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厚兰1970年6月被隔离审查,1975年8月送到北京维尼经厂监督劳动;1978年4月逮狱下狱,1982年6月急于起诉,此前查出宫颈癌,使可回老家湖南湘潭治疗,1982年11月去世,终身未婚。1980年曲阜人民将她的“打砸烧”铭记在“三孔”游客告示牌上。
我们到后,正巧孔府在筹办“阶级教育展览”。正厅里是气氛森严的大堂,堂上有一把铺着斑斓虎皮的大圈椅和红漆公案。案上摆着大印、令旗、令箭、红绿签、戒尺、惊堂木,大堂两侧陈列着当年的仪仗,如金瓜、钺斧、鬼头刀、八棱锤及龙旗、蛇旗、虎旗、豹旗等。
既到曲阜来是为了深入生活,端木和老孟就去找了些姓孔的贫下中农来座谈,要他们提供孔府大地主剥削压迫农民的罪恶情况。孔府地主的生活情况当然十分奢侈。据云府内当时一席满汉酒席,就要用餐具404件,上菜肴196道。孔府中的东西两厢,有些阴暗潮湿的低矮小厢房,原来这里早先住的是“四路常催”,就是专管向佃户催征粮草和站堂、抓人的人。又有东西厅房,有掌握孔府一百余万亩土地的租税银粮的收交的。有百户厅,是专门掌管为孔府服役、打杂的奴户,如猪户、牛户、羊户、屠户、乐户、扫帚户、洒扫户、号丧户等等。
我历来并未把孔子作为自己头脑里树立的崇高偶像看待,但却也从来不否认孔子是位古代的伟大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编辑家。我是个曾以教育家、编辑家自勉的人,目睹今日曲阜“三孔”的史无前例的浩劫,看着泗水河潺潺东流,想起当年孔子皓首穷经、缘事而发,曾咏叹地说过:“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心中不禁沧桑系之。《论语·阳货》上孔子说过:“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说明孔子并不迷信,对自然的解释也基本上是妥当的。如今,一场“文革”造成了如此疮痍伤痕,真是“天何言哉”,而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在历史的长河中谁又能阻挡自然规律的演进?
于是,照例将座谈记录都写在笔记本上。在曲阜游览之后,打道回家休息,几个人处得挺和气,大家心照不宣地都觉得这种游山玩水用“深入生活”做幌子是非常轻松愉快的,在紧张的“文革”中有这样的好机遇是值得人羡慕的。
这中间,有一天,我突然浑身发起了荨麻疹,痛苦得很,根源是一年多前处境阢陧时生过荨麻疹,但那时没条件去医院治疗,只好忍住痛苦熬了过去。如今复发,搽药吃药却很难治得彻底,落下了后遗症,皮肤常常发红点,痒得钻骨,加上血压又高,由于创作时间比较自由,无须每天上班,有利于治病和养病。我记得比较清楚,五月间,当我们又准备出发到下边一些县里去深入生活时,忽然听到说中央工作会议上,毛主席提出了批孔问题。报上也立刻出现了批孔的文章。我不禁想到:又批孔了!我们到曲阜去看“三孔”,会不会又触犯什么忌讳了呢?当然,这很好解释:我们不是为“尊孔”去的,是为“批孔”去的!去收集“批孔”的材料写土改戏去的!这么狡猾地一想,心里觉得那次去时未寻找孔尚任的墓也未在端木、老孟等面前多说什么完全正确。防人之心不可无!这种心理状态,那时常有的!总是凛凛自危,谁也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会犯错误,会倒霉遭殃。何况,老彭、老黄悄悄告诉过我:“老孟那人,厉害得很哪!……”
于是,我小心谨慎,守口如瓶。五月里,我们土改剧组的成员收拾行装又到了Q县。Q县原是老区,抗战时期叫“十字路”。Q县有个大店镇,这里有土改时期出名的庄阎王,据说有72家姓庄的大地主。有地主庄园,有许多当年土改时期的老干部和农会干部、贫下中农骨干可采访。我们到达Q县时,得到县委书记老严的欢迎。他派车把我们从Q县送到大店。在大店安排招待所住下后,前后住了半个月。开了好多个座谈会。从贫下中农谈话中,我感到“文革”那种“左”的情绪十分严重。他们都把庄家地主的后人一律叫作“地主分子”、“地主羔子”。哪怕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做出过贡献、参加了部队的庄姓后人也是这样,一律视为“阶级敌人”、“坏人”。从中了解到:这些庄氏地主家参加了革命队伍的后人,有的在北京、有的在上海……有的本来已是不小的干部了,可是“文革”中几乎全被揪斗了。有的尚未解放,仍在做“牛鬼蛇神”。极“左”的阶级斗争,造成了革命阵营内部的矛盾和分裂。听了他们的谈话,如实记录,却无法发表任何符合政策的感想。
在大店镇看到的那些地主家留下来的老房,规格、规模都不大,在江南实际只能算是很小的地主家园。但这里贫穷,类此就是大地主了!从采访中收获倒是有的,抓住了一个比较典型的故事的轮廓。这个典型故事就是“平鹰坟”。
事情是这样的:庄家地主被贫下中农称为“庄阎王”,住的庄院叫“阎王院”。贫穷地方的地主对贫雇农的剥削压迫是十分凶狠的。一个庄阎王养了鹰打猎。鹰飞出去抓一户佃农的小鸡,被这佃农用铁锨将鹰打死。庄阎王大发雷霆,罚这佃户赔鹰。绑打了佃户,并要他为鹰出殡,让佃户披麻戴孝做孝子,并给鹰立碑建坟。后来,这佃户就逃出去参加革命了!土改时,共产党领导的工作队将这典型事例作教材,启发贫下中农提高仇恨地主的阶级觉悟。终于发动了群众,平掉了鹰坟,斗倒了庄阎王,将他枪毙!
有了这个故事,当然要用人物来填充故事。一号人物是女土改工作队长,男主角当然就是这个打死了鹰被迫害的佃农。阶级敌人就是老地主分子。此外,也安排了混入土改农民队伍中的内奸,也必然安排一个自私自利前怕狼后怕虎的中农。这样大家关上房门,公式化地你一言我一语地添枝加叶、丰富内容,觉得剧本就这样找到了“路子”,心里不愁了,情绪都不错。我自从离开学校改变了环境后,似乎得到了休养生息的机会。此时,邓小平同志复出担任国务院副总理,做了周总理的助手,国内形势起了一些好的变化。我们在Q县就觉得那种“文革”的混乱得到了整顿。以后,我们继续以深入生活为名游山玩水,到过E县、C县、H县、L县等县,每到一个地方,总不外是访问老干部和土改时的农会、妇救会成员,开座谈会,实地考察,然后再回去休整一段,讨论剧本的有关问题。将剧本分幕分场研究。春天过去,夏天来到。暑假时,实行了“文革”中第一次考试招生。在农机厂做工的晓林,这时动了继续求学的念头。学校里的一些老师都帮助她复习参加高考。晓林聪明,发奋努力准备后竟考取了山东师院和农机学院。师院招生的同志也愿意要她,但地区教育局姓姬的局长我顶撞过他,他仍抱着反动血统论不放,说她“出身不好”,政审竟不予通过。县教育局姓黄的局长倒是支持她上学。师院进不了,最后农机学院录取了她。这农机学院在兖州,晓林离家去兖州上学,我和妻都鼓励她好好读书。但通过她考学的事,再一次使我感到反动血统论的可怕和可恶。我觉得我虽解放了,实际仍被无形的枷锁囚禁着。我不认为我有力量来打破这种不合理的可恨的“理论”和实践,但我坚信总有一天这种混蛋逻辑和这种混账做法会被埋葬!经历过“文革”,许多老干部都成了“叛徒”、“走资派”、“黑帮”、“反革命”……他们的子女一下子都由“红五类”变成了“黑五类”,遭受到心灵的摧残和非人的待遇。我不相信那么多对革命有贡献的老同志永远都会被打倒得爬不起来。只要他们“出山”了,反思起这个“出身”问题来,他们是会要改变这种做法的!而知识分子、一切出身不好而要求革命并使中国富强的人,也是会要奋力改变这个做法的!
晓亮这年暑假小学毕业,我虽在土改样板戏剧组,但仍在学校里挂名是领导干部。晓亮总算凭她的优良成绩顺利地进了初一。她同鲍圭远老师的大女儿芳芳及校医室葛医生的女儿小瑾要好,总是在一起玩耍做功课,鲍圭远老师始终是我们的好友,我们总是互相关心,人间真情、友谊可贵。
我们这个家总算在“文革”的大风浪中历经艰辛与苦难平安驶出了港湾。妻仍每天负责管理她的图书馆和阅览室。“文革”虽不知何日结束,我也总有“干戈未定欲何之,一事无成两鬓丝”之感。总觉得前途还茫茫,一切都仍像在梦中,可是家未破碎,人未暴亡,就已感到无限欣慰了!那就清醒而带着糊涂地过吧!
从夏到秋,我们剧组仍在附近县里“深入生活”。由于是地委领导的土改样板戏剧组,每到一地,照例受到当地县委及宣传文化部门的欢迎与上等款待。每每白天访问座谈或游览,夜晚应邀吃请并去看县宣传队演出的样板戏或舞蹈节目。E县县委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当初中央芭蕾舞团曾在深入生活时辅导过他们,所以演出的《白毛女》及一些拥军的芭蕾舞节目都颇有水平,但老是样板戏,老是相仿的舞蹈、歌唱节目,总感到单调枯燥。文化艺术上这样荒芜行吗?
我们不断讨论剧本提纲。剧本这时略具规模,起名为《换新天》,出自毛泽东的词:“敢教日月换新天。”这时,人们普遍对“文革”厌倦了。派仗虽仍在打,大字报与大标语也仍在贴,毕竟比以前少得多也收敛得多了!学校里“复课闹革命”也走上正轨了!妻在学校的处境因我的处境改善而也得到改善,九月间,她曾与学校的一些女教师同到E县游览跋山水库。从当时所摄照片看来,她表情平静安详,无喜悦,但也并不愁眉纠结了。
10月底到11月初,我们土改剧组到C县时,我特地在夜间到文化馆看过巫一。去之前,斟酌了一下,怕惹是非。但既到这里,不去看望在苦难中的他于心不忍,遂决定前去看望。
我的借口是:我是他的老领导,想了解一下他的近况。我找了文化馆的负责人,说了根由。他见是地区来的人,倒态度很好,说:“巫一在北面房里住,你去找就行!他就是出身不好,拍了点照片,也没什么大问题,迟早是要解放的!”
巫一还是“牛鬼蛇神”,见到我喜出望外。快近六十的他穿得又脏又破烂,一套洗褪了色的蓝灰制服起了毛,袖口丁丁挂挂的。马上请我到他住的北房去,说:“进屋谈!”这北房没有木门了,估计是“文革”中踢掉了。他用旧报纸加上糨糊粘成门框大小的一个纸帘。用钉钉在门框上。掀起纸帘可以钻进房去。进房一看,他竟将新华书店出售的马克思、恩格斯、斯大林、毛泽东的大幅彩色宣传画沿墙从下贴到顶,四壁满满的竟整整贴了几十张。我笑了,说:“怎么贴这么多?”
他说:“表示敬仰呢!”
我叹了口气,看看他的房间,不禁摇头,说:“老巫,你这房太不卫生了!简直像座古墓!”那灰尘丁丁挂挂在梁上垂着、桌上积着。床上乱七八糟堆满了破被絮、脏衣和书报。桌上有吃过未洗的饭碗和很脏的茶杯,真像刚发掘出来的一穴古墓。房里不通气,臭烘烘的!
但,我突然发现他想要落泪了。我后悔自己的失言,他却克制住感情苦笑笑说:“我是早已成了出不了土的文物了!”
我急忙把刚才文化馆长说的迟早要解放的话告诉了他。他也并无喜色,只说:“我来洗茶杯给你倒水!”我说:“不用了!”这时,我才发现他右臂不能动弹。我问:“右臂怎么了?”
他说:“批斗时,给人‘别烧鸡’把右臂硬给扭断了!一直用绷带挂着,穿衣、生活都靠左手,最近刚拿掉绷带,但手还没有复原。”
我才感到先一会儿的话太冒失了!他断臂的事我听说过!他的右臂这样,好几年了!生活都难自理,怎么能把房间收拾干净呢?我问他:“你怎么被揪的?”
他苦笑笑说:“最初,抄家,发现了我练毛笔字抄录的几首诗,于是说是查抄到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黑诗了!马上召开批斗会批斗我。哪知我一看,是鲁迅的几首诗,我说:这不是我的诗,是鲁迅的诗,他们傻了眼!使劲‘别烧鸡’,‘卡叭’一声,我右臂断了!我代鲁迅受过了!”
我心里叹息,说:“我也碰到过这样的事!”
他说:“这根辫子抓不住,又抓另一根!他们将我的摄影集拿来,作为罪证。我给赵丹、白杨、红线女等都拍过照片。于是罪名成立!我给牛鬼蛇神拍照,我也是牛鬼蛇神!从那,直到今天,这些年来我都是牛鬼!最近好些,不批斗了,未解放也未平反,安排在阅览室管报纸。”
我说:“能有点工作干就好!看来问题也该解决了!他们也并没有给你扣什么帽子!”
他说:“以前老威胁我,说:‘把帽子拿在手上,随时要戴就给你戴上!’现在倒不说了。我只想快点解放了好回一次北京,我老是记挂着爱人和女儿!”
我问:“她们好吗?”
老巫又苦笑笑:“好什么?怎么会好!有趣得很,发明了一个‘可教育子女’的称号,谁套上了这个称号,就好不了!我的女儿现在是‘可教育子女’,可是想当工人也没人要!……”
我说:“你看这场‘文革’怎么收拾?”
他摇头:“看不出!没这本书!我只觉得就像一个疯子给另一个疯子治病!那是治不好的!这场‘文革’呀!鲁迅如果活着,早是挨批斗的牛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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