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满风的山谷-吹满风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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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西北的风总是这样粗粗拉拉的,没有一点儿温柔,尤其是三月的风,野了巴唧。我不知道大西北的人是怎么一年又一年在这种鬼风里生活过来的。自然,我是南方人,从江苏常州入伍的。南方的风是什么样子,你们看看我的脸就知道了,被柔和的风抚摸得白嫩的脸就是个活广告。其实南方不只是风比大西北乖巧而细软,别的也自有优势。南方的山眉清目秀,植被浓郁苍翠,大西北的山却袒胸露背,或灰暗或紫红。南方的河水叮咚清丽,温文尔雅,细语缠绵,大西北的河水却总那么放荡不羁,激流澎湃。

    但是,我在大西北结束了3个月的新兵连生活后,这张南方脸就没了模样,怎么看都像马路边蹲着的大西北男人,没有办法,我只能骂野蛮的风真他妈不讲道理。没想到骂完了,却又被分配到人称“野风谷”的深山军用物资库1号执勤点。虽然我没去过野风谷,但是在新兵连几次听班长讲那里的故事,讲得我们几个新兵私下里开玩笑的时候都说:“你不老实,把你发配野风谷。”

    我当然没想到自己被分到野风谷,我觉得在新兵连的时候和班长排长的关系还不错。班长抽了我一条烟,排长拿走了我一个喝水杯,他们平时对我都挺和蔼的。但是据说正是班长排长向中队推荐我去野风谷的,说我能吃苦能耐得住寂寞,不知是培养我还是整治我。报到那天下午,执勤点的点长陈玉忠下山接我,一个长没长相站没站相的小个子。中队派出唯一的毛驴车送我,并顺便拉去了一桶水。毛驴车是专供给每个执勤点送水的,别的事情一般不允许劳驾毛驴。

    毛驴车载着我们从半山腰上的小路走,风就在山顶上盘旋,鬼哭狼嚎的。而且越往山的高出走,风声越紧,黄黄的尘土一拨又一拨地在我面前飞扬,而且没有任何章法,一会儿横着走,一会儿竖着走,怎么侧转身子都躲不开它的蹂躏,好像这世界都是它家的。

    赶车的兵是去年入伍的,在我面前算是老兵了,他很想表现出个老兵的样子给我看,就抡着树条抽打毛驴,嘴里还骂:“驴东西,不打你就偷懒,想跟我耍心眼,你还嫩了点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赶车的兵说了些指东道西的话,我是可怜毛驴因为我一个新兵的缘故,莫名其妙地挨了抽打。

    毛驴弓背沉重地走,车上的大水桶发出咣当的水声。我瞟了瞟远处层层叠叠的群山,又看看眼皮底下拉出吃奶架势的毛驴,问点长:“班长,快到了吧?”

    点长没有看我,目光仍在山与山之间腾挪,说:“还远呢。以后不要叫我班长,我不是班长是点长,一点点的点,3个人的执勤点,用个班长太浪费。”

    点长说话的时候,伸出小末指甲比划着,掐出了小末指甲的二份之一形容自己。

    我又看了一眼毛驴,就跳下车,说:“我走一会儿,腿坐麻木了。”

    毛驴车的速度立即快了,我的步子跟得很匆忙,肥大的军裤兜满了风,鼓胀着。山路弯曲,毛驴车的干轴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在一道又一道山弯上缭绕。

    山谷尽头,出现了3间破败的平房,平房的对面,石头砌成的哨楼像个煤气罐粗矮地矬在山腰上。哨楼的背后,一条窄窄的小路,像一条细细的小溪从山的这边挂到山的那边。哨楼前,一个哨兵持步枪站立,毛驴车还没有走近时,哨兵就举手敬礼。

    点长陈玉忠对我说:“那就是第二年的老同志普顺林,他给你敬礼了。”

    我慌忙向老兵举手还礼,样子很笨拙。这时候,突然的狗叫把我吓了一跳,举起的手哆嗦着落下,视线从哨楼一下子就切换到狗叫的地方。我看到一条黄狗昂首在平房前,居高临下地虎视着我,凶叫。点长呵斥一声,说阿黄别叫,黄狗哼唧两声,摇摇尾巴追过来。

    毛驴车停在了平房前的平地上,平地不大,还搁不下胖人的半拉子屁股,却是山谷唯一平展的地方。我刚站定准备从车上搬下自己的行李,黄狗已经追到我的脚下,很耐心地嗅着我的脚,然后是腿,再之后是臀部。黄狗嗅到我的臀部时,两只前蹄就翘起来,却没有搭在我身上,而是成站立姿势,看样子还要顺着我的脊梁向头部搜索。我吓得身子僵硬着,不敢有一丝的动弹。等到黄狗检查完我的臀部,我才怯怯地说:“点长,狗、狗。”

    点长的作法真让我失望,他温和地看着黄狗笑了笑,说阿黄没见过几个新人,见了你高兴呢,瞧这个亲热劲。点长没有责备阿黄,好像有意给它个机会,让它从我身上高兴一回儿。于是阿黄依旧亲热着,我就又叫:“点长……”

    点长才拉了拉脸,说:“行了阿黄,一边稍息去。”

    这个畜牲,好像真的没见过什么世面,见了生人还脸红似的,一缩脖子,不好意思地走到旁边蹲下。点长从车上拿下一捆青菜和一块猪肉,赶车的兵已经把一根皮管接到水桶上,朝水窖里抽水。水窖的样子像水井,窖内用水泥抹成个圆形,葫芦状,窖口盖着一块铁皮。我趴在窖口,屁股朝天一撅再撅,把整个头伸进窖内,终于看明白了,问点长:“这水是喝的?”

    点长说:“洗脸洗衣服做饭,都用。”

    “几天送一次水?”

    “半个月。”

    “这能吃,还不臭了?”

    “有一点,吃习惯了一样。”

    我立即感到嘴里有酸臭的味道,像过期了的啤酒,张了张嘴没说出话,呆愣着目送毛驴车返回下山的小路,在昏黄的风中颠簸着消失了。山谷一下子坠入寂静,四周只听到风的声音,风把我们包裹起来,与外界隔绝。

    这时候,点长拎起我的背包准备进屋,我忙问厕所在哪里。离开中队部的时候,我听说野风谷的水奇缺,就多喝了两大杯水,这时候觉得沉甸甸地往下坠,急需疏导掉。点长微笑着,说除了屋前的院子,整个山谷都是。面对着这么开放的厕所,我竟不知在哪儿小解合适了,瞅瞅对面的山根,什么地方都在站哨的老兵普顺林的监视范围内,于是就拐了个弯,朝平房后跑去。点长在我背后喊:“别跑远,当心让狼叼了你去。”

    我闪到平房后面,回头看不到山坡上站哨的老兵了,就哆嗦着对准一蓬灰绿的草划出亮亮的抛物线。山上的草稀稀拉拉,像皮肤病患者,绿一块裸一块的,而且面黄肌瘦。我的目光正满山遍野地游荡,有一阵强劲的风迎面吹来,把我划出的亮亮的抛物线吹得七零八落,飘洒到我的裤子和鞋上,我不由地哎哟哟的叫两声,山谷立即有“哎哟哟”的声音回响。我愣了一下,觉得有趣,就又用力咳嗽两声,山谷也便学着我的样子咳嗽着,声音由近而远,一浪一浪地波去。

    我忍不住“咯咯”地笑了。

    1号执勤点只有我们3个兵,像3颗钉子一样楔在山谷尽头通往山外的入口处。我们看守的山谷下,沉睡着一个接一个的山洞,过去储藏着NTN炸药,后来都运走了。有关单位曾想把闲置的军用物资库租赁给老百姓储存粮食,但离库区最近的村庄也有20多里路,老百姓嫌太远,说白给都不用,物资库就一直闲置下来。我听了点长陈玉忠给我介绍哨所周围的这些情况后,就一撇嘴,说:“啥也没有,还看守什么?”我们南方的兵就是这个样子,说话满不在乎的,而且总是显得很聪明,喜欢问几个为什么,在部队不如北方兵的名声好。部队的干部都喜欢带北方兵,说北方兵不说不讲,老实肯干。我不是替南方的兵打抱不平,其实我们不是说说讲讲的,是喜欢动脑子。

    点长一脸的不高兴,说你这个新兵,毛病,上级让我们看守就一定有看守的道理,这些物资库还没有废弃,说不定哪一天打起仗来又派上了用场,你敢说战争永远停止了?点长的目光直截了当地盯在我脸上,滚烫滚烫的。我不习惯别人有意识地看我,我像被灼伤了般摇头,表示赞成点长的观点,点长才收回目光,继续介绍哨所周围的情况。点长说在1号执勤点附近的山群里,还有5个执勤点,都是我们排的,排长住在3号。点长说你看见了吧?就那座最高的山峰下面。我的目光顺着点长的指尖尖投向远处,在那座雾气朦胧的山峰上逗留了很久。

    这是我刚到哨所的第一天,点长带领我在屋前屋后简单地转了转,告诉我宿舍左边的一间屋子是仓库,右边的一间是厨房,之后点长就去换岗了。由于点长下山接我,老兵普顺林已经在哨上站了4个多小时了。点长对我说:“按说你到执勤点,我们应该给你举行个欢迎仪式,但我们的人太少,就免了。”

    点长扎着武装带,在屋子前的平地上整理了服装,然后给自己下达了上哨的口令:“向后转,齐步--走!”

    我被点长认真的样子弄懵了,你说在这深山谷里,还这么正规干什么?我惊讶地看着他朝哨楼走去,他爬山的时候仍保持着齐步的要领,腰直挺挺的,结果脚下一滑,差点儿跪倒。我禁不住咧嘴笑。点长走到老兵普顺林面前站定,庄严地敬礼,老兵还礼后,用洪亮的声音说:“1号执勤点勤务正常,哨兵普顺林。”我的目光像舞台追光一样追随着点长和老兵的一举一动,端枪、交接、敬礼,不知不觉中,我的身子也站得笔直了。

    老兵走下哨位时,点长说:“晚饭,加个菜。”

    老兵没有回头,齐步走下山。说是齐步,其实只是拉出个齐步的架势,两只胳膊用力甩着,而下面的两条腿却在一弯一曲地走路。我开始觉得他们是故意走给我看的,其实不是,后来我们一直都是这么走的,时间久了,我就觉得挺正常的。

    老兵走到我眼前时,我急忙挺了挺身子,说道:“老同志好--”

    “新同志好。”

    “老同志辛苦了!”

    老兵突然笑了,拉长声音说:“为人民服务--”

    我垂了头,有点儿不好意思了。老兵把紧绷绷的身体松弛下来,说:“走,帮我做饭。”

    太阳开始朝西边的山顶着落,老兵的身子走在圆圆的太阳里,显得很高大。一阵又一阵的风吹来,却吹不走洒在老兵身上的阳光,只掀动了老兵的衣襟,一甩一甩的,使太阳和老兵所构成的画面富有动感。我紧跟在老兵身后走,用力甩着胳膊,走得很踏实,走出了几分幸福感。

    我们走进厨房,老兵拎起铁条捅了捅火炉子,添加了煤块,炉子里的火苗就窜出来。我说,怎么现在还生炉子?老兵说火炉是两用的,夏天做饭,冬天还可以拎到宿舍取暖。

    老兵开始收拾一堆菜,问我:“你叫什么?哪儿的?”

    老兵和新兵聊天,首先聊的大都是这个话题。我说叫蔡强,江苏常州的。江苏?江苏人爱吃大米,你不会蒸馒头吧?我连忙摇头,说不会,也不会蒸别的,在家没有做过饭。老兵说谁在家里做过?我也没有,但是执勤点就我们3个人,一个人站哨,一个人训练,另一个就要做饭,我们早晚两顿吃馒头,中午吃米饭。我最害怕他们把做饭的任务交给我自己,就说我吃什么都行,就是不会做。

    老兵说:“去,端半脸盆土来。”

    “干什么用?”

    “毛病,”老兵瞥了我一眼,说话的口气和点长一样,当然比点长好看多了,说话总是笑眯眯的,让人看了很亲切。他样子虽然生了气,但是嘴角仍挂着笑意,说:“你毛病。”

    我急忙去端,把半脸盆土递給老兵。老兵不接,说“加水搅和,跟我学揉面”,见我傻愣着没动,老兵就又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是这样练的。”

    我就学着老兵的样子做,说实话,我在家里真的没有做过饭。老兵加两勺水,我加两勺,老兵揉面,我揉土,很卖力。老兵把揉好的面拍得乒乓响,我也急忙拍土,但是泥土没有面那么柔韧,溅了我一脸泥水。老兵嘿嘿笑,我也笑。

    老兵在案板上切菜,丢给我一块肉,说:“切成细条。”

    我拎起肉嗅嗅,问什么肉,老兵说猪肉。猪肉?我闻着像猪肉,于是就把肉扔回案板上,说你切肉我切菜。老兵说你毛病,让你干啥你就赶啥让你切肉你就切肉。

    “我是回族。”

    老兵“哎呀”一声跳起来,说天哪,又来了个少数民族。老兵是云南哈尼族的,点长是贵州彝族的。老兵说:“咱们1号执勤点应该叫民族哨呀,来来来,你切菜,我切、切、切这个东西。”

    夜幕笼罩了山谷的时候,我们1号执勤点宿舍的灯忽悠一亮,给黑暗的山谷画龙点睛了。宿舍内的灯光下,我们3个兵坐在马扎上,我和老兵并排而坐,点长坐我们对面。点长说话时先“吭哧”了两声作为前奏曲,样子像鼻子堵塞不畅通,然后才说:“今晚开个点务会,算是欢迎蔡强同志……”

    我猛地站起来。在新兵连开班务会的时候,班长点到谁的名字,谁就要站起来,点谁的名字,就是表扬谁,因为班长批评谁的时候,一般的不直接指名道姓,只说“个别同志要注意了”,弄得我们每个人心里都直敲小鼓,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别同志”,所以我们都希望班长能直接点到自己的名字。如果你在新兵连呆过,相信你也一定有这种感觉。我最多的被点到了12次。

    点长见我猛地站起来,吓了一跳,说:“坐下吧。蔡强同志来到……”

    我又猛地站起来。

    点长说:“坐下吧,以后点到你的名字不用站起来了。蔡强同志来到1号执勤点,成为我们家庭中的一员,对他的到来,我们表示热烈欢迎。”

    点长和老兵鼓掌,我独自坐着感到无所适从,于是也跟着鼓掌。点长和老兵停止鼓掌时,我仍把巴掌拍得呱唧响。点长瞅我一眼,瞅得我很尴尬,忙讪讪地收回了巴掌。

    点长继续说:“我们3个人来自3个民族,大家要相互尊重各民族的风俗习惯,团结一致,坚守好1号哨所。”

    点长的话音刚落,门“吱呀”开了,吓得我打了个哆嗦。不是我胆子小,其实如果换了别人,也一定会打个哆嗦,这深山野谷的,关好的门突然被推开,你不紧张才怪呢。我下意识地说谁呀,扭头看去,见黄狗挤进门缝,和点长并排蹲着,审视老兵和我,看这畜牲那气势怎么也是个副点长的水平。我正大惊小怪的时候,发现点长和老兵一动没动,自己却显得冒冒失失的,就立即红了脸,忙坐稳当,等待点长继续讲话。

    点长说:“我的话说完了,普顺林同志有没有补充?”

    老兵咽口吐沫,说:“我补充一点,咱们1号执勤点就像一个家庭,3个人彼此之间没有什么值得隐瞒的,我女朋友的来信,你们可以随便看。”说到这里,老兵看了点长一眼,使点长显得很不自在。后来我才知道,普顺林自来到1号执勤点后,就没有看过点长陈玉忠的一封家信,陈玉忠看别人的家信很积极,自己的家信却都藏起来,为此已经复员了的老点长都对陈玉忠很不满。老兵继续说:“既然是一个家庭,就有父亲、母亲和儿子组成,已经复员了的点长过去充当父亲的角色,我去年本来应该充当儿子,老同志陈玉忠却硬要我充当母亲,现在蔡强同志成为我们家庭中的新成员,我的意见,升为点长的陈玉忠老同志应该顶替老点长的位置。”

    我很惊讶地看了看老兵,以为老兵正在开玩笑,但是老兵的表情却很认真,我就又去看点长的脸色,发现点长也那么正经,并且谦虚地说:“不,我还当儿子。”

    老兵说:“你都当两年儿子了,虽然这只是充当角色,可也要有个顺序。”

    这个时候我应该站起来表态了,我很有风格地说:“点长,我当儿子。”

    老兵说这就对了,要不就乱了套。老兵似乎安慰我,说其实没有什么,平时我们不用这个称呼,只是在过节或是谁过生日的时候,我们为了弄出个家庭氛围,才用一次。

    但是,点长还是坚持让我当父亲,说自己喜欢当儿子,当儿子有人疼爱。当时我心里很激动,觉得点长就是风格高,什么事情都甘愿吃亏,当了两年儿子了还争着当。即使是假设吧,你愿意总是当儿子吗?于是,我就红着脸说我是新兵,最合适当儿子。

    其实,我当时并不了解点长的心情,老兵也不了解。直到点长要复员的时候,我们才知道了他家庭的特殊情况。一旦你了解了他的家庭,就相信他的话是真的,他真心渴望当儿子,希望生活在一个温暖的家里。点长当兵的那年,闹了几年离婚的父母终于分手了,父母把有限的家当很容易地一分为二,但是却不能把点长分成两半。父亲离婚的目的就是要跟另一个女人结婚,所以坚决不要儿子。母亲说离婚后,自己的生活还没有保障,带着儿子怎么过?父母推来推去谁都不想要点长,最后是法院把点长判给了父亲,所以父亲怎么看点长都觉得不顺眼。点长就是为了逃离父亲的目光,才虚报一岁当了兵。当兵的第二年,父母都又组成了各自的家庭,很少问及点长的事。后来,父亲给他来过一封信,总共58个字,说点长又改归母亲了。但是不管归谁,在点长的心里,自己已经没有家了,如果说有,部队就是他的家,1号执勤点就是他的家。点长平时和执勤点的兵们什么都聊,就是不提自己的家庭,有兵问他,他三言两语塞搪过去。别的兵谈论自己的父母和女朋友的时候,他坐在一边静静地听,别的兵有家信来,他总想看一看,却把自己很少的几封家信藏起来,兵们自然对他不满。这些情况是我和老兵偷看了点长的家信后,点长才给我们讲的。点长讲完了这些后,就永远地离开了野风谷,离开了他心中温暖的“家”。

    后来,老兵普顺林懊悔地说:“已经复员了的老点长临走的时候告诉我,说陈玉忠这个兵,太深沉。深沉什么意思?我琢磨了半天没咂出味道来,猜想肯定不是什么好意思,因此对点长还多了几分戒备心。”

    大概当时点长一再坚持要充当儿子的时候,老兵又想起“深沉”两个字,虽然弄不明白点长的意图,但是坚决反对点长继续当儿子。点长没有办法,忽然想起自己正主持召开点务会,于是用拍板的口气说,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点务会结束。我不再争辩了,本来我就不喜欢当儿子,当父亲就当父亲。我谦虚地说自己当不好,请点长和老同志多指点。普顺林从马扎上站起来,瞪我一眼,说你真要当?好,我就给你当老婆,看你怎么当父亲。我被老兵激起了一些火气,嘴里就咕噜着说:“反正不是真的,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事,又不是没当过。”

    我到1号哨所的第二天就开始上哨、训练、做饭,之后的日子几乎没有什么大的起伏变化,因此我对自己到哨所后度过的第二天记忆最深,感觉后来的许多日子只不过是对这一天的修修补补。那天早晨,点长起床后就上哨去了,老兵在厨房做饭。我搞完了室内室外的卫生,端了脸盆在院子里洗脸,正刷着牙,黄狗从窝里出来,懒洋洋地伸个腰,一副踌躇满志的样子走到我面前,伸了嘴理直气壮地去脸盆喝水,等到我反应过来已经晚了。我气得“哎呀呀”叫一声,把脸盆里的水泼到院子里,刚要再去水窖取水,发现老兵站在了我眼前,不冷不热地笑,我一时没有弄明白老兵笑的内容,也只好陪老兵笑。

    “哟嗬,就这么泼掉了?”

    我茫然地眨眨眼。

    “看到我的洗脸水倒哪里了?”

    我的目光瞅着院子里唯一的一棵树,说是树,其实是灌木形的一株榆树,蓬松地生长着,虽然看上去像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女人的头发,乱蓬蓬的,但是在这干旱的山谷里,竟成了香饽饽,我们有一滴干净的剩水都不浪费,要小心地滴在它的根部。现在,老兵浇在它根部的洗脸水已经渗下,泥土湿润着。老兵的目光落在湿润的泥土上,开始教训我,说洗脸不能用肥皂你懂吗?洗脸水可以浇树可以洗菜可以……你懂吗?我慌忙点头,说原来不懂,老同志一教育,我就懂了。老兵见我又点头又弯腰,就满足地走开。瞅着老兵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老兵是早就料到我要把洗脸水浪费掉,似乎在厨房窥视我很久了。

    吃过早饭,老兵上哨,点长带领我训练正步走,走的是一步一动。点长下达一个口令,我就动作一下,他发现我踢腿的时候后,屁股蛋子左右扭动,他就喊了停的口令。他说你新兵连怎么训练的?扭啥屁股?看我踢,提胯,大腿带动小腿。他做完示范动作,又让我踢,我仍旧扭屁股。我在新兵连踢正步就扭屁股,新训班长都没有给我纠正过来,你点长有这个能耐?点长下达了连续动作的口令,我照样踢,屁股一直扭动到山根下。无路可走的时候,点长还不下达停止的口令,我就自动站住,一只腿仍旧举着,表示自己服从命令坚决。站在半山坡哨上的老兵普顺林就咧嘴笑了,远远地说:“点长,你就让他扭,看他能扭出个花花来。”

    点长走到我面前,说:“行了,你上午就训练到这里,回去做午饭,不会做就问我。”

    点长给自己下达口令,独自训练。我走进宿舍才松了一口气,从门缝看点长,嘻嘻笑,小声说:“傻孩子,真乖,好好练,我给你做饭去。”

    去厨房扎了围裙,淘洗完了大米,我端着铝锅跑到点长面前,说点长加这些水行吧?点长说少了。炒芹菜的时候,我又捏着根芹菜小碎步跑到点长面前,问熟不熟。点长含在嘴里咬了咬,说再炒一会儿。但是等到我返回厨房,芹菜干干的粘在锅上,我急忙加了一勺子水,就看到芹菜在水里漂起来。

    虽然米饭和芹菜的水都加多了,点长吃饭的时候却表扬了我,说第一次做饭不简单,多做几次就有经验了。我心里喜滋滋的,匆忙吃完饭,去哨上换岗,并对下哨的老兵说:“你去尝尝我做的饭,点长都说不简单呢。”老兵说是吗?老兵下哨直接进了厨房,一看我蒸的米饭,就“咦”地叫一声,对正收拾碗的点长说:“这是米饭呀?怎么做成了稀粥?”

    点长笑,说凑合吃吧,他还是实习生。老兵又看菜,皱着眉头夹了一筷子尝,立即吐掉,端着菜碗走到哨位上,对我说:“你炒得什么菜?比盐水煮芹菜还难吃。”

    我立正站着,认真地按照执勤用语回答:“对不起,我正在执勤,不便回答你的问题。”

    老兵顺手把菜倒在山坡上,说喂狗都不吃。我已经吃了那菜,难道我还不如一条狗?老兵的话真没有水平。但是,我不好直接反驳,就给他颂诗一首:“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老兵半天没有憋出一句话,气得扭头就走。

    其实,白天我们3个兵轮流忙着,说话的机会并不多,只有到了晚上才能聚在一起,却又没有什么事情可做。老兵会下几步象棋,但是只有高兴的时候才走车架炮。那天晚上,我本来想和老兵下象棋,动员了老兵半天,老兵才答应星期天再下,说他今晚要看电视。由于周围山峦叠嶂,而且山高风急,电视屏幕一片雪花。我不停地调频道,弄得电视声音尖叫刺耳,老兵也不着急,仍旧很有兴趣地看,仿佛是在完成一种看的任务,至于看到了什么并不重要。点长歪在床上翻弄一本杂志,是我带进哨所的,已经被他翻弄一遍了,连上面刊登的女人治愈雀斑和隆胸术的广告,都一字不漏地看了。他的目光夹在杂志里对我说,你甭折腾,接收信号不好,没法看。老兵忙说:“要看也行,你去屋子顶上扶住电视天线,能清楚一点儿。”

    “就一直扶着?”

    “对,松了手我就看不清。”

    我听明白了,老兵是想让我爬上屋顶调试电视天线。外面的大风呼呼叫着,还不把我吹成腊肉?于是我假装糊涂,说:“这么大的风,我扶着你看?”

    “你是父亲,应该干最苦的差事。”

    一提父亲的事情,我突然生气了。原来你是因为我当了父亲,想成心整治我呀,又不是我想当父亲,我不当了,还是让点长当吧。老兵听我一说,就让步了,说这样吧,咱俩每人上去15分钟,我先上。老兵这么一主动,我就不好意思咧了咧嘴,说我先上。我就上了屋顶,握住天线的木杆。风很大,眼前的山仿佛被风刮得旋转起来。

    老兵在屋子里喊:“向右转--再转,好!”

    一会儿,电视屏幕又是一片雪花,老兵又喊:“向左转--”

    我冻得缩着脖子,说时间到了吧?老兵正看得高兴,说还有两分钟。我估计两分钟早过了,又问。当电视屏幕上出现了广告的时候,老兵才爬上屋顶,说时间到了。我欢天喜地进了屋,对着电视上的广告认真看,并也学着老兵的样子,说向左转一点再转一点儿。正高兴着,电视上一片雪花,我说怎么弄的?后面的话没有说完,发现老兵已经站在身后了。还差4分钟呢,你怎么下来了?老兵说:“不差一分两分的,斤斤计较啥呀。”

    然而,当我再次回到屏幕前的时候,发现又是广告,这才惊诧说:“哎,又是广告?”

    点长在一边笑了,我明白了这是老兵的精明,就哼一声,说广告就广告,坐下继续看,依旧吆喝向左向右转。我总不能不看广告让老兵下来吧?再说了,能看看广告也不错,反正看什么都是模糊的。

    深山谷里黄豆大的灯光下,围坐着的3个兵虽然弄出了一些动静,但是丝毫没有搅动山谷诺大的一团幽静。时光就这样静静地流失着。

    我在1号哨所呆了三天,心里就堵得慌,胸口像塞了一团乱麻。我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可是点长没事的时候,常常静坐着,瞅对面的山峰。最初我以为山峰上有什么名堂,当点长站起来离去的时候,在泥地上留下一个屁股的轮廓,我急忙把自己的屁股放在轮廓里,然后模仿着点长看山峰的姿势,去审视山峰,却啥名堂也没有看出来,于是心里说,你整天看什么有什么好看的?而老兵闲下来的时候就趴在铺上写信,似乎永远也写不完。好在哨所还有条黄狗,不管它愿不愿意,我就缠住它不放,一会儿骑在它的背上拉出驭马驰骋的态势,一会儿追在它的屁股后面喊叫。黄狗高兴的时候还可以陪我玩耍一阵子,但是懒惰的时候,无论怎么摆弄它就是眯缝着两眼,躺着不动。

    好容易熬到星期天,又赶上老兵不上哨,我就铺张开一副笑脸去请求老兵下棋。老兵正在温习女朋友过去的来信,处于一种沉醉状态,就摇头说:“我不会下。”

    我死皮赖脸地缠住他不放,说:“我教你。”

    “不下。”

    “就下一盘。”

    老兵终于被我磨得心烦,就与我下,只几步就输了。我觉得不过瘾,仍要老兵下,老兵说我下得臭,不下了不下了。我慌忙从棋盘上拔掉一个车和一个马,说:“让你两个子。”

    老兵仍摇头。我又拿掉一个炮,又拿掉一个小卒……棋盘上只稀稀拉拉剩下三五个棋子,老兵仍不愿下。我就说:“你不是要看我女朋友的照片吗?陪我下一盘就给你看。”

    老兵才来了兴趣,忙说行。但是我让出了许多棋子,已经组织不起有效的进攻,被老兵三加五除二收拾掉了,虽然明知道这不是老兵的真实实力,但是毕竟输了,心里觉得很窝囊,脸色也不怎么明朗。老兵却很开心了,追着要看照片,“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人。”老兵这个人,就喜欢看女孩子的照片,看就看吧,还爱评头论足,所以我是不愿把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提供给他评论的。我很不情愿地从一本书里取出藏着的女朋友的照片,女朋友和我一样,出生在江苏小桥流水人家,眼睛里就多了几分灵气。老兵把照片捏在手里反复看,嘴里说哎呀新兵蛋子,看不出你还有两下子。我嘴上嘿嘿笑着,眼睛却很紧张地看着老兵的手反复摸弄照片,说:“小心、小心,别折坏了。”

    “瞧瞧你这个小气样子,好像世界上就你有个女朋友,你不觉得你女朋友的样子太拘谨了?好像被谁打了一棍子,脑袋快打进肚子里了,缩头缩脑的样子。”

    “不是拘谨,你懂什么,她长得古典。”

    老兵把自己女朋友的照片拿出来,递给我说:“好,你的古典,我的就是浪漫。”

    我们两个人开始吹自己女朋友的优点,吹得昏天昏地难分胜负的时候,我就突然问他:“老同志,点长有女朋友吗?”

    老兵从半敞的门缝朝哨位上瞟一眼,半天才摇摇头。老兵说,点长搞得神秘兮兮的,咱们宿舍谁的抽屉锁着?就他锁。我想也是,不就是防我和老兵吗?有什么值得防的。我和老兵的目光一齐纠缠住点长抽屉上的小锁,蓝色的小铁锁在我们的目光里越长越大。

    按照部队的条令规定,星期天晚上要点名,所以吃晚饭的时候,点长就提醒我吃过饭不要乱跑,等待点名。我能跑哪里?还能跑出这个山窝窝?再说了,哨所就3个人,开个点务会就行了,还点啥名呀,真是脱了裤子放屁,多费一道手续。我心里这样想着,行动却很积极,早早地扎了武装带,站在屋子前等待点长点名。

    点长抬眼看了看渐浓的夜色,说差不多了,集合吧,老兵普顺林也就紧挨着我站定。点长平时说话的声音不大,而且是慢吞吞的,恨不得把一句话拖成两句说。但是,他站在我和老兵前面整队的时候,声音却提高了八度,把隐入夜色的山谷喊得更加寂静。整完队,点长挨着老兵站定,一句话不说了。黄狗在我们身前身后转着,不时地嗅我们的脚,而我们3个人一声不吭一点儿不动地站着。我站得莫名其妙,不知道点长让我们傻站着干什么,要点名就点吧,我和老兵都站在他的旁边,有什么好点的,不就是走个形式。

    几分钟后,我听到远处的山谷里突然传来模糊的声音:“稍息--立正!现在开始点名。”我打了个机灵,激动地昂起头,朝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峰眺望。我明白了,这一定是排长的声音,此时的排长就站在山尖尖上,凝视着我们1号执勤点的方向。远处黑黢黢的,没有一点儿灯火,我的头就极力向前探去,希望能看到些什么。点长和老兵都抻着脖子对山谷答“到”,后来我也似乎听到了由远处传来了自己的名字,但是却愣愣地对着山谷发呆,怎么也张不开嘴。

    点长气愤地小声说:“点你哩。”

    我才结结巴巴地答了声“到”,那声音仿佛不是从自己嘴里发出的。点名完毕,我清醒过来,问点长,排长能听到我的声音吗?老兵抢着回答,说:“能,你以后说话小用点儿力气,别让那边的排长听到了。”

    点长和老兵进了屋子,我却在外面站着朝远处张望了很久。从此以后,每个星期天晚上的点名,就成为我的一种期待,我期待着一个没有见过的人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我甚至想看看排长长得什么样子,听听排长的真实声音……总之,我非常渴望能与排长对话。终于有一天晚上,当排长点到我的名字时,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强烈欲望,竟对山谷喊道:“排长--我是蔡强--”

    当时,点长和老兵都傻了眼,呆呆地看着我说不出一句话。点名后的点务会上,点长和老兵把我像烙饼一样翻来覆去地批评,折腾了两个小时,最后我在会上作了检查,表示今后再不发生类似的问题,点长和老兵才长叹一声,似乎把胸口憋着的闷气算是顺出去了。事实上,就在我受到批评的两天后的上午,排长走了两个小时的山路,翻过了五座山峰,来到了1号执勤点查勤,并与我们共进了午餐。排长到哨所的具体过程就不必说了,谁都能想象出我们3个兵那种兴奋的样子,就连一向走路深稳的点长,都由于过度兴奋,脚下一滑摔了一跤。应该说这样的日子在哨所并不多见。只是,后来星期天排长点名的时候,我却不像过去那么激动了,并且失去了过去那种等待星期天晚点名的心情,那是一种激动而幸福的等待呀!于是,我的生活就又平淡了许多。

    有一天,我突然生气对老兵说:“排长来查勤干什么?”

    当然,老兵听不懂我的话,也不可能理解我的心情,他反问我:“你说干什么?你都不知道排长为什么来查勤?”

    我发现太阳从东面的山峰上冒出的时间提前了20分钟的时候,才觉得天亮得早了。就这么个很平常的发现,让我惊奇了好半天,并琢磨着下哨后如何把这个发现告诉老兵。点长和老兵都不戴手表,太阳骑在东边山头上时,他们就说9点30分了,哨楼的投影与两腿的投影重合时,他们就说该做午饭了……慢慢地,我也很少看手表了,也学会了从太阳的方位和一明一暗的投影里,看时光的流失和阴阳的交替。对于我们来说,早几分上哨或者晚几分下哨都无关紧要,时间仿佛一直围绕着山谷旋转,永远流淌不出去,而这么多漫长的时间又并没有多少用途,所以总也挥霍不尽。按说,现在已经到了换岗的时间,点长和老兵还在训练擒敌技术中的“掏裆砍脖”,你掏我一动我掏你一动,交叉操作。我并不想提醒他们,目光很快从他们身上移开,去看周围一成不变的景物。阳光下,山峰上稀疏而灰白的小草仍是两寸多高,并没有见长。由于严重缺水,它们的身躯生长得干瘦而坚硬。风把它们吹得东张西望。那片陡然耸立的岩石仍是一副思想者的姿态,太阳的光线从它头顶上流泻下来,勾勒出它一阴一阳的面孔。从左边看,它是在平静的思索之中,但是换个角度,我的视线从阴影进入画面,它的表情就显得过分忧伤了。

    当然,漫过山顶的小草再朝远处看,就是或明朗或灰暗的天空了,除此之外还能看到什么?我收回目光的时候,就自语道:“在这山窝窝里呆三年,死人也能憋出屁来。”

    我的话刚说完,就看到了山路上出现毛驴车的影子,立即有了不少的精神。我不急于告诉他们,盯住毛驴车不眨眼地看。毛驴车在我的目光里渐长渐大,隐隐约约听到驴蹄“得得”的声音了,我才喊道:“点长,送水车来了。”

    点长和老兵停止了“掏裆砍脖”,一齐朝山下张望。老兵看清了毛驴车后,立即跑下山迎接。毛驴车每次送水,都捎来执勤点的报纸、信件和粮油蔬菜。当然,老兵迎接的是封存着他女朋友的甜言蜜语颠簸了几千里的来信。老兵的女朋友和老兵一样爱写信,有时一口气写几封,在信皮外标明序号,让老兵读起来就像读章回小说那么过瘾。

    老兵在路上就把女朋友的信拆开,先是粗粗地浏览,目光跳跃在字里行间打捞着实在的内容。老兵看到点长站在路口等待毛驴车走近,老兵就直截了当地说:“没有你的,有蔡强的。”

    点长虽然知道可能没有自己的信,但是他听了老兵略带讽刺的话后仍有些尴尬,就随手拍拍毛驴的脖子,去向水窖里抽水。

    我听到有自己的信,就在哨上着急地问老兵:“我的信,哪儿来的?”

    “不是你女朋友,放心站岗吧。”

    因为看信心切,我就催老兵换哨,说你看看太阳都移到哪里了,还不换哨?老兵习惯地朝太阳瞟一眼,然后怀揣女朋友的信来换岗,脸上挂着笑眯眯的神色。我忍不住问:“又是你那个娜娜来信了?”

    “不该问的不问。”

    “又说想你了吧?”

    “不该打听的不打听。”

    我和老兵交接完哨,却不肯走开,要看看老兵的那个娜娜在信中说了些什么。老兵说没啥,真的没有说啥。但是我才不信他的话呢,没啥怎么不让看,看一看怕啥?又不是看一眼少一眼,你说点长自私得家信都不让我们看,你不自私你让我看呀,我就不信她能啥都不说,她总要说点儿什么,比如想你、梦到你……老兵经不住我唠叨,就拿出信交给我,说看去看去,不看能憋死你。我立即喜笑颜开地在阳光下看信,那副陶醉的样子让老兵很不舒服,老兵就说:“又不是看自己女朋友的信,带着这么多感情色彩干啥。”我没有理睬他,边看边声情并茂地读道:“每当夜晚,柠檬的月色从窗户透进来,我就思念远方的你,我的心就和你走到了一起。你说你们的军营绿树掩映,四周是高楼大厦和宽阔的马路,我多么想和你一起漫步在其中……”我停止读信,抬头看老兵半天,然后打量四周,苦笑着说:“乖乖,我怎么就看不到绿树,你吹牛也不怕闪断了舌根。”

    老兵不屑一顾地瞅了我一眼,说道:“你个新兵,还嫩吧?我如果说这儿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她还不把我看得没一点儿出息?”

    “她几次说要来看你,一来不就露馅了?”

    “她只是说说,哪有时间来。”

    老兵的对象叫赵娜,在饭店当会计,饭店是赵娜的舅开的,据赵娜给老兵的信中介绍,说生意很火爆。老兵以为赵娜有意识向他吹嘘她舅的能力,有一次他给赵娜写信,就说自己复员后也开饭店,一定也会挣大钱,没想到却被她来信批评了一通,说他没有大志,然后鼓励他好好当兵,当出点名堂来。老兵捧着赵娜的信,心想在这山窝里能干出个啥名堂?如果当三年兵复了员,她还会不会和自己谈朋友?想到这些,老兵就烦躁,但是兵还要在野风谷当,日子还要这么过,时间久了,老兵就想:“去它的,管它怎么样,先谈着再说,能多谈一天算一天。”

    别的兵的家信来的多,赶车送水的兵见惯了,并不当会事儿。点长一年没有几封信的,突然有一封,赶车的兵也看着金贵,总是亲自交给点长。这天下午四点多,我站在哨上报告送水车来了的时候,点长正揉馒头准备做晚饭,手上粘着面。点长在厨房听到了我的喊叫却没出来,依旧吭吭哧哧地揉面。老兵照例跑下山去迎接,并且又接到了娜娜的来信,但是他这次没有慌着拆开,而是盯着赶车兵手中的另一封信。老兵说,你给我看看,真是点长的家信?赶车的兵不给,说我骗你干啥,不是你的你看什么。老兵焦急地跟在赶车兵身后走,远远地就喊:“点长--你的信!”

    点长愣了愣,并没有立即走出来,因为他对老兵的话并不是完全相信,当赶车的兵走到厨房门口,扬了扬手里的信,点长才慌忙搓了搓手上的面疙瘩,接过信。点长飞快地瞟了眼寄信人的地址,就把信塞到兜里,然后向赶车的兵道谢。老兵一直在一边观察点长的动作和表情,见点张并没有立即看信,就问:“谁来的?”

    “家里,没什么事。”点长平平淡淡地说。

    点长感觉到兜里的信沉甸甸,他知道母亲没有重要事情是不会来信的。他草草了事地把馒头蒸上,本来想回了宿舍看信,但是老兵总是在一边斜视着他的裤兜,像个伺机而动的扒手。点长就开始炒菜,显得慢条斯里的。

    我下哨后,老兵就把点长来信的消息告诉我,并偷偷指了指点长的裤兜。“点长还没看?”我问。老兵摇摇头,脸上显出过分的惊奇。点长很有耐性地把一封家信揣两个多小时不看,真让我吃惊,同时也给这封信涂抹了一层神秘色彩。晚上,我们三个人坐下吃晚饭的时候,我暗暗地瞟了点长几眼,发现点长的神态并没有什么特别。但是,老兵吃了两口菜就叫起来,用力咂咂嘴,说:“哎,这菜……你放了什么里面?”

    老兵又夹一筷子菜放嘴里,“巴唧、巴唧”地咂磨。点长也急忙认真品尝,然后忽然开朗地说:“呀,放盐放错了,放了白糖。”

    点长急忙去挖了一勺子盐,放进菜里搅拌,不好意思地笑,说你看你看,我这老同志也犯低级错误了。按说这样的低级错误是可以开心地一笑,不需内疚和不安,但是,我却忽然间从点长挤出的笑里,发现了异样的表情,那是一种深埋着的烦躁和无奈!

    之后点长没有说一句话,吃饭的速度很快,吃完后就起身回了宿舍。老兵对我使个眼色,我们就尾随其后。点长坐在桌子前展开信,匆忙地看,老兵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抓住信的一角大喊:“谁来的信,还躲着我们看呢。”

    点长反应迅猛,这是我没有料到的,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么冲动。他站起来,抓住老兵的手腕去夺信,并愤怒地说:“你干什么你!”

    老兵已经显得很尴尬,但是又不能立即松手,那样就更没有趣了,所以老兵勉强地抵抗着,还发出“咯咯”的笑。点长的动作很粗硬,一下子把老兵摁倒在铺上,去扳老兵的手指。老兵“哎哟”叫一声,松了信,疼痛地甩手腕,愤愤地说:“操,不就一封信吗,有什么了不起的?你看别人的行,别人看你的你就急,以后谁也别跟谁掺和!”

    老兵一甩手出了屋,门“咣”地带上。点长把信抢回去后,似乎感觉到了自己的过分冲动,一下子愣在那里。我不知道该说点儿什么,尴尬地站了几分钟,然后讪讪地退出去。我看到老兵坐在屋前的山坡上生闷气,就走了过去。我说老同志你的手腕没事吧?老兵头也没抬。我又说老同志你下棋吗?咱俩到厨房下棋吧。很明显,我想安慰老兵,但是老兵却突然把憋着的气撒给了我,说:“你滚远一点儿好不好?我说过了,以后谁也别跟谁掺和!”我愣了片刻,心里骂了句“狗咬吕洞宾”,转身回屋。点长已经收起了信,呆坐在桌子前。他见我进屋,看了看我,似乎等待我说点儿什么,而我却啥话不想说,一头倒在铺上。点长在屋子里一定听到了老兵对我说的话,也一定看到了我泪汪汪的眼睛,但是点长没说一句话。

    过了很久,老兵才回屋闷闷地脱衣睡觉。点长走到他铺前,内疚地说:“弄疼了你的手腕了吧?对不起了。”

    老兵不理睬点长,放下蚊帐。点长就又坐回了桌子前。屋子里的气氛很沉闷,任何的一点儿响动都对感觉带来强烈的刺激。我实在受不住这种氛围的压迫,也三下五除二地剥了衣服钻进蚊帐。

    点长静坐了一会儿,就展开了信纸,但是却久久没有落笔,此时他的心情有谁能够理解呢?后来,当我和老兵知道了一切的时候,已经无法弥补我们的遗憾了。

    在这里,我有必要把点长母亲来信的内容简介一下。本来点长的父亲在点长入伍后的第二年就把点长推给了他母亲,母亲觉得点长人在部队,并不需要她抚养,所以也就默认了。但是,最近她听说点长年底可能复员回乡,她就觉得是个问题了,于是写信给点长,说她将来没有能力为点长盖房子娶媳妇等等。父母离婚的时候,点长还不满18岁,按照法律程序,已是成人的点长现在还有权利重新选择一次随父或随母的权利。母亲在信中说:“这是关系到你以后生活的大事,一定要考虑周到。”

    点长没有选择父亲也没有选择母亲,他在回信中说自己复员后,单独落户。点长什么时候写完信什么时候睡觉的,我和老兵都不知道,我们早已睡熟了,而且那天晚上我还做了一个梦,不是梦见了父母就是梦见了女朋友。点长在我们睡熟的时候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后,他一定很孤独地又静坐了很久,或许还给我们掖了掖蚊帐,然后羡慕地打量了我们幸福的睡态。我在点长复员时知道了他家庭的情况后,就反复地回想这个晚上,试图凭借自己的想象力进入点长当时的那种处境。

    老兵似乎是下了决心不答理点长,对我也是横眉竖眼的,偶尔跟我说句话,就像冒了个水泡,咕噜一声就完了,让我没有一点儿思想准备,我只能问一句:“什么?老同志?”

    老兵瞥我一眼,却不肯再重复他的话,让我没完没了的尴尬。

    本来哨所就我们三个小卒,而且最初相互见面没有几天,趁着一股新鲜劲,把彼此要说的话很快说完了,之后除了每天彼此必需要说的话外,比如说开饭了、上下哨的交接语等,其它话都很节省。点长和老兵在这儿呆久了,已经习惯了这种平静和沉闷,而我却没有磨练出这种耐性,已经越来越感到了寂寞和无聊。现在,点长和老兵处于“冷战”状态,连一些必说的话也精减了,我就更觉得日子疲蹋而漫长了。

    点长毕竟是我们哨所的最高领导,政治觉悟高,意识到由于自己的行为,破坏了哨所祥和的气氛,于是就主动向老兵靠拢,希望取得老兵的谅解。但是老兵总是躲着点长,不给他表达的机会。到了星期天,正赶上老兵上午站岗,点长就在山坡上散漫地走,最后转悠到了哨楼旁。

    老兵的手腕已经贴了膏药,由于穿着短袖上衣,白色的膏药片子就很醒目。点长的目光在膏药上逗留了一下,然后才问:“手腕肿了吧?真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老兵不说话,把脸扭向一边。点长很无奈,就在老兵的旁边坐下,捡起泥块朝山坡下掷去,一块又一块,很有节奏。

    我不愿看点长和老兵在山坡与太阳之间所构成的画面,这种画面所表达出的意境僵硬而沉闷,时间仿佛被他们固定在那里。我瞅了瞅对面的山峰,有一朵白云正悠闲地在上面浮动。“把它扯下来!”我突然发狠地自语。其实在野风谷里,我始终像一只蝴蝶或者是一只蚂蚱,总不能闲静下来。我发疯似的朝山上跑,在地上卧着的黄狗发现了,立即昂起头警觉地观察,然后也弹跳起来,跟在我身后跑,于是我放开喉咙喊:“冲呀--”

    山谷回响着我的呐喊,山谷在我的呐喊中旋转起来。

    黄狗似乎在向我展示它的体力,它快速跑到我前面,然后蹲下,远远地看着我呼哧呼哧爬,在我快要接近它的时候,它便突然跃起,一个急冲锋,又在我前方蹲下来,摇着尾巴欣赏我狼狈的样子。

    我一步三磕头地爬上了山顶,身子一仰就躺在地上。清凉的风拂过面颊,爽快惬意,天空上白云悠悠,辽远而宁静。在天空之下,我努力放平了身子,大口喘气,似乎在山谷里憋了很久了,终于畅快地呼吸一次。直到喘气均匀了,我才慢慢仰起身子抬头朝远处看去--我的呼吸立即屏息了,眼前的景象是如此的壮观,令人惊心动魄。层层叠叠的山峰烟雾缭绕,虚无缥缈,由近而远了望,“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那神韵,排山倒海,气势磅礴。

    等到我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兴奋地下山后,点长已经做好了午饭在等我。点长问我干什么去了,我说爬山,“点长,以后我们就不要训练齐步正步,干脆爬山好了。”我本来想把爬山的好处给点长罗列一下,但是发现他的脸色阴暗着,就忙低头吃饭了。我估计点长要说点什么,就等待着,而他却半天不吭气,斜着眼看我,看得我嘴里含着一口饭都不敢咽了,直挺挺地等待他说话,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误。

    后来,他突然用筷子敲了敲碗边,敲得我心惊肉跳,才说:“你想到安全了吗?”

    我睁大眼看点长,一副茫然的样子。

    “这儿的山又滑又陡,摔坏了胳膊腿的,谁负责?你就不能老老实实待一会儿?”

    我仍含住一口饭,不吐也不咽,更不说话。点长就停止了批评,说你还不快吃饭?吃完了去换老同志的哨。

    大约在下午三点多钟,点长去接了我的哨。我回宿舍,看到老兵又趴在桌子上写信,就悄悄退出来,却找不到事情做,于是在屋子前坐下,在地上画了一个五子棋盘,独自走五子棋,打发了下午剩余的时光。

    晚饭轮到我值班,我正在厨房忙活的时候,老兵提着暖瓶去厨房的火炉上取水,看到黄狗在厨房里转悠,就愤怒地踢了它一脚,说:“你滚出去,找你的爹去!”

    黄狗哼唧一声跑了。这就是老兵不对了,你对点长有气,有本事去踢点长一脚,对着黄狗耍啥威风?黄狗懂什么,踢它一百脚有什么用?再说了,黄狗虽然是点长从路边捡回来的,可也不他一个人的,是我们整个哨所的呀,它给哨所带来了多少欢乐?它已经算是哨所的“人丁”了。那是去年春上,点长下山去中队部办事,返回时在路边发现了一条小狗,当时正害着眼病,可能是被主人扔出家门的,已经奄奄一息,点长就把它抱回来。哨所的三个兵精心照料,竟把这个小东西救活了,老兵去年还是新兵,对小狗的关照最多,怎么现在却把它算作点长的了?

    我在案板上切着土豆,心里正生着老兵的气,一只老鼠从我的脚边大摇大摆跑过去。过去这些老鼠不只一次在我眼前炫耀它们身子的肥硕,我根本不理睬它们。但是今天不行,今天我正生着老兵的气呢。于是,我上前一脚,想踩死它,可是连根老鼠毛也没踩着,老鼠一窜就没有影了。我继续切土豆继续生气,除去生老兵的气,还生老鼠的气了。然而,只放了个屁的工夫,老鼠又不知从什么地方走出来,牛呼呼的样子,我随手抄起个大土豆,狠劲砸去,老鼠极快地躲进墙角的洞子里,我只好把弄脏了的土豆捡回来重洗。

    “好呀,跟我作对是吧?”我觉得不能咽下这口气,换了谁也不会就这么蔫不唧的算了。我弄了半块馒头,抹上了用来灭蚊虫的“滴滴畏”药,放在洞口处,笑道:“来吧,米西米西,小东西!”

    折腾了半天,耽误了做饭,我瞅一眼外面的太阳,知道点长快下哨了,于是慌忙拎着水桶去水窖提水。那天下午,黄狗可能是饿了,它瞅见我和老兵都不在厨房,快速跑进去,四处嗅着,终于发现了老鼠洞口的馒头,叼起来溜走。本来黄狗没有这个毛病,但是那几天因为我们三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似乎都心不在焉,忘了认真地喂它。

    我刚做好饭,老兵进了厨房,自己从蒸锅里抓了个馒头,坐下就吃。按惯例,晚饭是我们的团圆饭,三个人要一起吃。我不敢直接提醒老兵,就站在门口瞅了瞅渐黑的天色,说:“点长还有几分钟该下哨了吧?”

    老兵斜了我一眼,弄得我挺紧张,急忙说:“你吃老同志,你先吃。”

    我看到点长已经从哨楼朝山坡下走,就开始往桌子上端饭。点长还没有走到狗窝,就听到黄狗呜咽的叫声,他便紧张地跑过去,说:“阿黄,你怎么了?阿黄--”

    我在厨房听到点长的叫喊,也朝狗窝跑去,老兵捏着半个馒头,站在厨房门口张望。

    “蔡强,别靠近!”点长大声说。

    我们远远地看着黄狗在地上滚动。片刻,黄狗尖叫着跳起来,朝山上狂奔,我们3个人跟在后面跑,看着黄狗一头栽倒了,然后浑身抽搐,然后一动不动。这个过程中,我们都张大嘴,一句话没有说出来。

    最先憋不住喊叫的是我:“点长,阿黄死了?”

    点长没说话。我问的也是多余,黄狗已经不动了,不是死了是睡着了?

    老兵捏着半块馒头,吃惊地说:“哎,说死就死了?”

    “它得的是急症,好像吃了什么东西?”点长小心地蹲下察看。

    我听了点长的话,“哎哟”一声就朝厨房跑,我想起了“米西”给老鼠的药馒头。

    我在老鼠洞前傻站着,头懵懵的,心“怦怦”跳,那种感觉是用语言无法表达的。

    当然,点长知道了事实真相后并没有责备我,他责备的是他自己。我们把黄狗抬回来,搁在一块木板上,点长的眼窝蓄满泪水,说:“都怪我,这几天心情不好,没有喂它。”

    我哭着说:“都怪我,我该死……”

    点长继续说:“阿黄跟我快两年了,我原准备复员的时候把它带回家,没想到……”

    我跺着脚原地转圈,“啊呀呀”地甩手大哭。老兵一声不吭,眼圈里含着泪水,蹲在黄狗身边,用手指轻轻梳理它的皮毛。老兵从黄狗进哨所开始喂养它,比我对它的感情还深。后来,我们3个人都蹲在它的身边,抚摸它柔滑的毛发,渐渐地,三双手摸到一起、握住、摇晃,不约而同地抬头相互看着,都一脸愧色。

    点长站起来,狠着心说:“走,趁晚上有时间,把它埋了。”

    老兵看了点长一眼,说:“就埋到山顶吧。”

    点长和老兵抬着黄狗爬山,这是他们两人多日来的第一次真诚合作。我跟在他们后面,拎着铁锹,扛着一根木棍,木棍上缠着白布,白布在风中招展。

    山顶上的夜风吹乱了我们的头发,夜风里我们奋力挖掘好坑穴,然后把黄狗埋进去。点长特意把四个馒头摆在黄狗嘴边,馒头是我晚上蒸的新馒头,白晰而柔软。

    我们把缠着白纸条的木棍埋在坟头,坟头渐渐隆起,同时在我们的心里也纠起了一个永远也化不开的情结。我们站在坟头前,夜色把3个人影镶嵌在天边上。

    山下的平房,亮着灯光,从山上看去,纽扣一样大,像山谷的眼睛。

    黄狗从山谷消失后,山谷似乎更加寂静了。那天,我和老兵在院子里训练,经常有意或无意地朝山顶眺望一眼,遥望山顶竖立的木棍。白赤赤的阳光下,老兵的口令尽管嘹亮厚重,却失去了穿透力,总是在我们的头顶上回荡不去。

    老兵抹了一把额上的细汗,命令休息一刻钟。我和老兵都回宿舍喝水,老兵把点长的杯子递给我,说:“去,给点长送去。”

    我端着杯子走到哨楼,说点长,老同志让我送的。点长笑了笑,说老同志让你送你才送?我知道点长在逗我,就很认真地点点头,说老同志不让我送我敢送?点长喝完水,把杯子递给我,问道:“蔡强,你来执勤点半年了,是不是已经感到这儿单调无聊了?心里有什么想法?”

    我极快地观察了点长的脸色,说:“啥想法也没有,革命战士是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

    “你说实话,别太空洞。”

    “点长,你不是正式跟我谈话吧?”

    点长挖了我一眼,说:“我只是随便聊聊。”

    我立即咧嘴笑了,笑着说,那我也是随便说了,我觉得在这儿当兵,比在我们村里还没劲,我当兵原是想出来闯荡闯荡,没想到闯进了野风谷,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整天听风鬼哭狼嚎的。点长虽然说是随便聊,但他仍拉出点长的架子教育我,说野风谷地方是小,可能够锻炼人的耐性,耐性对一个人事业的成功很关键。

    我突然问:“点长,你有女朋友吗?”

    点长愣了愣,摇摇头。你为什么不谈一个呢?我说,我觉得你应该谈了,闲着没事儿,可以给女朋友写写信,再说了,谈恋爱可以调节人的情绪,使人始终保持昂扬的精神状态……在我说话的时候,点长侧着脸很认真地看我,弄得我挺不好意思的,急忙打住话头不说了。

    “你像是恋爱专家了,”点长笑着说:“你女朋友来信又说什么了?让你精神状态这么好?”

    我羞涩地低下头。点长说:“今晚我们的业务研究,改成读你女朋友的来信。”

    我原以为点长是说着玩的,没想到晚上业务研究的时候,他却来真的了。他坐在我和老兵的前面,一板正经地说:“咱们今晚的业务研究,改成读情书,蔡强先读,普顺林做准备。”

    读就读,我说。点长和老兵坐得很正规,像听首长做报告一样。但是,我刚读了一半,他们就笑翻了身子,老兵还在铺上打了几个滚。点长虽然没有在铺上打滚,但是他捂住肚子浑身抖动。自黄狗死了后,点长还是第一次这样开心。我很想让他们继续开心,就故意憋住笑,严肃地读信,把女朋友写的那些软绵绵的话读得有声有色,很像读一篇散文。后来点长笑得肚子疼,就说蔡强我求求你别读了,你想害死我们呀。老兵也笑着骂,说这个新兵蛋子,脸皮比鞋底还厚。

    第二天早晨,轮到我上第一班哨,起床后我忙着擦步枪,老兵就拿着扫帚扫院子。老兵扫到狗窝前,看到空空的洞子里被风吹进了些杂物,便随手伸进扫帚扫了几下。突然,一只鸟从洞里飞出来,翅膀扑棱棱地划着老兵的脸而去,老兵禁不住惊叫一声。我拎着武装带跑过去,问:“咋啦老同志?一惊一咋的?”

    老兵指了指洞口,“一只鸟从里面飞出来,吓了我一跳。”老兵长出了口气。我站在洞口竟有点儿紧张,说狗窝变成鸟窝了?不会吧?老兵猫腰小心地走进狗窝,我提着心跟在他身后。老兵在狗窝内四下察看,终于发现墙壁的凹处有一个鸟窝,探头瞅瞅,“咦”地叫一声:“有鸟蛋了--”

    我挤上前看,兴奋地说:“什么时候筑巢的?怪了!”

    我伸手要数一数有几个鸟蛋,被老兵拦住。老兵说:“别动,一、二、三……嘿,有5个呀。”

    老兵又说:“別动,留着孵小鸟,你动了,大鸟能看出来,懂吗?”

    “懂,大鸟聪明着哩,对吧老同志?”

    我由于太激动,似乎担心老同志发现的鸟蛋不允许我看,所以有点儿拍他的马屁了。我又急忙跑出洞口,对着厨房喊:“点长,鸟蛋,5个鸟蛋!”

    点长从厨房跑过来,我跟在点长身后又进了洞子,慌忙指给点长看,说在这儿在这儿,是带花纹的鸟蛋。我的样子很像是我发现了的鸟蛋,老兵有些不满,说蔡强你咋呼啥?还不快去上哨。

    “你们都别动,孵出小鸟来我们养着玩。”我不放心地回头说。

    老兵又劝点长也出去,说大鸟该回来了,别让它发现我们。点长和老兵出去后,就藏在洞口一边观察,等待大鸟回来。老兵说,是只红尾巴鸟,漂亮着呢。点长朝山坡上张望,说你别说话。老兵说,它很快就回来了,你看是不是红尾巴,漂亮不漂亮。点长说,你别说话。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一只红尾巴鸟从山坡低旋着飞到洞口边,极快地滑入洞内,如果不注意观察,很难看到它美丽的翅膀在空中滑过后留下的痕迹。点长和老兵激动地张大嘴,却不敢发出欢呼声,两个人的目光在洞口盘缠了一阵子,才相互对视,然后很幸福地一笑。

    我站在哨上,不停地观察狗窝的方向,担心老兵和点长动了鸟蛋。好不容易等到点长来换哨,就问点长:“老同志没动鸟蛋吧?”

    点长坚定地说:“没有,只是去看了两次,真的没动。”

    我下哨后直奔狗窝,看到5个鸟蛋静静地睡着,于是很甜蜜地一笑。其实他们最不放心的是我,老兵总是在我背后窥视,我去解手他都跟着。点长也不例外,老兵去换岗的时候,点长反复问老兵:“蔡强没去动吧?你真的看紧了?”

    点长下岗后,又要进洞子看看,我坚决拦住他,说大鸟在里面呢,点长你进去干什么?点长笑了笑,说:“老同志没动吧?你要看紧他。”

    那天晚上,我们躺在铺上很久睡不着,昏暗里反复讨论鸟蛋的问题。老兵肯定地说鸟蛋要等到秋天才能孵化出来,点长坚决反对,说那时候天气凉了,还不把小鸟冻坏了?我立即赞成点长的观点,因为我记得没当兵的时候,夏天经常在山里捡到小鸟。当然,我担心的是小鸟孵化出来后,会不会飞走,我说如果小鸟永远留在洞里多好呀!老兵似乎很生气地说:“你懂什么?没听说小鸟总要远走高飞吗?就像你长大了当兵一样,总有一天小鸟要出去闯荡的。”

    窗外,流泻着满地的月光,真是一个难得的风平月洁的夜晚。

    日子由于一窝鸟蛋,突然过得有滋有味了。但是,好景不长,老兵就陷入苦恼之中,自己苦苦挣扎了一个星期,没有得到解脱。那天晚上,老兵坐在铺上发呆,点长走到他眼前,直截了当地问:“遇到什么难题了?是不是那个娜娜要凉你的菜?”

    老兵叹息一声,说还不到凉菜的地步,不过很危险了,她一定要来。我立即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说道:“你不是说她根本没时间来吗?”

    老兵哭丧着脸,无奈地说:“她是没时间,可是她说时间就像海面里的水,只要肯挤,还是有的。”

    我说:“你就劝她别挤了。”

    “我劝不住,她要来陪我过‘八一’建军节。”

    “来就来吧,你紧张什么?”点长说。

    “不是紧张,她来我们这地方,就……”

    “你别说了”,点长打住老兵的话,说:“我明白你顾虑啥,你放心,是你的跑不掉,不是你的留不住,咱们把仓库收拾出来,欢迎她来,蔡强,别总显示你自己,到时候给老同志捧捧场。”

    于是,我们连夜制定了迎接方案,第二天就积极行动起来,把仓库收拾的像洞房。我讨好地对老兵说,老同志,我弄得不错吧。老兵说有点儿意思,我就又说:“老同志,你的娜娜来的时候,我帮你接站去吧?”

    点长在一边接了话,说:“什么事情你都想掺和!”

    那天老兵就一个人去接赵娜了。老兵在站台上等待了很久,偏远的小火车站没有几个接站的人,风从站台上掠过,卷起杂草杂物,漫天地飞舞。

    火车误了一个多小时才开过来,老兵急忙迎上前,从一节车厢跑到另一节车厢,慌张地寻找。车上没有下来几个旅客,但是老兵却没有看到赵娜,急得喊起来:“娜娜--”

    赵娜就在他的眼前,她走过去捅了老兵一把,老兵才惊喜地说:“嘿嘿,一路辛苦。”

    赵娜没看老兵几眼的,目光就转向四周,打量连绵起伏的群山。老兵心里凉凉的,又说:“一路辛苦。”

    “这儿……离部队远吗?”赵娜问。

    “远、也不远。”

    “车呢?”

    老兵的脸就红了,指了指站台唯一的几间平房。这时候,赶毛驴车的兵用树条狠抽了毛驴,毛驴车就欢快地从房子后面跑出来。

    老兵说:“我们中队就这么一架……车。”

    毛驴车走近站台,毛驴用力打了个喷嚏,惊天动地,把赵娜吓了一跳。赶车的兵很热情地上前接过赵娜的提包,说:“嫂子上车上车,一路辛苦,哎呀,我和普顺林在这儿等了两个多小时。”

    女孩子只要和部队的干部战士搞对象,不管你结婚和没结婚,都统统被叫作嫂子,既顺口又亲热。赶车的兵把一块崭新的白毛巾铺在车帮上,然后对着赵娜傻笑着。赵娜犹豫了一下,上了车,老兵暗暗松了一口气,小心地坐在赵娜的对面。赶车的兵站在车下,用树条抽了毛驴的屁股,说:“走来--”

    毛驴车“得得”走,赶车的兵跟在后面跑,尽管跑得呼呼喘,嘴里仍不闲着,说:“按说过些日子才给你们送水,正好嫂子来了,我顺便拉了一桶,嫂子你尽管用,洗脸洗脚洗衣服,尽管用,你说是不是普顺林?”

    后面没人答话,赶车的兵回了回头,看到普顺林和赵娜沉闷着,表情冷漠,他就急忙闭嘴。毛驴车开始进山,毛驴吃力地奔着,车速缓慢。赶车的兵两手推住车架,和毛驴一齐用力。后来老兵也跳下车,默默地推着车后帮。赵娜独自坐在上面,感到很不自在,看了看毛驴,也要下车,老兵急忙拦住她,说:“你别动!”

    赵娜执意要下,老兵急得不知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情,几乎带着哭腔说:“你真的别下,你--”

    赶车的兵转过身子,一喘一喘地说:“嫂子,山路,不好走,你坐着,这驴,有劲。”

    赶车的兵说话的时候,老兵死死摁住赵娜的胳膊,弄得赵娜不知所措,就又坐了。老兵松开手,满脸羞红。赵娜就在这个时候认真地看了看老兵,很深情的样子。老兵知道她在看他,老兵埋着头推车,浑身的力气。山路凹凸不平,赵娜的身子随着驴车的颠簸一起一伏,极有韵律。

    当然,我们也不比老兵推驴车轻松。老兵走后,我站在哨上,一直盯住通往山外的小路,等待毛驴车的影子出现,眼睛都累酸了。点长忙着准备午饭,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了,就站在屋子前朝山下张望,竟站了一个多小时。我想我站在高处,一定能比点长先发现驴车。但是,没想到我眨眼的功夫,毛驴车一下子从远处小路的地平线跳跃出来,速度极快。

    点长说:“你看蔡强,那是不是……”

    毛驴车由我们视线里的一个点,渐渐长大,终于在我们院子停止了。赵娜从驴车上跳下来,打量着四周的群山,目光就盯住山顶上的木棍,惊奇地审视飘扬的白布。她说那是什么?老兵和点长没有吱声,她就又说:“山顶上飘了些什么白条条?”

    老兵和我有个共同的规矩,就是不准提及黄狗的事情,免得点长伤心。赵娜刚到哨所,就捅了点长的疼处,当时的场面显得有些尴尬,弄得老兵左右为难。老兵忙扯了她的胳膊一下,并且丢了个眼色给她。

    大概老兵和赵娜进了家属房,老兵就把黄狗的故事讲给赵娜听了,因此等到点长进家属房叫他们吃午饭的时候,发现赵娜的眼圈红红的。点长以为两个人刚见面就闹了别扭,立即把老兵拉到一边批评,老兵对点长摇头,说没想到她这么感动呢。实际上,赵娜发现了那根竖在黄狗坟前的木棍是件好事,她能够一下子切入到哨所兵们的内心世界,从而了解兵们真挚的情感和寂寞的心境。这的确是老兵没有想到的。

    下午,赵娜便不顾一路风尘,开始帮助我们洗衣服,弄得点长很不好意思,抱住自己的衣服躲来躲去,赵娜在后面追住他不放,终于把脏衣服夺了去。也就是在那天下午,我们哨所屋子前的晒衣绳上,飘起了一条红裙子,还有一些我们叫不上名字的妇女用品。

    野风谷的风,在那个下午突然停止了疯狂的嚎叫,悠悠地吹。

    在部队,兵们的亲属来队,没有特殊情况,一般都要给来亲属的兵3天假,让他们陪亲属到部队驻地的风景区转一转。我和点长也商量好了,老兵的女朋友来哨所后,3天不让老兵上哨、做饭。虽然野风谷没有什么景点值得游览的,不过可以让老兵陪女朋友聊聊天,加深加深感情。

    但是老兵第二天就要求上哨。点长准备去接我的岗时,老兵也扎着武装带走出家属房,两个人争来争去都不相让,而且声音越来越高,火气越来越大,像山东人刚吃完了大葱就吵架,十足的冲劲。赵娜就从家属房走出来,站在他们俩面前一句话不说,像看热闹一样,两个人立即停止了争论。赵娜才问点长:“我来不会影响普顺林的工作吧?”

    点长把头摇的像货郎鼓,说不会不会谁说影响来?我们早就盼你来现在可是把你盼来了。点长的口气很容易让人想起“盼星星,盼月亮,盼来了救星共产党”的台词,于是赵娜噗哧一声笑了,说那好,该是普顺林的岗就让他站,这样才是不影响他的工作。点长的嘴张了张,却没有说出话来,心里暗暗赞叹赵娜既明事理又干练聪颖,如果她有一天能和普顺林一个锅里摸勺子,普顺林真他妈福气死了。点长想到这里,就觉得有一种责任落在肩上,自己作为点长,怎么也要想办法让赵娜了解哨所、了解普顺林,点长就觉得今年的“八一”建军节不平常,要过出一种氛围,过出一些特点。

    老兵朝点长挤挤眼,说我去了点长,你和赵娜做中午饭吧,不要让蔡强表现了,他的技术不到火候。点长笑了,点点头。

    其实我在哨上就想着做饭的事情,琢磨老兵的女朋友喜欢吃什么菜。下哨后,我看到点长正在收拾厨房,赵娜摘着青菜。我说,你歇着嫂子,我来干。我又说,点长你也歇着。点长却说:“你提水去,中午饭我做。”

    “哎,今中午轮我做呀?”

    点长直截了当地说:“你别显摆了,你做的饭谁吃?”

    点长这话说得很没有水平,这不是成心给我难看吗?平时总表扬我做饭的技术像小猴子爬杆,嗖嗖地向上蹿,现在却突然不说实话了。我就有些不高兴,急巴巴地说:“嫂子,你等着看,看我炒菜……”

    赵娜笑着安慰我,说:“你肯定会做饭,咱们一起做,我跟你学行吗?”

    她这么一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忙去提水。走到狗窝前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鸟蛋,就对着厨房喊:“嫂子,你快来--”

    赵娜不知道发生了啥事,紧张地跑出来。我招呼她,说你来你来,看看我们的小鸟。她莫名其妙地问什么鸟,小心地跟在我身后进了狗窝。站在哨上的老兵发现了我们的举动,远远地喊:“别动呀,只看别动,你这个新兵!”

    赵娜看到鸟窝里的鸟蛋,她像孩子一样露出了惊喜,说:“哇--”

    赵娜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鸟蛋,我急忙拦住她的手,说别动别动,大鸟发现有人动过,就把这些蛋丢了。她缩回手,说是吗?我不敢肯定,只说大家都这个说法,咱们还是不动吧。这时候点长在身后说话了,我就知道他沉不住气要跟过来,还是个点长呢,说我什么事情都想掺和,他不掺和别跟过来呀。他说:“鸟有时比人还聪明。”

    我没答理点长。我跟赵娜说话,他插一嘴干什么?我继续跟赵娜说话,说等到小鸟孵化出来后,我们养着训练它们,让它们向东飞,它们就向东飞,吹声口哨,它们就飞回来了,你信不信嫂子?赵娜说:“信、信。”

    走出洞口后,我让点长去做饭,赵娜还没看见大鸟是什么样子,我们在洞口等它回来。点长有点儿不情愿地走开了,他不是会做饭吗?做去吧。我和赵娜躲在洞口一边,终于等到大鸟飞回来。“呀--它的尾巴真好看!”赵娜喊。我就知道她会这么说,于是故意很沉着的样子,说你等看孵化出来的小鸟吧,那才叫好看哩。

    点长时不时从厨房探出头,瞅我们一眼,有时还听我们的聊天,跟着傻笑两声,一看就知道他不安心本职工作,正跑偏走神呢。

    点长在“八一”的前一天晚下就开了个点务会,布置了我们各自的工作,讲了落实好工作的重要性,其实归纳起来就一句话,把建军节的气氛搞热烈。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们3个人的哨所和300人的兵营一样,工作程序一点儿不少。

    按照分工,我负责写标语搞卫生,点长负责做饭,老兵负责布置晚会现场。可是我第二天翻箱倒柜,只找到一小条红纸。我拿着去哨上请示点长,说就这么一绺绺纸,能写啥?点长说有这么个意思就行,写“庆祝八一”四个字。我说没有毛笔和墨汁呀?点长说你猪脑子,不能想办法?

    我拎着红纸进了厨房,在火炉下掏了些黑碳盛到盘子里磨碎,加了水,然后把一块布条缠在一根筷子上,制成了毛笔。我刚要泼墨书写,忽然想起了家属房的老兵,怎么也得让老兵在女朋友面前露一次脸呀。我就端着这些物品去了家属房,很谦虚地说:“老同志,点长让写标语,我的字很臭,请你写。”

    赵娜去看老兵,一脸吃惊的样子。本来这时候老兵应该主动表现一下,但是他却谦虚起来,说我的字不行,不写不写。后来他经不住我的热情劝说,就装模作样地写了四个字。

    “哎呀妈呀,这字,绝了!像……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狂草。”我一惊一咋地说。

    赵娜捂住嘴笑。我还想继续吹捧老兵,但是老兵已经受用不住了,挥手示意我快出去贴标语。

    我们的活动主要安排在晚上,因为我们晚上能够团圆。点长从半下午就和赵娜操勺子弄盆的,折腾着做饭,到晚饭时,桌子上摆了六菜一汤,是我到哨所后看到的最丰盛的晚餐了。赵娜坐在厨房等我们,而我们却在宿舍里化妆,我用黑碳在唇边画了胡子,装扮成父亲,老兵把赵娜的花手帕扎在头上,穿着赵娜的一件上衣,装扮成母亲,点长脖子上系了红领巾,还把他的军用挎包斜背在身上。我们三个人还没有走出宿舍,就已经笑弯了腰。点长为了控制住局面,对我说:“蔡强,从现在开始,今晚我们都听你指挥了,直起腰来别笑了。”

    我就指挥大家出场。我在前,老兵居中,点长走后,都憋住笑,一板正经地进了厨房。赵娜被我们这个阵势弄懵了,愣了半天才发出笑声,说你们没吃饭就要演戏呀。我们并不理睬她,仿佛没有她这么个人存在,仍旧按照已经商定好的程序进行。首先由我讲话,但是我从来连个点务会都没有主持召开过,平时自己还牛乎乎的,现在面对着三个人讲话心里还发慌,嘴里像含了个驴屎球,语句都咕噜不清楚。我说:“今天是建军节,让我们热烈欢迎到我们家庭作客的赵娜嫂子,不,点长,应该叫同志吧?”

    点长小声提醒我不要叫他点长,说着就和老兵鼓掌。于是我正了正身子,指挥点长给赵娜倒酒,说:“你、点长,给客人敬酒。”

    点长忍不住批评我了,说:“怎么又叫点长,叫儿子呀!连个父亲都不会当。”

    起初赵娜直喊“笑破了肚子”,后来弄明白怎么回事后,忽然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真的像一个家庭。”

    之后她的情绪就不太好,弄得我们的晚会都很沉闷,匆匆结束了。然后我们就在家属房看电视,老兵要爬上房顶扶住电视天线,我拽住他,说你去陪嫂子,我上去。但是点长却抢在前面爬上房顶,笑着说:“我这个当儿子的应该表现一下了。”

    我们就在屋子里看电视,风很大,电视屏幕上模糊着,我不停地喊“向左向右再向左”。但是赵娜却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经常朝门外瞅。后来她像征求我们的意见似的,说:“看不清,不看了吧?让点长快下来。”

    其实我们早就不想看了,都是在陪她,希望她看高兴。她这么一问,老兵忙站起来说:“不看了,累眼。”

    赵娜迫不及待地走出去,对房顶喊:“点长--下来吧,风太大,别受了凉,我们不看了。”

    点长却来了积极性,怎么叫都不下来,说:“你们继续看,我没事,上面--凉快。”

    赵娜连着叫了几声,声音就变了,带了些哭腔,我仔细去打量,发现她的眼睛湿润了。我就急了,冲着房顶吼道:“儿子哎--你给我滚下来!”

    点长在上面愣了愣,慌忙说:“哎--我这就下去。”

    “八一”后,赵娜对我们的哨所就有了感情,说我不来你们这儿,还真不知道部队有这么苦的哨所。其实比我们部队艰苦的地方多着哩,在大西北粗野的风里,还有清静的地方?我没事的时候,就把从点长那里听来的故事,讲给赵娜听,并且根据自己的想象力,又添油加醋发挥一下,经常把她感动得眼窝潮湿。

    后来,我们在院子训练的时候,赵娜总是站在一边看,弄得我们挺紧张。当然,我们的训练更认真更卖力。有时我站岗的时候,她也站到哨楼旁,问我是否寂寞,我很平淡地说习惯了,还说寂寞了好,可以磨练人的耐性,你看哪一个成就事业的人没有经过一番寂寞?赵娜连连点头,说对对,宝剑锋从磨练出。

    一天,我在哨上站岗,赵娜正在院子里看点长和老兵训练,忽然间,她看到大鸟从狗窝里飞出,就想起去看看鸟蛋了。她走进洞子,站在鸟窝前专注地看了很久,竟产生了摸一摸鸟蛋的欲望,于是就小心地捡起两个鸟蛋放在手心里,很得意地笑了。这时候,大鸟飞进洞子,她担心被大鸟发现,慌忙把鸟蛋放回鸟窝。然而,仓促中,一枚鸟蛋滑落到鸟窝外面摔碎了,在她的惊叫声中,大鸟扑棱棱飞出洞口。

    赵娜知道自己闯祸了,愣愣地看着地上摔碎的鸟蛋不知所措。老兵和点长听到叫声冲进洞内时,她仍旧傻乎乎站着。老兵一看眼前的景象就明白了,气愤地说:“你、谁让你动的?出去!”

    赵娜羞愧地跑出去。点长很快镇定下来,捅了老兵一拳,说你嚷什么嚷?不就一个鸟蛋嘛,碎了就碎了。老兵收拾了碎鸟蛋,说大鸟还会回来?点长也不敢肯定,两个人就在洞口外观察,看到大鸟飞了进去,又很快飞出来。老兵就说:“你看你看,它走了吧?”

    点长虽然也有些疑惑,但是仍然批评老兵,说现在说不准呢,晚上才能知道它走没走,你咋呼啥?点长批评着老兵,他的心里也是直敲小鼓,担心大鸟真的不回来了,更担心由此给赵娜带来的自责。

    天刚黑下来,我们3个兵和赵娜打着手电筒,蹑手蹑脚地走进洞子,每个人心里都满怀了希望又忐忑不安。光线照到鸟窝里,不见大鸟的影子,只有四个鸟蛋静静地卧着。老兵狠狠地叹息一声。

    回到家属房,赵娜就抽泣起来。我生气地骂大鸟,说嫂子,没事,它不回来算了,我们把鸟蛋放在被窝里也能孵化出来,你信不信?点长也安慰她,说鸟蛋就放鸟窝里,还会有别的鸟来安家。

    老兵始终低头不语,像欠了别人二百吊钱似的,哭丧着脸。我还要劝嫂子,点长暗地里踢我一脚,示意我退出家属房。点长的脚没轻没重的,把我的脚脖子踢了块青紫。

    我退出家属房并没有走开,趴在门外朝里瞅,估计老兵要批评女朋友。但是,老兵一直不抬头,赵娜先说话了:“过两天,送水的车该来了,我想跟着车走。”

    老兵像被灼伤了似的突然站起来,看了赵娜半天,似乎在观察她的表情,然后才说:“我这个人的脾气不好,可你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走。”

    赵娜不说话,老兵又说:“我们以后就是分手,你也再住几天,你现在走,他俩心里都不踏实,委屈你几天,在这儿装装样子。”

    赵娜走到老兵身边,看着老兵的脸说:“我现在最好是离开这儿,你不要胡思乱想,我回去等你,一直等下去。”

    老兵一下子就哭了,抓过赵娜的手。我急忙走开了,因为我发现自己也哭了。回到宿舍,我立即告诉了点长,希望点长明天去劝劝赵娜。他却摇头,说怕是留不住她了。

    赵娜真的走了。在她和老兵坐上驴车的时候,点长从狗窝里跑出来,把鸟窝双手递给赵娜。阳光下,四个鸟蛋光滑闪亮。点长说:“喜欢,带上留作纪念,别忘了我们哨所,常来信。”

    泪水在赵娜的脸上流着,老兵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急忙把头转到一边,凝望前面的群山。驴车开始朝山下移动,我站在哨上举手敬礼,并大声喊道:“嫂子--多保重!”

    赵娜把鸟窝举起来,对着我晃了晃,她已经哽咽的说不出话。然而,她举起的鸟窝就是一种语言!

    赵娜走后,我们哨所那间当作家属房的仓库一直空着,奇怪的是,我们谁也不说是否应该把仓库恢复到原来的样子,于是它就保留着赵娜来住时的原貌,连她使用过的镜子还摆放在桌子上。我它从窗前走过,偶尔还伸着脖子探一眼,自己也弄不明白要看什么。但是那个狗窝却被我们封堵死,我们不谈论黄狗也不谈论鸟蛋也不谈论爱情了。

    后来我就学会了看山,像点长那样一看就是一个上午。原来看山是很有意思的,每天的山都在变化,它的颜色随着天气、阳光、季节和你的心情,或浓或淡,或青或紫。我能从山的身上读出浓得化不开的乡情,也能够读出几分忧伤几分迷濛。当然,我还可以让目光栖息在山坡上什么都不读,任凭思绪天马行空,而山只是目光的载体。

    山色在我们目光的审读中,一日日变黄,然后是灰白。风越来越冷,而山上的稀疏的杂草也越来越枯硬,甚至能在冷风的撩拨下吹奏出一种凄凉而委婉的曲子。阳光一天比一天缺少温度,野风谷四周山体的阴影部分就显得浓厚而冷漠。如果是星期天,又遇上一个难得的好天气,我通常是和老兵下棋,就坐在哨楼旁边,坐在站哨的点长的脚下。点长常常瞅棋盘几眼,虽然他并没有看出什么玄机,却仍旧弄出一副大吃一惊的神色。我不会再计较一盘棋的输赢了,我只是陪着老兵倒腾棋盘上的那些棋子,有时还能错把老兵的棋子当成自己的使用了,并把自己手下的将士斩首。老兵总是心疼他的每个棋子,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似的,吃他一个很不容易,经常是被我吃了吐、吐了吃,一盘棋能走到日落西山。

    我已经忘却寂寞了,日子过的从容不迫,并且有滋有味。点长甚至在点务会上还表扬了我,说我能够端正思想,沉得住气,扎得住根,安心艰苦哨所,无私奉献青春之类的。

    一天夜里,我起床解手,披了衣服拉开门,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冷颤,就愣住了,怎么门外白得耀眼?我走出去用脚踩了踩,不是月光是“咯吱”响的雪。返回屋子后,我就捅了捅老兵,说:“哎,外面下雪了。”

    老兵翻个身子,含糊不清地说:“别闹,别别……睡觉呢。”

    “真的,骗你不是人。”

    旁边的点长睁开眼睛,愣了片刻,起身掀开窗帘,惊奇地说:“咦,这么早呀?比去年提前了快一个月。”

    点长走到屋子当中的火炉旁,打开炉盖看一眼,添加了煤块,钻进被窝,正要拉灭灯的时候,一只老鼠从门缝挤进屋子,蹲到火炉旁。我刚要喊叫,被点长制止了,于是就继续看下去。这时候老兵也已经醒了,我们都趴着身子,静静地看老鼠烤火。这个小东西竟将两只前爪抱于胸前,身子坐立起来,真是人模狗样的,还挺可爱。

    窗外,风呼叫着吹过,掠起阵阵碎雪。

    落雪后的那个星期天的上午,驴车送水来了,赶车的兵对点长说:“点长,指导员让你下山去中队部一趟,跟着车走。”

    点长愣了愣,嘴上自语“啥事儿这么急呀”,然后就上了驴车。

    晚饭的时候,点长走了一个多小时的路赶回来。他对我和老兵说自己已经吃过饭了,我就和老兵吃饭,说指导员还真够意思,请点长吃了两顿饭呀,其实也应该,我们点长一年才去中队部两三次。但是,老兵只吃了几口饭就搁下了,坐在那里琢磨着。老兵就是老兵,不像新兵一样头脑简单,肠子直通通的不拐弯。他琢磨了一会儿,突然说:“点长不像吃了宴席那样开心呀?”

    老兵就站起来朝宿舍走,我也跟在他后面去了。我们看到点长仰面躺在铺上,这是过去没有过的动作,他从来不在整好的铺上随便坐卧。老兵上前摸了摸点长的额头,点长看了老兵一眼,并没有说话,让老兵仔细地摸了。老兵问:“哪里不舒服,感冒了?”

    点长摇摇头。老兵坐下了,挨着点长的身子很近,就像我每次病了后,点长坐在我身边一样那么亲近。“出了什么事情了?”老兵问。

    点长没有说话,老兵对我挥挥手,说蔡强同志你吃饭去吧。我明白他是让我先出去一下,而且他使用了“同志”这个称呼。我刚到哨所的时候,他曾这样称呼过我几天,后来就直呼名字了。我立即严肃和庄重起来,说道:“是!”

    当天晚上,点长坐在桌子前整理抽屉,一直忙到半夜。我纳闷了一个晚上,直到第二天上午点长站哨去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凑在老兵身边探听情况。我听了老兵的话,当即跳了起来,说:“点长真的要走?”

    老兵点头,说没有几天了,真快,一晃就一年,我好像觉得昨天刚把老点长送走。

    我和老兵半天找不到话说了,从窗口打量着站在哨位上的点长。当我的目光从点长身上收回来时,突然发现点长抽屉上的锁开着。

    “点长的抽屉……”我说。

    老兵的目光也落在抽屉上了,后来我们的目光对视一下,立即心照不宣地走过去,我们要看看点长的抽屉究竟锁了些什么宝贝。我从一个小塑料袋里发现了点长的家信,就摊在桌子上和老兵一起看。刚看完一封,我就吃惊地对老兵说:“你快看看这封!”

    老兵也抖动着他手拿的信,说:“你看看这封!”

    我们交换着看完。我说怪不得点长不愿让我们看他的家信呀,点长他……老兵呆呆地坐着不说话,我又说,老同志你说点长复员后到哪里?老兵还是不吭气,就像被人兜头砸了一闷罐子,闷头闷脑的了。

    没过了几天,点长便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了,把该移交给老兵的交给老兵,把一个日记本送给我,把一双磨破了黄胶鞋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用力抛向山谷。点长很慢地整理物品,有的东西能打量半天才作出处理。我们知道他在梳理当兵三年来的记忆,在把那些难忘的时光整齐地扎结起来,以便带回家乡,供他在以后漫长岁月中回嚼。

    我和老兵在一边看,但是我终于憋不住心里的那些翻来滚去的话,就叫一声点长,说:“对不起点长,那天你的抽屉没锁,我们偷看了你的家信……”

    点长怔了一会儿,才平静地说:“是我对不起你们,一直没说实话。”

    接下来,点长就把他的家庭情况详细地告诉了我们。当我们了解了一切的时候,我们悔恨过去没有能给点长一些温暖,我立即说:“点长,你复员后去我家吧。”

    老兵瞪我一眼,说道:“去你家?你是回民,点长到你们家能吃、吃那个吗?”

    老兵又对点长说:“到我家吧,我家在镇上,有房子,我今晚就给赵娜写信,让她去车站接你,她几次来信都问你好,如果知道你去,一定高兴呀!”

    我有些焦急,反驳道:“一国可以两制,一个家庭也可以呀。”

    “谢谢你们,”点长叹息一声,说道:“我还要回老家照顾母亲。”

    “她都不愿要你,还管她……”我说。

    “我母亲很可怜,她是没有办法。”

    我的眼睛有些潮湿了,说点长你能不能不复员?再留一年吧。点长微笑着说:“实行新的兵役法后,今年三年的兵必须要走,我也想留一年,继续给你们当儿子……”

    我的眼泪就流出来。点长说你看你看,哭什么?还当父亲哩。点长说着,抱住我的肩拍了拍,松开,紧接着又抱住,这一抱似乎永远不想松开,手指紧紧地抠住我的肩头。

    老兵哭了。

    点长也哭了。

    ……

    点长走的那天,他爬上了山顶,在黄狗坟前站了很久,山顶上粗硬的风很快把他的脸吹成了紫红色。

    “阿黄,我回家了,阿黄……”他说。

    毛驴车载着点长下山了。在阔的天、高的山、深的谷之下,矮小的点长的影子渐去渐远,终于变成一个点,永远停留在我的视线那端。

    (原载于《橄榄绿》2000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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