不停地打着招呼,奇怪怎么没有一个是熟人呢?从这些一张张闪过的异陌的脸上,我看到了好奇,看到了呆若木鸡,看到了微笑,看到了迷茫和冷漠,但绝对没有看到仇恨。我松了一口气,看来我是想错了,我把驼场人看扁了,毕竟是故乡,而我是游子,没有理由再提仇恨了,况且人都死了,更没有理由了。这么想着,我心里就酸酸的,惧怕和警觉消失了,只剩下了伤感,眼泪,我舔到自己的眼泪了。秀秀一直跟着我们。柴色脸的汉子从后面跑来,吆吆喝喝地带走了它。
4 燃烧的赛什克
叶子的灵堂没有设在自己家里,而是设在了驼场一间库房里。野马说家里太冷清了,这里人多,热闹些,叶子喜欢人多。再说了,库房向阴,眼下又是天寒地冻,叶子就不会融化了。库房的门口站着几个戴黑纱的人,地上是一个大瓦盆,大瓦盆里堆满了纸灰,都溢到地上来了。风乱吹,纸灰乱飞,照汉族人的说法,这是鬼抢钱了。老鬼抢了叶子的钱,叶子怎么办?库房的门里是一张桌子,桌子上立着一个花圈,摆着十二个馒头、一块熟肉、几个塑料香蕉、一把水果糖,还有香烟,叶子也会抽烟了?一柱黑香插在中间,曲升着烟袅。我知道花圈后面就是叶子了,快步往里走。野马一把拽住我:烧纸吧,烧了纸你们才能见面,你们已经不是两口子了。
守灵的人拿来一沓凹印了阴钞的黄表纸。我跪下了,天鹅和昆生都跪下了。野马帮我们点着了纸。一苗火焰抖抖索索的,迅速庞大着。我哗哗地流着泪;天鹅呜呜地哭起来;昆生沉默着,用一根烧焦了的木棍拨拉着火堆。他一拨拉风就来了,鬼就来了,纸灰就上天了。野马大声念叨起来:开眼光,开眼光,开开眼光看四方;开鼻光,开鼻光,开开鼻光闻四方;开嘴光,开嘴光,开开嘴光吃四方;开耳光,开耳光,开开耳光听四方;开手光,开手光,开开手光拿四方;开脚光,开脚光,开开脚光走四方;开神光,开神光,开开神光保佑四方。这是什么?我脑子里注满了悲伤,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后来昆生告诉我,这是野马山东老家的丧仪祷祝词,活人听了会以为鬼域是十分快活的,其实驼场人也就是这么想的。佛书上说了,命运之轮圆转,至卑者必能上升为至尊。活着吃也难,走也难,看也难,拿也难,简直就是寸步难行,做了鬼就海阔天空了。祷祝完了野马大声说:叶子你现在高兴了吧?路通看你来了,还有天鹅,还有昆生,他们都看你来了。
我起身往里走,一股阴冷的气息顿时包围了我。我看到花圈后面的床上,叶子盖着一床薄薄的棉被,蒙起脸静静睡着。我擦着眼泪,蹲到她面前,叫了一声叶子。她听见了,好像答应了一声。我轻轻掀起被子的一角,霎时觉得我搞错了,这里躺着的不是叶子而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丑陋的男人。我倏地站起,扭身就走,又拐回来,再仔细看看,看到了耳垂上的黑痣,看到了一丝悬浮在嘴角的女人的坚韧。黑痣和坚韧都是我熟悉的,是属于叶子的。我呆呆地望着,想到叶子在死前已经失去了我记忆中的秀美,突然就非常害怕,人怎么会有这种变化呢?十年中到底是什么难以承受的东西把叶子搞成了这副模样,是我的离去?是疾病的缠身?是沉重的生活负担?还是这一切的合伙打击?
天鹅和昆生在野马的陪同下走进来,惊异地看着,又用眼光问我:这是谁?叶子?怎么会是她呢?野马上前用被子仔细蒙好叶子的脸,挡在我们面前说:我怎么忘了,不是亲人的人看不得,一看人就变样了,你们都不是她的亲人。叶子的亲人就是果子,果子一来,叶子就跟从前一样漂亮了。天鹅不禁打了个寒颤,小声说:她怎么会这样?她是不是有病了?野马不回答,推着我们说:走吧走吧,叶子都变脸了,你们还不走,她还记着仇呢。
我们走出库房,随野马来到场长办公室。野马给我们泡了茯茶说:已经到中午了,现在场部不办伙食,私人开的饭馆也关了,等一会到我家去吃饭。我说就不要麻烦了吧,我想去叶子家看看,完了我们去夏日哈镇。野马说饭还是要吃的嘛。昆生说叶子我们看到了,心愿也了了,再去看看果子,我们就得赶回去了,大家都很忙。野马叹口气说:我知道你们很忙,来一趟不容易啊,去看看果子也好。他不再挽留我们,甚至也不让我们喝一口已经倒好的茶,拿出一把钥匙说:那就快去吧,这是果子走时丢下的,路你们认得,我就不陪了。
我们离开场长办公室,走向土坯房,在一些熟悉的碎石铺成的路上弯来弯去,几分钟后,我看到我十年前的家了。小院子里的田畦,南墙跟的羊圈,房檐下的煤砖,拴骆驼的木桩,还有狗窝、马棚,统统不见了,原来杉木的房门也换成了铁的,散发着呛人的锈气。我们开门进去,一股动物的臊臭迎面扑来。天鹅赶紧捂上了嘴。我看到地上有一堆疏松的新土,土堆旁边有一个盆口大的洞。昆生叫起来:旱獭?旱獭都把洞打到家里来了。我想到旱獭是吃老鼠的,这房子肯定是老鼠的天下,不禁一阵凄然,一个主人死了,一个主人走了,即使还有屋顶和墙壁,这里已经不是家而是荒原了。我们走到里间去,出来时我脑子里一片惨淡:大泥炕上铺着毡,一个洞一个洞的,叠起的被褥上蒙了一层灰,电视机还是原来那个黑白十二寸的,放在桌子挨墙的地方,上面摞了一些杂物,显然已经是废物了。沙发,椅子,桌子,都是原来的,原来就是旧的,现在更旧了,都旧成破烂了。我们走到厨房去,打开柜子,面呢?米呢?肉呢?菜呢?什么也没有,已经没有过日子的迹象了。
天鹅说真可怜。昆生掏出一沓钱来,塞给我说:见了果子你把这个给她,我知道你没钱了。我接过钱,正要往外走,迎面看到墙壁上一大片刀刻的死字正在一个个跳出来。我们惊愣在那里。天鹅说你能认出是谁的字来?我正在辨认,听到外面有狗叫起来。我朝窗外看了看,没看到狗,却看到了一片腾起的火焰。
火焰噼里啪啦叫着,眨眼就蹿到房檐上去了。我喊了一声快跑,拉起天鹅就冲到了门口。铁门从外面锁死了,我马上意识到仇恨已经出现,惩罚已经出现,十年的蓄积变成了火,我们就要被烧死了。昆生跳到窗口,一胳膊肘捣碎了玻璃,喊着:快过来,到这边来。喊完了才发现外面还有一层防盗钢筋,怎么扳也扳不开。浓烟顺着房梁滚过来,转眼就灌满了屋子。三个人不停地咳嗽,眼里糊满了泪水,什么也看不清了。昆生说哪儿有铁锨?我说干什么?他说把墙挖倒。我说我刚才看见厨房里有刀。昆生朝厨房摸去。我想起厨房是我自己盖起来的,碗柜堵住的那堵墙是席子上面抹的泥,很薄。我拽起天鹅来到厨房,拦住往外走的昆生说:把碗柜推倒,快。碗柜倒下了。我夺过昆生手里的菜刀,奋力砍去,只两下,墙就通了。这时火已经烧着了顶棚,烧着了里间的被褥,热浪涌过来,天鹅往后一仰倒了下去。我托住天鹅,用身子撑挤着墙洞钻了出去,接着昆生也出来了。
我们吼喘着,踉踉跄跄离开了火势熊熊的我原来的家,站在远处互相关照着:没事吧?天鹅说吓死我了。昆生说没想到驼场人变得这么阴险,赶紧走吧。我说好,咱们走,喘口气咱们就走。大火还在燃烧,我发现在我们的视线内居然没有一个观望的人,但我相信他们一个个都藏在自己家里窥伺着这边,他们——全体驼场人,在这场试图烧死我们的大火面前,保持了绝对的默契。
我们匆匆走向停在原野上的桑塔那,身后是破败的场部,是一场连破败也要烧毁的大火。一只大黄狗朝我们跑来,我认出它是秀秀。秀秀来了又跑了,它跑向了桑塔那。它是来引路的,它生怕我们拐到别处去就跑来引路,因为桑塔那完蛋了。第一个惊叫起来的是天鹅,她说完了完了,驼场人疯了。昆生看看天鹅,再看看前面,跳起来就跑。而我觉得连跑的必要也没有了。
我们前面的桑塔那是一片焦铁,也就是说就在我们庆幸驼场人忘了仇恨的时候,这里的大火早已经烧起又迅速熄灭了。昆生污言污语地骂着。我说什么好呢?什么也不能说了。驼场已经比想象得恐怖,驼场人也比想象得更加无法无天,我们只能这样愤怒而无奈地坐一会,然后走人了。秀秀一直呆在我们身边,我摸着它的头,心说回去吧回去吧,回到狗群里头去吧,你跟我们不一样,不能再留恋旧主人了。秀秀走了,一会又来了,它身后跟着一个人,是野马。
野马和我们坐到一起,一声不吭。我们觉得这是因为他想对试图烧死我们的大火和烧毁桑塔那的大火做出解释,而又拙于言词。我们等待着,可是等到他一开口,就发现我们错了。野马让我们感觉到,所有发生的一切都顺理成章,是不需要解释的。他说明天叶子要上路,要去拉萨找她的父亲了,你们也跟着走吧。我寻思叶子为什么非要去拉萨找她的父亲?虽然叶子的父亲是从拉萨北郊的色拉厦天葬场离开人世的——他因为驼运有功、修路有功,病故在拉萨后被藏族人送上了天堂。但灵魂升天后难道还会羁留在拉萨?我倏地站起来,昆生倏地站起来,天鹅拽着我站起来。我说野马场长你听着,我知道你们会惩罚我,真的要烧死我我也没办法,但我是天鹅的丈夫,是昆生的朋友,我没有理由不顾他们自己去死。几十万元的车已经被你们烧掉了,我已经很对不起他们了,现在要跟他们回去了。野马说好啊,做人嘛,怎么能只顾自己呢?
我们走去,不管叶子上路不上路,也不去追究烧毁桑塔那的责任了。我们要走过这片原野,走上青藏公路,在那里拦车,从那里回西宁,再回青岛。但是马上我们就发现,野马场长的话就是命令,我们已经走不了了。在我们前去的路上,堵挡着一层一层的驼场人。我看到有人早已捏紧了拳头,有人拿起了铁锨,有人准备好了麻绳,有人穿上了结实的踢死牛。我冒出了汗,心跳又一次加快了,脚步越来越滞涩,腿也有点软,几次都想停下来。我想我应该企求他们:放我们走吧,我们已经看过叶子,已经用一辆桑塔那祭奠过叶子,该尽的责任已经尽到了。天鹅拽住了我,小声说:别过去,别过去。昆生绝望地说:我们今天非死在这里不可了,我说了别来你偏来。我强打精神安慰他:不会吧?他们的领导在这里。我回头寻找野马。野马背搭着手站在一座小土丘上,狡猾地笑着。
面前的驼场人里,柴色脸的汉子举着猎枪朝我们走来。秀秀汪地叫了一声。汉子骂道:日你妈的我叫你吃里扒外。说着瞄准了秀秀。秀秀转身就跑。野马从远处喊道:你要干什么?枪响了,秀秀歪了一下身子,跑几步就仆倒在地上,起来又跑,又仆倒在地上,挣扎着再也没有起来。柴色脸的汉子这才回答野马的问话:我是在处决叛徒。然后用枪指着我们说,你们都是叛徒,你们都该死知道么?我们惊恐地望着他,生怕他毙狗一样毙了我们。他怒歪了脸吼道:看什么?连我是谁你们都不认识你们看什么?我应付道:怎么能不认识呢,才离开十年嘛。汉子说那你说我是谁?说对了就让你走。我望着他,皱着眉头望着他,睁大了眼睛望着他,突然望到他脖子上的刀疤了。我说你是老柴吧?你叫柴达木?他一愣,脸上的肌肉一抽,嘿嘿嘿地冷笑起来,点着头说:好好好,我这副样子连我爹都不知道我是谁了,你还能认出来,说明我丑得比他轻是吧?他说着挑了一眼身边的一个黑脸汉子。我对老柴柴达木巴结地说:你不丑,你哪里丑了。黑脸汉子说那我呢?我是谁?我望了半天认不出来,就听昆生在我身后喊道:你是黑子。黑脸汉子挥拳就打:黑子个你妈的屄哩,我的官名是什么?骂的是昆生打的却是我。我捂着下巴后退了几步。
野马走来了,好像压根没看见我挨打,拍拍我的肩膀说:明天叶子要上路,要去拉萨找她的父亲了,你们也跟着走吧。我歪着脖子说:叶子为什么非要去拉萨找她的父亲?人的灵魂是可以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说不定叶子和她父亲早已经见面了。野马说你不是驼场人你不懂,你跟着走就行了。我点点头,我不点头是不行了。野马又盯着昆生和天鹅。天鹅躲开了他的眼光。昆生说走就走呗,不就是去一趟拉萨嘛。野马说没事了,现在去我家吃饭吧。说罢就走。我们害怕失去救命稻草似的赶紧跟了过去。走了几十步,再回头看时,那些威胁着我们的驼场汉子一个也不见了,好像是鬼魂的聚集,转眼间消散成气了。
原野上一片空旷。原野上只有一只狗,它叫秀秀,死了,它因为亲近离开驼场的旧主人而成了被处决的叛徒。我心里不是滋味,怎么也想不通我们的到来会断送一条珍贵的狗命,那是一只狮子般英武的大狗啊。
5 守灵之夜
这天夜里,我和天鹅、昆生三个人成了叶子的守灵人。冻得发抖的时候,昆生说我真后悔,要是在西宁长途汽车站我让人打昏了你,往车后面一塞,现在我差不多已经到陕西了,活该我心太软。我说我刚才还在想这事,同样是驼场人,抢我钱的哪些人怎么就那么眉清目秀?这里的人怎么这样丑陋不堪?我还想真要是驼场的就会置我于死地,哪能抢了钱吓唬吓唬就跑掉呢?天鹅说也怪我,我一再交代他们下手别太重了,谁知道你是撞到南墙不回头的。我说实在是对不起了,我是个性情中人,冲动起来自己管不住自己。天鹅说昆生是你的朋友,你把人家拽到了火坑里,一万个对不起也没用了,要紧的是你以后千万不要再冲动了。昆生说那也不能这么绝对,准确的说法是以后不要乱冲动,应该把所有的冲动集中到一点上。天鹅问集中到哪一点上?昆生说就是你这一点啊。天鹅埋怨地说:他现在已经搞颠倒了,见了我反而不冲动了。我知道昆生这么说是想把气氛搞得轻松一点,减少我们对他的愧疚,便说:昆生我心领了,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深夜,野马来了。他让天鹅到他办公室去休息,那儿有床有火炉。天鹅不去,她害怕一个人呆着,更害怕她走了这边出事。野马不再勉强,拿来了一些劈好的白茨根,点着了让我们烤火。一堆火烧败了,他要我跟他去他家再抱些劈柴来。我们都说太好了,要不然怎么坚持到天亮呢。我跟着野马走去,走了大约五百米,就听身后一声女人的尖叫:救命哪。我浑身一抖,转身就跑。
我看到刚刚我们烤火的地方,昆生和天鹅被一群人压在地上滚来滚去。两个人都呼哧呼哧的,想喊又喊不出来,显然是嘴被堵住了。我大声叫着:你们是什么人?你们要干什么?扑过去又撕又打,打不散就喊:野马,野马你快来啊,你是场长你怎么不管?野马跑来了,他说老天爷,这是叶子的灵堂前你们想干什么?他的声音不高,但所有人都听到了。七八个人从地上爬起来,有个汉子气急败坏地说:算毬了算毬了,今晚上弄不成了。一阵奔跑的声音,一伙人很快消散在更远的黑夜里。天鹅哭起来。昆生撕扯了半天才掀掉蒙住了头的麻袋,喘着气骂道:这是什么地方?强盗窝么?王八蛋,你们这是犯罪。我蹲在天鹅跟前,看着她撕开的衣服和裤子,急问她有事没有?她哭着摇头说没事。我一拳打在自己腿上,抱着头说:没想到啊,我真是傻子我什么也没想到。——这是一次未遂的强奸。我猛地抬起头喊道:场长,这是驼场还是土匪的山寨?你说。昆生你看清他们的面孔没有?我要报案。场长,你肯定认识他们,你明天就抓,你不抓你就是窝藏犯。
之后是寂静。野马走了,一会又回来,背了一捆白茨根的劈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似的,跟我们说这说那。野马说其实你们可以不来,这里是强盗窝,是土匪的山寨,不值得大老远跑一趟,好马不吃回头草。你们不是好马,你们糊里糊涂回来了,而且还这么排场,驼场人恨的就是你比他强。当然你们不是冲着驼场而是冲着叶子来的,叶子是被路通抛弃的,抛弃了还来看什么?看我们难受?驼场人真的很难受,眼都红了。野马说当然你们知道了不来心里过意不去,但是世道不一样了,十年前的罪过现如今变成了好事。我一见路通就想,其实当初不是他错了,是上帝错了,是那种约束人的一成不变的规则错了——凭什么路通只能爱一个女人呢?凭什么他不能既热爱叶子又喜欢天鹅呢?他爱她们,他还应该爱所有值得爱的女人,他有什么不对呢?难道上帝的存在不是为了让人爱么?我不是当着路通的面说好话,我心里就是这么想的。野马说我琢磨这个世界不准人有太多的爱是因为存在着狭隘和嫉妒,可是我们为什么要容忍狭隘和嫉妒呢?容忍它们不就是容忍罪恶么?想当初叶子错了,天鹅也错了;叶子不让天鹅,天鹅不让叶子,所以就错了。而青藏高原,这么博大的高原却没有教会她们宽容,没有教会她们共同爱一个人,所以青藏高原也错了。
我没想到野马会这么说,半天搞不清他说的是实话还是假话。大家沉默着。劈柴烧完了,野马起身又去拿。我说天就要亮了,又何必再烧呢。我其实说的是我的心,我心里渐渐和早晨一样明白了。我望望一直愤怒着的昆生和一直忧戚着的天鹅说:你们听清楚了吧?驼场人对我的仇恨已经变了,不再是那种目的崇高、正气凛然的仇恨了。昆生点点头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好像仇恨扩大了,只要是跟你有关系的都得往死里恨。我又说:在过去那种仇恨面前,我是一个道德上的伪君子,是青藏高原的败类,是欠了情债义账的混蛋,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现行反革命。但是现在这一切罪名在驼场人眼里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和我的同伴是外面世界的代表,是优越和富裕的代表,是一种让他们愈加卑微的炫耀。这样一来他们就把义愤变成了嫉恨,变成了仇视一切的卑微的愤怒,所以他们不准备和我们争吵,甚至也不准备用拳头和我们论理,他们想做的只是发泄,只是毁灭,毁灭什么都行,只要毁灭就高兴。他们变得阴险毒辣了,他们的出发点只有一个:凭什么你们要比我们好呢?他们把妒火变成了想烧死我们的大火和烧毁了桑塔那的大火,他们失去了理智,失去了目的,失去了意义,他们已经不是原来的驼场人了。
昆生说你说的是心理,还有生理呢,生理的变化比这还要大,仅仅十年,所有的人我们都不认识了。天鹅说是啊是啊,所有的人我们都不认识了。昆生说我看我们得赶快逃跑,为了叶子我们受点苦是值得的,可要是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那就划不来了。我说不行,我们既没有车又没有马,跑不到青藏公路边驼场人就会追上来。我们现在只能是跟着走了,到夏日哈镇见过了果子再想办法。
野马再次出现时,天已经蒙蒙亮。他拿来了黑黢黢的铝壶和茶碗,加旺了火,烧好了茶,给我们每人都倒上。野马说是不是很苦啊?我说是啊是啊,你煮的茶太浓了。野马说哪里是茶,茶不过是个幌子,是水苦,驼场的地下水变质了,井打多深都是碱水,把人喝得都不是人了。我说为什么变质了?野马说地下水的事谁知道,这地方要是国家再不管,几年后就没人了。昆生说怪不得驼场人都变得不认识了,原来是水的问题?野马说也不能全怪水,吃水怎么能吃成强盗窝,吃成土匪的山寨呢?我觉得野马是在责备我们的出言不逊,但我是不打算道歉的,驼场人中的确有不少已经变成土匪了。
野马说喝茶喝茶,天鹅你怎么不喝?一次两次喝不坏你的容貌。他在我们的茶碗里续上茶,叹口气说:有一件事情恐怕你们还不知道,我们这个驼场其实一直是劳改农场,也就是说,包括你们在内,只要是在驼场呆过的,都曾经是劳改犯。我说野马你别胡扯,天亮了,我们什么时候送叶子上路?野马说别着急,该上路的时候就上路,你们先听我说完。野马用粗糙的大手抹着脸,突然就抹得满脸满手都是眼泪了。
知道驼场是劳改农场是五年前的事,也就是1995年冬天。当时已经知道驼场的水不能吃了,得换地方了,野马去上面反映情况,顺带请示一下几百名老驼工退休的政策,有个不小的官儿告诉他:驼场是劳改农场不能随便搬迁,老驼工都是劳改犯怎么会有退休待遇呢?野马当下惊呆了,他说我从来没听说过,自从1959年建场以来谁也没听说过这种事情。那人说当时建立驼场就是为了安置那些当过驼工而且私养着骆驼的劳改犯,只不过是没有宣布而已。
野马觉得可笑,问他为什么没有宣布?那人说驼工都是些修过路熟悉路的人,当时中印边界紧张,一旦宣布,他们里应外合怎么办?炸毁了青藏公路怎么办?野马说天地良心,驼工们怎么会干这种事情。你别胡乱栽赃,你说句老实话,他们到底犯了什么罪就成了劳改犯?那人说反党罪啊,当年的驼工都是跟着慕生忠将军给西藏运过粮的,后来又跟着慕生忠修青藏公路,慕生忠是彭德怀的人,彭德怀1959年8月成了反党集团的首领;彭德怀是什么罪,慕生忠就是什么罪;慕生忠是什么罪,驼工就是什么罪。
野马仍然觉得这是天方夜谭,苦笑着说既然是劳改犯你们怎么不派军队看押起来?那人说忘了。野马说老天爷,这种事情能随便忘么?他又问道,我们的父亲是劳改犯,那我们呢?我们就成劳改犯的子弟了?那人说1959年建场的时候有你没有?有?你是1955年出生的?那你就不仅是子弟了,你也是劳改犯。野马说我那时才四岁啊,你们上级怎么不讲道理?再说了,就算驼场人跟了慕生忠、跟了彭德怀有罪,但彭德怀早已平反了呀,首领都没事了,我们这些八竿子够不着的喽罗倒要地久天长地劳改下去了?那人说其实我跟你想的一样,也觉得这件事情怪怪的。可是你们这是中央大案,中央没有文件给你们这些劳改犯平反,也没有文件说驼场不再是劳改农场,我们也不好办。野马说为什么没有文件?是不是又忘了?你们忘这忘那到底是干什么吃的?这些人在驼场干了将近四十年,到快退休了才知道自己是劳改犯,我怎么给人家说?那人说你把当年的决定宣布一下不就行了,反正这也不是哪一个人的决定,是党的决定嘛。
野马气疯了,回来就把他和上级领导的谈话一五一十告诉了驼场人。驼场人气疯了,吆喝起一帮人往上面跑,跑了多少次都不解决问题只好在政府门前静坐。人家说是劳改犯聚众闹事,破坏安定团结,派了武警抓起来就往囚车上撂。劳改犯嘛,不是人哪,人家想怎样就怎样。撂满了囚车就往回送,路上还不让吃不让喝。驼场人往死里想也想不通啊,想不通就生气,气来气去就把自己气坏了。
我说这就是驼场人变坏的原因么?野马说算是一个原因吧,既然是劳改犯就要像劳改犯的样子嘛,反正已经是罪人了,豁出去什么也不怕了。当然还有别的原因,那就多了,我们一起送叶子上路,慢慢你们就知道了。我呆愣着,不知道说什么好。赛什克荒原的驼场——我们曾经的家园,突然就变成劳改的农场了,怎么会这样?
6 走向拉萨
送叶子上路是上午十点,人们搬来一口棺材,入殓盖棺,抬到一辆东风卡车上,这是驼场惟一的一辆机动车辆。野马让天鹅和另外两个女的挤进了驾驶室,他自己带着十几个汉子以及我和昆生爬上了车箱,侍立在棺材的两边。还有三十多个人骑在马上,排着队站在汽车后面。有人举起盛放烧纸的大瓦盆,摔到一块石头上,大瓦盆碎了,风来了,鬼来了,纸灰纷纷扬扬。另有人抓来一只公鸡,抹断了脖子,把血滴在碎瓦盆上。又烧了许多纸,烧掉了花圈和祭案上吃用的全部东西——人们希望叶子毫无留恋地离开驼场。
出发了,驼场人的千里送葬已经开始了。我小声对昆生说:叶子为什么非要去拉萨找她的父亲?虽然叶子的父亲是从拉萨北郊的色拉厦天葬场离开人世的,但灵魂升天后难道还会羁留在拉萨?昆生说你真的以为驼场人送叶子去拉萨是为了找她的父亲?这是示威你知道么?我点头,知道了,我怎么会不知道呢?
天空湛蓝,冬天的太阳倾泻着宝贵的光线,到处都是金色的灿烂。然而还是冷,太阳是冰太阳,送给我们的是青藏高原坚硬的金色寒冷。拉着棺材的卡车走得很慢,驼队紧紧地跟在后面。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向青藏高原示威的一天,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在青藏高原游行的一天。一百公里的路走了两天。第二天下午四点,我们到达了夏日哈镇,已经冻得浑身麻木了。我和昆生爬下车,在天鹅的帮助下原地活动了半天,才敢挪动脚步。跟着野马慢慢行走在夏日哈镇的街道上,不禁有点吃惊:这里怎么盖起了这么多的房子,而且还有六层高的楼房?人多了,繁华了,是青藏线上一处重要的驿站了。过往的司机好像是商量好了要在这里吃饭、休息、加油,路两边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汽车。
一群人从一个安有铁门的院子里走出来,站在路边等着野马一行。我看到铁门上挂着热炕旅社的牌子,感觉马上就要见到果子了,便对身边的天鹅和昆生说:要是我让果子跟我去青岛,你们会同意吧?昆生看看天鹅不吭声。天鹅说只要能快快离开这个地方,怎么着都行。昆生说果子已经大了,不会连累你们大人了,到了青岛我把她安排在我们公司里。天鹅说不用你费心了吧,说不定人家的本事比你大呢?突然听到有人喊爸爸,我以为是果子,扭头一看,原来是有人喊老柴。老柴的女儿走过来立到老柴跟前,得得得地说着什么。我想打听一下果子,就见一个人大步走来,粗喉咙大嗓子地说:这不是路通么?这不是昆生么?这不是天鹅么?我们三个望着他,几乎在同时叫出了他的名字:索南爱国?当过驼工的藏民索南爱国呵呵笑着和我们握手。
接着我们就发现,站在路边迎接野马一行的人,差不多我们都认识。我伸出手去:老刘,刘顶天,你不认识我了?神情木木的刘顶天握住了我的手说:你是路通,你一过来我就看出是你了。我把手伸向另一个人:你好旺堆自强,你还是这么结实,还是一头威武的英雄发,不过,就是白了,全白了。旺堆自强紧绷起面孔,点了点头。他不想跟我握手,我的手让另一个人握住了:路通么?真的是那个没有良心的路通么?这回可有良心了,不远万里回来了。我说你好赵铁原,你的礼帽呢?你过去是礼帽不离头的。赵铁原说礼帽烂了,早就烂了。我想说烂了再买一顶嘛,但没有说出口。这时昆生和天鹅跟我一样伸出了手,依次握过去:孔冬杰你好?杨尼玛你好?马进财你好?尹建青你好?唐古拉你好?老扎西你好?你是冬梅,你是雪莲,你是达娃玲玲,你们好?李首桥你好?周战风你好?你是……鹿娃?已经是老马鹿了,你好?鹿娃要跟我们握手,却被老柴柴达木一巴掌打在了手背上:鹿娃你要干什么?想巴结这个叛徒?小心叶子的灵魂不答应。鹿娃并不在乎叶子的灵魂,躲开柴达木,朝我们友好地摇摇手。
我们走到院子里去,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夏日哈镇和驼场大不一样,这里的人没怎么变形,这里的人对我们还算可以,这里我们见到了索南爱国,他曾是我的部下,我曾是他的牧驼小队长。我说索南我是来找果子的,没想到碰见你了。我们抽个时间慢慢聊,你现在告诉我,果子在什么地方?索南爱国说果子就住在这里,昨天我还看见她了。说着扬起脖子四处望望,喊道:唐古拉,果子到哪里去了?唐古拉不回答,瞪了他一眼转身随野马进了房子。索南爱国追进房子大声说:唐古拉我问你话呢。声音突然小了。一会索南出来,告诉我们:果子昨天晚上被人接走后没有回来。我说果子被谁接走了?她在这里是干什么的?索南爱国不回答。一直守侯在我们身边的老柴柴达木吼道:她肯定是被嫖客接走了,大家没脸说你怎么有脸问?
我觉得我没有听清老柴柴达木的话,尽管他字字斩铁、声声如雷。我觉得他在胡说八道,我根本就没有必要竖起耳朵听。我觉得老柴这种人已是性情恶劣的人,什么难听他造谣什么。但是天鹅和昆生听清了,我看到他们冻红的脸上有了一层惊傻的白雾我就知道他们听清楚了。我说走吧走吧,姓柴的不说人话,我们问别人去。柴达木说我都不是人了,还说什么人话?人话才是假话。我不理他,先问离我最近的:孔冬杰你知道果子在哪里?孔冬杰说不知道。我问所有认识的人,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不知道。
我走到房子里去,问野马。野马身边的唐古拉抢先说:你没找到啊?是不是回驼场了?旁边的人马上附和:是啊是啊,回驼场了。野马瞪了唐古拉一眼说:果子的亲爸爸来了,你就实话实说怕什么?要说驼场人丢丑也不是这一回,也不是她一个人了。唐古拉低下头说:路通你是见过世面的,你不会怪罪我们吧?我们也是跟外面学的,没办法的办法。这时候我仿佛才听清刚才老柴柴达木的话:她被嫖客接走了。是真的么?我问天鹅,问昆生,尽管是用眼睛,但他们都懂了。他们争先恐后地说不是真的,你千万别相信他们的,我们再找找。可是我们到哪里去找呢?
索南爱国老朋友,你必须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果子怎么会这样?索南爱国半晌不说话,一说话就哭了,话就变成哽哽咽咽的流水了。他说那时候驼场的水苦得不能喝了,那时候驼场变成劳改农场了,那时候传说,武警就要开过来,要是不离开驼场就注定要失去自由了。许多人没有本事往远里走,就来到了夏日哈镇。夏日哈镇没有牧场,没有骆驼,没有别的牲畜,靠什么吃饭?就靠咱修起来的青藏公路啊,靠在青藏线上来来回回的司机啊,开旅社,办商店,经营饭馆,司机们提出要求了:姑娘们很不错,可就是不当小姐,连小姐都没有我们为什么要在你们这里停车呢?驼场人没反应,过往的汽车就不停了,生意就没办法做了。唐古拉说怎么搞的,我出去考察考察。一个星期后回来,大惊失色地说:不得了了,外面已经是无鸡不成店了,我们早就落后了,落后是要挨打的。有人问那我们怎么办?是不是要关门了?唐古拉说关了门回驼场再做劳改犯哪?那就要受二茬罪,吃二遍苦了。全世界的人都已经不吃苦了,我们为什么还要吃苦?全世界的饭店旅社都有小姐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有?我想通了,跟不上形势的人做了鬼也是个褴褛鬼、饿死鬼。人家说顾客是上帝,得有求必应哪。
索南爱国说路通老朋友你千万别生气,也不是果子一个人做这种事,只要是漂亮一点的,还没有变形的,就都在唐古拉手下做小姐。我点着头,我不生气,我生谁的气呢?他妈的,我只能高兴哪,驼场人脱贫致富了,劳改犯终于找到不当劳改犯的办法了,长年累月喝苦水的人再也不喝苦水了,我为什么要生气呢?我说索南爱国你得帮帮我,果子在哪里你得帮帮我,我必须见到果子你得帮帮我。索南爱国说路通老朋友,没问题啊,帮你找到果子没问题啊。
索南爱国走了。我们要跟他去,老柴柴达木和黑子挡在了院门口。老柴说:你们不能走,你们逃跑了我们怎么向场长交代?我们这才意识到这两个恶人一直监视着我们。我向他们吼起来:让开,日你妈的让开。这时就听野马在房子里大声说:天鹅路通昆生你们进来喝茶,外面冷啊,今天不走了,得住在这里了。我说不喝了,渴死也不喝这里的茶了。又对天鹅昆生说,你们想喝就进去喝吧。天鹅小声说不喝了,见过了果子咱们带上她就走吧。昆生点点头,四下里张望着,看有没有逃跑的可能。
没有。我们既没有逃跑的可能,也没有逃跑的心思了。索南爱国气喘吁吁地回来说:果子走了,有个司机带着她到前面的香日德去了。我说去香日德干什么?索南爱国不回答这个不该问的问题,只是说果子肯定在香日德等着我们呢。香日德,离夏日哈一百多公里。我们只能跟着叶子和送葬的人住下来,明天一起上路了。
第二天,随着太阳的升起,千里送葬的队伍从夏日哈出发了。昨天是将近五十个人,今天是将近一百个人——又有了一辆拉人的卡车,又有了一些骑骆驼骑马的人,夏日哈镇上的许多生意人不做生意了。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向青藏高原示威的一天,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在青藏高原游行的一天,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青藏公路忧伤的一天。无声的队伍,在无声的原野上,缓缓地行进着。我看到路边的原野上,用红色的石头镶嵌着两个大字:天路。
天路?这是个叫俗了也叫错了的名字,其实这条路的作用恰恰不是通天,而是盖地,它把所有上天的路都给截断了。过去是到了日月山,等于上了天,现在是一条公路翻山而过,往前一看,远着呢,天在拉及山上呢。沿着公路来到拉及山,又发现天在更远的巴隆山顶呢。到了巴隆山,发现天更远,再往前走,就是布尔汗布达山,就的风火山,就是昆仑山,就是唐古拉山,就是念青唐古拉山,山是一座比一座高了,可是天在哪里?天在路尽头?路尽头在哪里?在拉萨,拉萨是人间的圣城,是天上的神灵在人间聚会的地方,而不是天堂,天堂还在上面,远着呢。瞧瞧吧,这就是天路,它只不过是从天边擦过去了,它把所有通天的天梯都给冲断了。而过去,我不仅认为青藏公路真的是上天的路,还认为在青藏高原,随便撕下一片白云,里头就有好几个仙女。
叶子曾经是仙女。现在,这个仙女已经回到天上去了。而我们这些依然呆在尘世的人,却要带着仙女的肉体,走向拉萨;而他们这些在打击面前已经完全改变了自己的驼场人,却要利用仙女的肉体,向不幸发出自己最后的声音。
三天后我们到达香日德。果子已经不在了。好几个人告诉我们,那个叫果子的姑娘,跟着一个司机往前面去了,看样子是去拉萨了。我们只好死心塌地地往前走。
天空湛蓝,冬天的太阳倾泻着宝贵的光线,到处都是金色的灿烂。然而还是冷,太阳是冰太阳,送给我们的是青藏高原坚硬的金色寒冷。拉着棺材的卡车走得很慢,驼队紧紧地跟在后面。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向青藏高原示威的一天,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在青藏高原游行的一天,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青藏公路忧伤的一天,一百个人送葬的一天是血祭唐古拉的一天。无声的队伍,在无声的公路上,缓缓地行进着……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