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满风的山谷-戈壁滩能生长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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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谁都知道这片戈壁滩上只生长红柳,但一代代兵们却都跟它较劲,非要让它生长点儿别的东西不可,最初是让它生长槐树和白杨,后来还想让它生长菠菜和韭菜。

    兵们把这个信念一代代传下去,传到今年就出现了一些问题。今年分来的新兵刚进兵营,站在卡车上看了一眼茫茫的戈壁,竟怀疑能不能生存下去。新兵们打量戈壁的时候,正好有漠风从西北方向赶来,飞沙走石。从远处看,漠风铺天盖地,弄得空旷的野地混沌一片;到了近处,漠风突然分散成一股一撮的,并且站立起来,旋转着朝兵们包围上来。新兵们就被这个阵势唬住了,张着嘴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营房,担心两排低矮的泥土房子马上将被漠风刮走。这时候,从山东省城入伍的新兵张继,高声高气地说了一句话,说得卡车上的新兵谁也不下车了。张继说:“这是人待的地方?”

    张继这句话差点儿把周围的老兵气歪了嘴,老兵们正热情很高地围着卡车喊一些“欢迎新战友”之类的口号,并伸出了一片七长八短的手,要把新兵从车上接下来,但是新兵们听了张继的话后,一个个缩着身子朝后退。这时候,一个老兵就想“擒贼先擒王”,要把张继先接下车。张继不仅不下,嘴里还不停地说“打死我也不下,我要回家”,弄得现场的气氛很尴尬。一个只有十七岁的新兵立即想家了,大概在家里的时候,最疼他的是奶奶,于是他的嘴里就“奶奶”、“奶奶”地喊叫着。老兵们事先没有料到今年的新兵竟是这般稀松,他们瞅着这二十一个宝贝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新兵们毕竟刚到大漠深处,对戈壁产生恐惧感是难免的,因此现在任何的呵斥和批评都不合情理。于是大家扭过头去找站在一边的中队长,看中队长有什么杀手锏。

    中队长个子不高,那张脸又黑又糙,脸上挂着谦逊的笑,似乎觉得自己的形象很对不起这些细皮嫩肉的新兵。老兵们希望中队长能够严肃起来,让新兵们领略一下他的风采。中队长的脸只要拉长一点儿,老兵们就觉得他矮小的身体是一堵不可逾越的墙。但是,中队长却像没有看到眼前的情景一样,仍旧谦逊地笑着去瞅驾驶室。

    这时候,驾驶室的车门打开了,从里面跳出一个五六岁的小男孩,朝中队长狂奔而来,边跑边喊:“爸--爸爸--”

    小男孩斜背着一件东西,跑动起来一甩一甩的,起初兵们以为是背着儿童玩具枪,当中队长把小男孩抱在怀里的时候,兵们才发现那是一把小铁铲。随后,从驾驶室里走出一个女人,对着中队长笑了笑,然后又朝老兵们笑。虽然老兵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女人,但是他们不只一次地打量过她的照片,这时候就听一个老兵率先喊道:“嫂子?”

    老兵们立即醒过来,都惊喜地去喊嫂子。老兵们不知道卡车把随军的嫂子也一起拉进了戈壁,就连同车的新兵也没有发现驾驶室里坐着一个女人,与他们一起在戈壁大漠上颠簸了五个多小时。

    小男孩叫小伟,他在中队长的怀里举起了小铁铲,说:“爸爸,你看,我的小铲很厉害。”中队长有些奇怪,瞅着铁铲说:“小伟,你怎么背来这么个东西?”小伟一努嘴,说:“爸爸,我来帮你栽树。”中队长眼里的泪哗地涌了出来,他猛地把儿子的小铁铲举起来,在他脸上使劲地啃了一口。中队长啃儿子的时候,嫂子很幸福地朝中队长笑,同时用手抹了一把腮帮子,那样子仿佛啃在她的脸上。

    “小伟,这儿好不好?”中队长抱着儿子问道。小伟打量着兵们和兵们身后的戈壁,摇摇头。中队长随着小伟的目光去看远处的戈壁,说这儿就是我们的家了,你怕不怕?小伟很响亮地回答:“和爸爸在一起,我就不怕。”

    这时候,中队长突然把目光投向了卡车上的新兵,嘴角挂着不咸不淡的微笑,但是在嘴角之外的脸上,却堆积着厚重的严肃和神圣,嘴角和脸上的表情很不协调。周围的老兵立即静了下来,一个个站得笔直,等待中队长说话,他们知道中队长一定有话要说了。新兵们明显感受到了紧张严肃的氛围,他们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要发生,都去观察中队长的脸色。中队长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你们的胆子还不如一个孩子吗?这里能生存女人和孩子,难道不能生存男人?接着奇迹发生了--中队长的目光扫在哪个新兵身上,哪个新兵就站不住了,以显得很勇敢的样子从车上跳下来。最后,卡车上就剩下了张继,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这时候,中队长说话了,老兵们的胸脯都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老兵们听到中队长对儿子说:“小伟,那个叔叔下不来了,你去拉他一把好吗?”

    中队长把儿子举到卡车边上,小伟很天真地伸出了手,说:“叔叔我来拉你。”张继并没有去抓小伟的手,但马上跳下了卡车,同时嘴里又唧咕了一句:“这是人待的地方?”

    新兵们到达戈壁后的第一个星期的主要生活内容就是拉肚子,一个个拉得昏天黑地。好在厕所里有专门供新兵拉肚子的蹲坑,蹲坑上设置了一个简陋的铁架子,铁架有一个圆圈和一个扶手,拉完肚子没有了一丝力气的兵们可以扶着铁架一点一点地站起来。拉肚子的原因不说大家也很清楚,就是喝涝坝水喝的。涝坝水这东西实在是整人,再强壮的汉子,给你灌进一碗涝坝水,行了,用不了两个小时,你就坐不住了。到过戈壁滩的人都知道,涝坝水就是在戈壁滩上挖一大坑,坑里常年蓄下的雨水和雪水。从表面上看涝坝水呈黑蓝色,咸涩倒不可怕,最可怕的是里面生长了许多菌类虫子,针尖那么大,红红的。但是,不管涝坝水有多少缺点,戈壁上的人离开了它就无法生存。

    张继第一天看到涝坝水表示坚决不喝,他看到老兵们喝涝坝水就恶心,总想呕吐。不过用涝坝水做的饭他却不能不吃,于是一样跟着其他新兵拉肚子,而且比其他新兵拉得更凶。拉到第四天,他给中队长写申请书,要求放他回家,他说我是来当兵的,不是来送死的,不放我走我就私自跑了。其实张继知道自己跑不出这片戈壁滩,否则他早跑了。新兵们一来兵营,老兵们就给他们讲了一个故事,说去年他们警卫的监狱里有一个犯人逃跑了,追捕了三天没有抓获,第四天那个犯人却自己跑回来了。犯人虽然白白地辛苦三天,却明白了一个道理,就是用自己的力量根本走不出这片戈壁。他后来对其他犯人说:“死在戈壁上,还不如在监狱里待着哩。”

    中队长看到张继的申请后,淡淡地对张继说:“大家都在拉,拉过了这些日子,以后就习惯了。”

    正如中队长说的一样,兵们拉了一个星期的肚子后,身子慢慢直立起来,走路也不像过去那样在风中飘摆。但是有一个人却仍旧在拉,他就是中队长的儿子小伟。本来在这里拉一个星期的肚子是正常的,但是小伟拉了两个星期仍没有止住,这就有些问题了。中队长给小伟吃了许多止泻药,没有一点儿效果,老兵们和嫂子都很着急。后来嫂子就想让中队长送儿子回老家,这是治疗腹泻最好的办法,然而,不仅中队长不同意,小伟也死活不走,这件事情就一天天拖了下去。兵们眼看小伟一圈圈瘦着,而且渐渐地失去了刚来时的欢笑,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时老兵们就对那些不安心服役的新兵说:“看看你们这个熊样,还不如一个孩子呢。”

    被批评了的新兵都垂下头,脸红红的。后来,当新兵们看到小伟的时候,都走上前去哄着他玩耍,虽然使出了各种招数,却很难把小伟逗乐。

    小伟紧抿着的嘴唇就成为兵们的一块儿心病。

    新兵们停止拉肚子之后,在中队长和老兵们的带领下,开始挖坑栽树。这里的栽树方式与其他地方不同,他们挖的不是一个个树坑,而是围绕着营房四周挖掘一条又一条深沟,然后从几百里之外运来没有盐碱的泥土,垫进沟里,再放进水去,等水渗进土里,便从沟里把去年老兵们没有栽活的槐树或者白杨拔掉,再翻土垫上,重新栽树。当然,过去的老兵也栽活过树,虽然只寥寥几株,并且枝叶稀疏,一副痛苦不堪地挣扎着的样子,但亲身种下这些树的老兵竟把它们当成稀罕物似的展览给新兵们看,并嘱咐新兵们要把这点绿色,涂抹遍整个戈壁滩。

    面对着老兵留下的一棵棵死树,新兵们心灰意冷。他们看到戈壁滩上结着厚厚的一层盐碱,走在上面踩得嘎巴响。房子根基以上一米多高的墙砖,被盐碱腐蚀得七零八落。营房院子里的一副篮球架子的底座,是碗口粗的铁管,但只三年的工夫就变得像烂树皮。

    新兵们栽树的积极性就不高,尤其那个张继,每次挖土都在地面上抓痒痒似的,根本不往深里挖。老兵们发现后批评他,他却小声对其他新兵说:“尿,还栽树呢,插根铁棍也给你照烂不误。”

    但中队长的儿子小伟栽树的积极性很高,他现在仍旧还在拉肚子,人已经瘦得像根毛毛狗草,远远地,只看到一个毛茸茸的脑袋在漠风中晃来晃去。毕竟是孩子,他没有老老实实地跟着兵们挖那种水渠树坑,而是四处走动,在他认为该栽树的地方,用他的小铁铲翻动两下,那样子很像是点豆种瓜,没有任何章法。自然,对于一个孩子的玩耍,兵们谁都没有在意,但是后来发现他走得很远了,老兵们就喊他,却喊不回来,那种认真执著的样子,不由得让兵们心动,于是兵们都拄着铁锹站着,远远地看他一起一伏地挥动小铁铲,看沙尘在漠风中飞扬。

    后来有几个老兵的鼻子酸楚楚的,他们就用手揉了揉鼻子,然后把头深深地埋下,发狠地挖沟,嘴里发出“嘿唷、嘿唷”的喘息声。

    新兵们上岗之后,张继就想泡病号,要求去戈壁滩之外二百多公里的支队医院看病。事实上他也的确有一些病症,他的嘴唇干裂流血,喉咙感觉被什么东西塞住了,总想咳嗽却又咳不出来。

    那天正好支队有一辆卡车运煤来了,下午要返回去,第二天还要运一车煤来,中队长就让班长护送张继去支队医院检查身体。中队长担心张继半路胡来,叮嘱班长第二天一定跟着运煤车把张继带回来。班长这时候想起了中队长的儿子小伟,主张把小伟一起带去检查一下。小伟已经拉了两个月的肚子了,黑瘦黑瘦的没了人样。按说拉了两个月,命都保不住,但是小伟的精神倒还不错,似乎已经习惯了拉肚子。中队长摇了摇头,说小伟暂时没事,以后再说吧,带上他太麻烦,你照顾好张继就行了。班长听明白了中队长的话,用力点点头。

    第二天,张继很顺利地回来了,医生检查后断定,他的病症是环境造成的,离开了戈壁滩,病症就会消失。但是医生没有告诉张继,只是跟班长说了说。医生塞给张继一包药的时候,说:“没事儿,慢慢就好了。”

    张继去医院最满足的,是喝了一肚子自来水,他觉得医院的自来水清醇甘甜。返回戈壁的时候,他和班长从医院买回了十几瓶矿泉水,给班里的战友分了分,班长还送给了中队长的儿子小伟一瓶。在戈壁上这是最好的礼物了,兵们都珍惜地保存起来,实际上是把这瓶甘甜的水留作生活的期盼。但是,中队长的儿子小伟的情感,就没有像兵们那么缠绵,他半天时间就把矿泉水喝光了。

    第二天早晨,中队长妻子发现小伟有点儿不正常,想来想去,终于想起小伟从昨天晚上到现在,竟没有拉肚子,这反而有点不正常了。在往常的时候,到现在他至少要拉三次。于是中队长的妻子问儿子小伟,说你想不想拉屎?小伟摇了摇头。大约到了中午,小伟突然要拉屎,中队长妻子急忙把他送到厕所。奇怪的是,小伟这次没有拉肚子,大便比较正常了。中队长妻子又惊又喜,跑步把中队长叫到厕所观察小伟的大便。消息传出去后。兵们都非常兴奋,纷纷跑到厕所围着小伟的大便,吃惊地张大嘴。老兵们疑惑地说,这事儿怪了,吃什么吃好了呢?张继就在一边开了个玩笑:“是喝我从医院带回来的矿泉水喝好的吧,医院的一把土也治病哩。”

    张继的班长当即“咦”了一声,说闹不好还真是喝矿泉水喝好了呢。大家将信将疑,又想验证一下,就让小伟再喝了一碗涝坝水,结果到了中午小伟果然又拉肚子了。张继的班长连忙把自己保存的一瓶矿泉水拿出来,让小伟喝下去,然后让中队长妻子寸步不离地跟着小伟。直到第二天早晨,小伟才又大便了,而且大便正常。这就证实了张继的那句玩笑话,小伟是喝矿泉水喝好的。于是,兵们把自己保存的矿泉水都送给了小伟,就连张继也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两瓶矿泉水拿出来,并且还找了一个小塑料桶给小伟准备着。

    从此,无论哪个兵走出戈壁办事,都要把这个塑料桶带上。给小伟带一桶甜水回来。

    不过这种机会是很少的,一个月只有一次两次。而小伟又很怪异,常常推着小铁铲,提着小塑料桶,在兵营四周一颠一颠地走,走到了他感兴趣的地方,就用小铁铲挖两下,把塑料桶里的甜水倒出一点儿。张继因为心疼那甜水,经常追在小伟的后面喊叫:“你在干啥子呀?”小伟很认真地说:“我在种树哩。”

    张继恨不得把小伟手里的小塑料桶夺下来,他跺着脚,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对兵们说:“你们看看,你们看看,他在种个鬼呀!”

    这片戈壁滩虽然很难栽活树,却能栽活一种棉花,当然棉花地是经过犯人一年又一年翻耕改良过的。关押在这里的犯人的全部劳动,就是改良土地和栽种棉花。戈壁监狱里只有三百多个犯人,但都是重刑犯,服刑年限最少在十五年以上。白天犯人在棉花地里劳动,兵们担负警戒任务,在犯人劳作区的四周插上旗帜,作为警戒线。如果犯人越过警戒线,哨兵首先发出口头警告,然后采取的措施是鸣枪,再之后就开枪击毙。不过这些犯人都比较老实,知道自己跑不出这片戈壁滩。只有从贵州来的一个姓黄的犯人,始终野心勃勃,伺机逃跑。他现在已成为哨兵们重点防范的目标。

    哨兵最害怕的是夜里在狱墙上站岗,戈壁上的蚊子和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轮番向他们进攻。这是可以理解的,戈壁上的活物很少,这些狗东西不会轻易放过在哨兵们身上大会餐的机会。遇到大风天气,哨兵们还要用背包绳把自己捆在哨楼的铁柱子上,以免让大风把自己从狱墙上刮下去。一天凌晨,在张继和另一名新兵下岗的路上,突然遇到一场漠风。由于这是他们的第一次经历,因此没有经验。最初他们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火车奔驶的声音,就止步倾听,后来这种声音越来越尖利,等他们看到尘土飞扬的时候,漠风已经把他们覆盖了。处在漠风中的他们只感到天旋地转。在这个时候,最好的办法是就地卧倒,但张继却惊慌地对另一个新兵大喊“快跑”。他们刚迈步,就觉得身子要被漠风卷上天了,两个人急忙拉紧了手。他们隐约看到兵营就在前方,于是挣扎着向前狂奔而去。

    天微亮时分,漠风停下了,张继莫名其妙地发现他们走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周围的戈壁上生长着一堆一堆的红柳。由于红柳阻拦着一次次袭来的漠风,于是漠风卷着沙石试图把红柳埋葬,沙石围绕红柳的四周越堆越高,而红柳的根须就攀着沙石向上生长,竟长成了一座座沙垒。张继和那个新兵站在一片像坟墓般的红柳当中,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寻找兵营,他们就一屁股坐在戈壁滩上。其实在漠风袭来的时候,中队长已经想到了路上的哨兵,风停之后立即沿途寻找,却不见张继他们的身影。中队长指挥兵们沿着漠风走过的方向,成扇形展开,拉网一般向前推进,一直推出了三十多里,才发现了张继他们。张继见到中队长,“哇”的一声哭了,又用哭腔说:“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哭过之后,张继还是要站岗的。当然,他并没有放弃开溜的念头,只是对能否跑出这片戈壁滩,信心不足。有时他看着中队长心里嘀咕,中队长已经在戈壁滩上待了五年,现在老婆孩子都来了,如果不提升的话,恐怕一辈子就要搁在这儿了。他心里说中队长老待在这儿有什么意思,提不上去就转业,回老家四川农村也比这儿好呀。最让人可怜的是他的儿子小伟,在戈壁滩上没有第二个可以和他在一块儿玩耍的小朋友,他每天只好在兵们身后走来走去,有时还跑进犯人劳作区去寻找乐趣。

    一天,小伟在劳作区的警戒线外玩耍,被贵州那个总想逃跑的姓黄的犯人看见了,黄犯人就悄悄地接近了小伟,试探着让小伟叫他一声爸爸。小伟很认真地走到张继面前,问道:“叔叔。他让我叫他爸爸。我叫吗?”

    张继愤怒地走过去要教训黄犯人,黄犯人一见这架式,急忙离开警式线,朝犯人堆里钻。张继就大喝一声:“你个混蛋,再胡说看我怎样收拾你!”

    因为黄犯人是重点监视对象,兵们对他的任何举动都不敢大意。张继向中队长汇报了这件事情,中队长听后只“喔”了一声,并没有表扬张继,这很让张继失望。其实,中队长当时正满脑子在琢磨一个问题:黄犯人为什么要让小伟叫他爸爸呢?

    事情很快弄清楚了,黄犯人的儿子长得很像小伟,黄犯人看到小伟后就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非常渴望能听到儿子的一声呼唤。

    第二天上午,中队长拉着小伟站在监狱大门口。出工的犯人一队队整齐地走出来,当那个姓黄的贵州犯人迎面走来时,中队长就对儿子小伟说:“小伟,叫他一声爸爸。”很听中队长话的小伟拖着细细的长音,对着黄犯人喊道:“爸--爸--”

    犯人们都愣住了,扭头去看路边的中队长和小伟。黄犯人从愣怔中很快反应过来,脚步停顿了一下,嘴唇翕动着似乎要回应一声,但终于没有喊出。后面的犯人推着他向前走动,他仓促地扭头朝小伟和中队长张望,看到中队长正朝他微笑,他的泪水一下子涌了出来。

    后来,小伟每次见到黄犯人,都主动喊他“爸爸”,黄犯人就对小伟笑一笑,两个人之间似乎有一种默契。小伟在犯人劳作区边沿玩耍的时候,黄犯人总是挨着警戒线干活,一眼又一眼地瞅小伟,有时还天真地冲小伟做一个怪脸,逗他一乐。为此,张继已经警告黄犯人好几次了。

    那天,犯人们正在劳动的时候,突然刮起了强劲的漠风。浑浊的沙石遮天蔽日。张继和其他的哨兵命令所有的犯人就地卧倒。那个姓黄的贵州犯人在卧倒之后,突然猛地弹跳起来,大声喊道:“快跑开--!”

    没等张继反应过来,黄犯人已经冲出警戒线。张继在慌乱中鸣枪警告,但黄犯人仍旧狂奔不已,于是张继的枪口就对准了黄犯人。他几乎没有听到自己的枪响,就看到黄犯人一个踉跄向前栽倒了,倒下之后依然用尽全力抬起一只手,朝着前方挥了一下。顺着黄犯人手臂挥动的方向看去,张继惊异得目瞪口呆,他看到戈壁滩上的水泥电线杆在漠风中一根根倒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而中队长儿子小伟那小小的身影也随着这片电线杆在不远处无力地倒下了。

    小伟被压在电线杆下面,手里还握着那把小铁铲。漠风到来之前,他正用小铁铲在挖着一个小树坑。张继目睹了眼前景象,连喊一声的时间都没有,一切就结束了。

    根据中队长的建议,小伟就埋在了戈壁滩上。埋葬小伟的那天晚上,熄灯哨吹过之后,兵们突然发现张继失踪了。本来兵们都睡不着,在黑暗里睁着眼睛,瞅着从窗口投进来的月光,后来不知是谁想到了张继,扫了一眼张继空空的床铺,吃惊地叫了一声。兵们急忙出去寻找,刚走出兵营,就看到远处的戈壁滩上有个人影在一起一伏地晃动。不用说这是张继无疑了。这时只见他挥动着铁锹,在奋力地挖着树坑,两条腿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沙石之中。接着,一个又一个兵都手拿铁锹,无言地向戈壁走去。没过多久,整个戈壁滩传出“嘿唷、嘿唷”的声音。

    (原载于《解放军文艺》1999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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