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元曲最销魂-是离人几行情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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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背井离乡,卧雪霜眠

    中国人的乡情历来是最重的,如果没有自己的房屋和田地,就等于树无根蒂,很快就会枯死。所以千百年来奔波在外的人们用无数的诗词歌赋来表达自己的思乡之情。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岁亦莫止。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獗狁之故。”如果先秦失去了《诗经·小雅·采薇》一诗,先人的思乡就不会令人觉得情切。

    一束束薇菜已经发芽长大,采一束薇菜就不免思乡。说回乡道回乡,眼看一年又过完,有家却等于没家,全为了保家卫国、跟狄夷去厮杀,连空闲的时间都没有,何谈回家?满腹惆怅心多忧思,生活疾苦难耐,可是边防动乱,自己还要随着军队辗转各地,连个书信都寄不回去。《采薇》

    传达的正是征夫念家的情感。

    在外颠沛的游子与戍边人的心何尝不是相同的。李白的抬头望月,低头思乡;李煜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马致远的“断肠人在天涯”;纳兰性德的“风一更,雪一更,聒碎乡心梦不成”。诗人们的话语一个比一个凄清,思家之情款款入人心。

    与过往的王朝相比,生在元代的人多离愁,有国家民族变乱的原因在里面,也有个人的情感在其中。过去人们表达情感的有诗词歌赋或长篇散文,也有民间传奇之类的故事,不过表现张力比元代的杂剧和曲子显然要弱。另外,饱经离难的元人情感变得复杂得多,他们通过自己的笔墨,大量融合各民族、各地方言的感叹词,绘制成了易于弹唱的曲调和歌词,使得他们要表达的内容更加情深义重,催人泪下。

    “离愁”之曲写得最让人魂断的当属马致远,他的《天净沙·秋思》

    已成绝响。在《汉宫秋》里他也曾借昭君王嫱之口道出“背井离乡,卧雪霜眠”的痛苦。离开家乡如同躺在霜雪上,实在难以忍受。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马致远《天净沙·秋思》

    古人爱秋,更爱抒发在秋天的思绪,李白、白居易、杜牧等皆有题为“秋思”的诗作传世。马致远这首《秋思》虽然只有短短五句,却历来为人们所称道。周德清在《中原音韵》中称其为“秋思之祖”,国学大师王国维赞其“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充分肯定其艺术魅力。

    小令题为“秋思”,字面意思为秋天的思绪,但其中并没有直接反映人内心所思所想的语句,而是呈现了五幅割裂的画面,但这五幅画面在浪迹天涯的羁旅之人眼中又浑然融为一体,共同诠释秋的意趣,表达人在深秋的感受。

    “枯藤老树昏鸦”置于篇首,为小令一开头就奠定了荒凉的基调,干瘪的枯藤缠绕苍虬的老树,暮归的乌鸦歇于树上,时不时发出一两声喑哑的鸣叫。在驿道上赶路的旅人眼里,这番没有生气的景致越发增加他心中的凄凉和漂泊感,将他心中原本就有的羁旅行役的愁思激发出来,不可收拾。第一幅图景的色调是深沉、昏暗的,而紧接着第二幅图景可谓柳暗花明,“小桥流水人家”。小桥下流水潺潺,桥边茅舍星星点点,色调顿时转为明亮温馨。这般如江南水乡般的柔美风光既是旅人于路途中所见,又是心中所向往皈依的所在。让他想起了故乡,想起了故乡的山山水水和风土人情。那个“家”终究是海市蜃楼,供自己在千里之外怀想罢了。于是明亮的基调随着旅人心情的起伏又黯淡了下来。于是出现了第三幅图景:古道上,西风紧,一个疲惫的旅人和一匹嶙峋的瘦马结伴徜徉在路上,步履蹒跚,无精打采,仿佛剪影一般定格在画面中,这又是一幅悲凉景致。第四幅图景则是大自然为旅人提供的布景,似乎为了将秋意衬得更浓,将失意抒发得更充分。“夕阳西下”,飞鸟归林,一天结束了,而旅人的路途却远没有结束。他的奔波是为了回到故土,还是不得已而远离故土?无论哪种缘由都让人感觉寂寥。

    夕阳西下之时,漫漫古道上只剩一人,羁旅天涯的漂泊感更甚,正是所谓“断肠人在天涯”。天涯,不知何处,不知所往,这第五幅图画只留给我们浪迹天涯的断肠游子一个孤单的背影,让人唏嘘不已。

    这首小令描绘的五幅图画,由远及近,将寂静驿道上的—幅幅图景依次涂抹于笔下,广袤的画面与旅人孤独的背影相衬,更显秋意萧瑟,人心凄凉。在这首小令中,秋思不是形诸文字的感言,而是弥漫于字里行间的沧桑与孤寂之感。正是情景相融,韵味深长,意境天成。

    元朝是我国历史上第一个由少数民族的统治者建立的统一政权,他们在政治上始终实行民族压迫,把国民分为蒙古、色目、汉人、南人四个等级,因此汉族文人学士普遍受到压制。

    青年时的马致远并不甘心就此终了一生,他积极追求功名,对“龙楼凤阁”抱有幻想,因此远离家乡,游走各地,期望结识友人,获得做官机会。

    有一年,他辗转南方各地,期望遇到赏识自己才能的达官贵人。然而现实并不总是按照人们的愿望来发展,没有人来赞誉他、推崇他。

    时光的流逝总是在不经意间让人心生恐惧。一年春夏一年秋冬,他当初出来时的激情已被生活消磨殆尽,理想只能成为内心深处的一股幽怨。

    每每看到夕阳西下,他回想自己多年来在外奔波的艰辛,眼眶总会情不自禁地湿起来。

    有一天,他又出去拜访当地一权贵,期望得到接见,以解决暂时的生活困顿。然而刚刚向守门的小厮报上姓名,就被一句“走开,走开,哪里来的”拒之千里。

    那一刻,他失望了,彻底对这个世道失望了。多年来的委屈促使他做出了一个冲动的决定:放弃这一切,回到家乡。

    一匹马,一个人,一点干粮。就这样,他上路了。家就在前方向他招手,温暖在他心中荡漾,多年的苦涩突然消失在茫茫无尽的远方。

    南方离他的家乡毕竟太远。几个月下来,干粮用尽,劳顿的旅途生活再一次侵袭着他本就瘦弱的身体,但他还是坚持着。坚定的信念在心里发出吼叫,必须走,虽然家是如此遥远。

    这已不知是流浪在外的第几个深秋,总之一个悲伤的季节再一次来临。他的思绪静静地漂游:“黄昏浸染着远方的群山,一天又要结束了。

    夕阳斜挂在山头欲落还留的样子,依依不舍地完成自己一天的使命。眼前的一切更是满目疮痍,枯萎的藤,已褪去了生命的色彩。千年的老树,被飒飒的西风吹向风烛残年。荒凉的古道,体弱无力的瘦马。飘零在天涯海角的人,在这同样萧瑟的情绪中,怎能不断肠?小桥、流水、人家是那么安详、静谧、温馨。而我的家乡、亲人却又离我那么遥远。哦,他们还好吗?天气渐渐变冷,他们加衣服了吗?身体健康吗?这一切的一切是多么让人牵挂。既然如此,为什么我没有早些想到回去呢?为了所谓的前程吗?功名吗?然而这些又离我近吗?京城的路还有多远啊?黄昏是如此的寂静,古道是这样的空旷,我的迷茫已无从说起。是继续追求功名?还是去服侍那年老的双亲?走吧,也许这萧瑟的古道将永远属于我的灵魂,无边的漫漫悲伤将始终缠绕着我的命运。”

    这是何等的凄凉与悲伤!他再也无法抑制心中的感情,取笔铺纸,一气呵成《秋思》,以慰自己的心灵。

    到达大都后,对于这首曲子不知有多少人给予赞叹,传开并流传于后世也就顺理成章。

    元中后期,周德清在《中原音韵·小令定格》中就说此曲为“秋思之祖”。民国时期,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评曰:“寥寥数语,深得唐人绝句妙境。有元一代词家,皆不能办此也。”《顾曲麈谈》也赞其“直空今古”,“明人最喜模仿此曲,而终无如此自然,故余以为不可及者此也”。

    悲秋是中国文坛古老的传统,自屈原的《离骚》起一直延续至今。

    《乐记》中说:“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意思是外物能使人内心的情意活动起来。那么,又是什么东西让外物动起来呢?《诗品》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意思是这种能让物动,从而引起你内心感动的是“气”。那气又是什么呢?古人认为,宇宙间有阴阳二气,是它们的运行才产生了天地万物和四时晨昏。譬如:夏天阳气最盛,所以草木茂盛。但盛到极点就开始衰落,阴气渐生,慢慢到了秋天和冬天。秋冬之际阴气最重,因而草木衰败。阴到极点又转为阳,阳生而万物长,所以春天就会百花齐放。由于四季的冷暖不同,自然景色也不同,人的内心也就随着这些变化而感动。春天草木的萌发让人联想到美好,所以引起喜欢的心理。秋天草木的凋零让人联想到生命的衰老与终结,因此会让人感到忧愁和悲伤。《离骚》中屈原叹道:“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唯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宋玉在《九辩》里说:

    “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陆机《文赋》云: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虽然他们所处的时代不同,但他们的思想感情是相同的。

    【醉中天】将两叶赛宫样眉儿画,把一个宜梳裹脸儿搽,额角香钿贴翠花,一笑有倾城价。若是越勾践姑苏台上见他,那西施半筹也不纳,更敢早十年败国亡家。

    ——马致远《汉宫秋》第一折

    那一夜深宫里的幽怨之音,令宫槐的宿鸟、庭树的栖鸦都要屏息。是谁的琵琶乐惊醒了帝王梦,让汉元帝在宫中四处寻觅那幽怨的乐曲从何而来?

    元帝走进了他这辈子都不会去、也不能去的冷宫院内,在一帘深幽的帐幕之后,看到了一抹纤细优美的身影。那一刻他惊呆了:为何这寒宫之中竟有如此清艳女子,而他从未有过印象。

    此女的面容倾国倾城,汉元帝一看到她,便惊为天人,比西施有过之而无不及。如果越王勾践早遇到她,西施也要被忽略不计。想到这里,汉元帝更加不理解,就算自己终日在朝堂上忙于政事,也不可能轻易忽略这样的优雅女子,究竟原因为何?

    让汉元帝深深着迷的女子,便是在汉宫中待了几年的王嫱王昭君。她没料到在半夜里弹琴,竟然会惊动帝王,犹以为自己身在梦中。想当年画师毛延寿从中作梗,在她的画像上点了丧夫痣,使她从一进宫就幽居冷殿。一晚,她忧思难消,本打算趁着夜里无人,拂曲聊以慰藉,竟然引来一心希冀见到的人。

    汉元帝与王昭君邂逅的一幕,便是《汉宫秋》第一折开篇所写的场景。马致远的《汉宫秋》作为元代的名剧,所写的虽然是昭君,但它的特别之处在于不以昭君出塞为主要内容,而是架空了一段昭君与元帝相爱的过程。在全剧中,马致远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象,放纵自己的笔调,去写一段欲舍难离、可歌可泣的爱恋。

    剧中的元帝和明妃王嫱,前者体贴,后者温柔,使他们相处的时光温馨无比。可惜天若有情天亦老,月若无恨月长圆。昭君得宠之后,画师毛延寿畏罪潜逃至匈奴,为了报复元帝和昭君,便将昭君的画像送给单于。

    单于顿时为王昭君的美貌所迷,本准备南下进攻的念头也打消了,派使者到汉室索婚,只要元帝将昭君奉上,一切皆可商量,要是汉元帝敢拒绝,匈奴“有百万雄兵,刻日南侵,以决胜负”。

    汉元帝本以为满朝的文武百官会支持他打仗,哪知这班人马各个吓得屁滚尿流,哭爹喊娘地要求他把昭君送给匈奴王。这些“卧重裀,食列鼎,乘肥马,衣轻裘”的重臣们,本应食君之禄、担君之忧,却在关键时刻都龟缩起来。面对这些废物,元帝一个人又能做什么?就这样,元帝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在大殿上为王嫱和匈奴单于主持婚礼。那一刻,他的拳头紧握,指甲嵌进掌心,掌心渗出的鲜血被隐没于明黄的袖中。

    被逼献出心爱的女人,元帝的痛苦王嫱是明白的,但是她能不走吗?

    那些大臣们为了讨好匈奴,迫元帝将自己放手,已经把她比做了颠覆国家的妲己。只要她走了,既能保证汉室的平安,也不至于让心中所爱背负亡国之君的罪名。

    王嫱其实是非常聪明的,美丽、果敢、睿智,女人应有的她都有,女人没有的她也有。塞外虽是苦寒之地,朔漠相连,低头不见地界,抬头望不到天边,却任她行走,无拘无束,比她在汉宫里受千夫所指强上百倍。

    如果因她而令中土黎民受苦,她就变成千古罪人了;如果她的走能息止干戈,或可流芳永世。

    事实证明,王嫱的选择是正确的。中国的文人最不齿不洁的女人,无论是身体的背叛还是心灵的背叛。但是当一个女人为了所谓的民族大义而牺牲“贞洁”,便是永世赞赏的对象。许多人可怜王嫱远赴千里,埋骨他乡,魂向中土不能回,为她写下不计其数的挽联,为她歌功颂德。王安石也说过,王嫱既成就了中土数十年的安宁,也使得她自己的爱情得到了皈依。也许王安石这样说是对的,元帝虽然为昭君痴迷,却没有力量守护她,相反是单于给了昭君婚姻上的皈依。但是,马致远的《汉宫秋》不想苟同他人的看法,而是对元帝与王嫱不能情有所衷给予了最大的怜悯。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

    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马致远《汉宫秋》第三折

    此段所写的尽是元帝送别昭君时的痛苦心情。他在灞桥之上,远眺着护送王嫱的马车隐于荒草戈壁,感到自己的魂也快要离体追随而去。元帝一想到昭君从此便要受苦,终日对着荒草霜天,身边伴的不是贴心的人,他便痛苦难当。塞外的生活时何等凄苦,随处可见褪了毛的狗、扛着红缨枪的牧人,四处都是马负行装,荒凉不已,待在那里,过的日子也一定是辛苦的。

    昭君伤心地离开了,目送她离去的元帝也不得不乘车回咸阳,可是每过一道宫墙,每走一条回廊,两个心爱之人的距离便远了几里。对元帝来说,汉宫之内,只余一片孤寂,只剩凉夜昏月,只闻寒蝉悲泣,再也听不到昭君的琵琶声了。

    这一段曲子情感缠绵悱恻,马致远笔下的汉元帝,多情得超乎想象。

    但剧情没有就此打住,更悲惨的事情发生了。

    得到王嫱的单于率兵北去,王嫱却做出了惊世之举。她一方面不舍故土,另一方面思念元帝成疾,便在汉番交界的黑龙江投水而死。昭君死的当夜,汉元帝做梦惊醒,突闻窗外孤雁哀鸣,顿时泪如泉涌。他跌跌撞撞地跑出寝殿,叫宫人去打听昭君的消息,才知昭君刚刚已经自尽。单于怕和汉室因此起了干戈,将画师毛延寿遣送回来。

    元帝痛煞,几欲撞墙,下令叫人砍了毛延寿的脑袋,以慰藉昭君在天之灵。数年后,元帝也抑郁而亡。

    在《汉宫秋》里,王嫱与元帝的爱情虽然生不能在一起,但得到了共同赴死的结局,这是马致远对忠贞爱情的理解。

    历史上的王昭君,为了更远大的目标顽强地留在蛮荒之地,既传播中土文化,又宣传和谐共处的观念,匈奴人因此而受益良多,并奉她为神女,在大青山脚下为她建造了永世不倒的衣冠冢。《汉宫秋》里的王嫱惹人生怜,一心守护自己的爱情,在爱情不能完美时则捐躯赴国。

    昭君,是一个多么特别的女子。古人常以“女子小人难养”来鄙夷女子,可是谁言女儿做不得千秋事业?昭君不正是个中的佼佼者。至少,她令两个男人为她神魂颠倒,一个从此江山不再是江山,英年早亡;一个从此江山是美人,放弃了侵吞辽阔中原的梦想。她凭借着智慧守护中土大地,比起那些只知风花雪月、荣华富贵、野趣山林的男人们不知勇敢多少倍。真正应该遭到鄙视的是那些一心以“和亲”祈求和平的人,该遭唾弃的是妄图依靠女人成事的男人。

    唐朝诗人戎昱叹曰:“汉家青史上,拙计是和亲。社稷托明主,安危托妇人。岂能将玉貌,便拟净少尘。地下千年骨,谁为辅佐臣。”把江山的安全记挂在女人身上,江山之主用来干什么?社稷之臣呢?王昭君幸运地成了匈、汉和平的媒介,然而历史上有多少女人都成了牺牲品。人常说“红颜祸水”,怪女人误了江山,其实江山才误了女人的幸福。

    不同于古今的大家,马致远不仅借昭君诉说自己的国仇家恨、民族不融的痛苦,而且更倾心地顾及一个女人背井离乡的感受,写她与元帝两地鸳鸯的悲情。他借元帝的口,说出“十年生死两茫茫”的别离之痛,不必思量,思量也断肠。

    王嫱与元帝的深情相爱,恐怕也就只有比较多愁善感的马致远去留意。二人在塞上青谷、汉宫秋月里遥遥望,依稀邂逅了隔世的知音。马致远也借二人不能魂守的事实,状告时代弄人。

    渔灯暗,客梦回,一声声商人心碎。孤舟五更宋万里,是离人几行情泪。

    ——马致远《寿阳曲·潇湘夜雨》

    马致远的一曲《寿阳曲·潇湘夜雨》,点点离人心碎声敲打着人们的心弦。本曲的曲名既为“潇湘夜雨”,可见马致远所在的地方必定是潇湘之地。潇湘本指湘、潇二水汇集的零陵郡,后来人们干脆用它来指代湖南等地。古有“潇湘八景”,是爱风花雪月的宋人册封的湖南八处景致。当地每逢夏秋便落雨不停,尤其是傍晚开始的淋漓小雨,激起浮动的江雾,一些渔人驾着小舟于雾间若隐若现,渔灯朦朦胧胧,更惹人遐想。若是你此刻离家万里,心有所系,在烟雨蒙蒙面前肯定会惆怅满腹,泪水涟涟。

    马致远也是受到夜雨凄迷的影响,变得越发多愁善感。

    像马致远这样的羁客遍布大江南北,因秋景而生乡情的人也比比皆是。思乡本不论季节,但一年当中总有些时日会令人生出离愁,比如九九重阳节。这一天通常是与家人共聚的时刻,携手登山、观花饮酒。可是游子的身边却没有亲人陪伴,因此越发觉得孤独。“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王维也是在九月九日孤身登山时才写下忧伤的诗句,由此而激发了后人无数慨叹。

    秋风江上棹孤舟,烟水悠悠,伤心无句赋登楼。山容瘦,老树替人愁。樽前醉把茱萸嗅,问相知几个白头。乐可酬,人非旧。黄花时候,难比旧风流。

    秋风江上棹孤航,烟水茫茫,白云西去雁南翔。推蓬望,清思满沧浪。东篱载酒陶元亮,等闲间过了重阳。自感伤,何情况,黄花惆怅,空做去年香。

    ——汤式《小梁州》

    行役经年,佳节思亲。九月九深秋之际,曲人汤式也不可避免生出此种心绪,写下了两曲《小梁州》。汤式生活的时代与马致远大不相同,但二人同样经历了漂泊多年的日子。根据史载,马致远曾有“二十年漂泊”

    生涯,大好青春全浪费了;而生于元末明初的汤式,历经元、明两朝更迭,也是流落江湖多年。直到巧识燕王朱棣,得到他的赏识才飞黄腾达。

    后人说,汤式的散曲虽然明艳工巧,却内涵不足,大概也是因为经过苦难之后生活优越,而变得江郎才尽。这两曲《小梁州》写得甚是凄迷,首曲怀人,后曲伤己,大概是因为与家人朋友失散,又背井离乡多年,所以有感而发。情感所到,感人肺腑。据推测,这两首散曲很可能是在他漂泊时期所写。

    两曲的开篇皆是从秋风里的一叶孤舟开始写起,小舟的背景尽是烟水茫茫,绵远悠长,与马致远的“潇湘夜雨泊孤舟”颇有异曲同工之妙,看来小舟和水雾的确是最能激发人的乡愁的情景。首曲先是作者登上高楼,看山色萧条,禁不住伤心无语,感觉那枯黄的老树都在替自己哀愁。他手持茱萸艾草,鼻尖飘散的是清冷的草香和淡淡的酒气。汤式看着眼前桌案上的两樽水酒,这一方是给自己的,另一方座位上却空无一人,顿感空虚寂寞无人伴。他禁不住暗叹,自己都已经年龄变老,那些家乡的故友亲人还有几个白首健在呢?快乐容易找到,但与旧人的友谊和情感却难以重拾,黄花依旧,人情已无。

    汤式登楼无语,因为怀念故人,这是前曲暗含的内容,后曲也交代了他突然思乡的原因,因为正是九月九日重阳节。在一片烟水茫茫的景象中,白云西去雁南翔,深秋将至。这一次汤式踏进了孤舟的里面,掀起小舟的蓬帘,看着眼前滚滚流动的江水,“清思满沧浪”。“沧浪”本指代屈原,屈原投江是为了以沧浪之水洗涤一身尘埃,而他汤式不可能做出屈原的举动,唯有令沧浪承载他的相思。

    相思的是什么?自然是故人了。此时他又忆起陶渊明入菊园饮酒赏花过重阳节的情景,感叹陶公不在,菊园依旧,相信没有了陶渊明这个知己的菊花也必定非常孤单,就如同汤式自己失了亲人一样痛苦。

    将自己化作一簇菊花,暗示没有知己陪伴,是汤式在两曲中最精妙的一笔,于虚拟处传出内心的意蕴,思故伤怀全在字里行间。此妙笔与“断肠人在天涯”几乎不相上下。

    或许的确如后人评论的那样,汤式的散曲大多显得情感做作,但漂泊天涯者的心意是无法刻意营造的,如果他没有亲身经历长年的宦游和羁旅,是写不出人思黄花、黄花思人的场景的。便冲着这一点,不妄后世在曲海当中留他一笔。

    羁客思乡,是人之常情,诸如马致远、汤式等人的牢骚发得应时应景,同时也能引起许多有着相同经历的人发出共鸣。因此,思旧阻止不得,亦没有必要去阻止,牢骚发得越多越深,越证明他们没有忘本,没有忘记故乡给他们带来的幸福。

    斜月为谁明挑短檠,倚云屏,伤心伴人清瘦影。薄酒初醒,好梦难成,斜月为谁明?

    闷恹恹听彻残更,意迟迟盼杀多情。西风穿户冷,檐马隔帘鸣。叮,疑是佩环声。

    ——周文质《寨儿令》

    在遥远的先秦,那部浪漫超凡的《诗经》里就有用“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这样深情的诗句来表达相思之苦之诗。西晋傅玄的《杂诗》中有诗云:“雷隐隐,感妾心,倾耳听,非车音。”说的是这样一个女子:雨夜一个人在家中独坐,因为思念成痴,听见外面的雷声,产生了错觉,误以为是心上人马车的声音,她迅速地站起来,打开门,外面却什么也没有。

    再有唐朝李益的《竹窗闻风寄苗发司空曙》:“开门复动竹,疑是古人来。”说的无非都是“痴迷”的相思情态。

    周文质或许就是这样一个因相思而痴迷的男子,这首曲描述的就是男子对女子刻骨铭心的思念。

    诗中的男子或许是因为才和心上人分别,忍受不住“如隔三秋”的相思之苦,在深秋的寒夜里,微呷了些淡酒,行坐都无聊,更无法入眠,于是挑亮了灯光,坐在灯旁想作些诗文,然而他的思绪根本都没有一丝缝隙,脑中全都充溢着她的盈盈笑脸、杏眼柳眉……他只得挑着灯花起身,在房内踱着步子,最后靠着那云母屏风。灯光投射在他身上,只留下一个消瘦的身影。他看着灯下与他为伴的清瘦的身影,暗自神伤。

    淡酒已醒,难成好梦。房内只有他茕茕孑立的身影,他抬起头看着那一轮西斜的凉月,皎洁清凉,如此美丽,但它哪里懂得那些离愁别恨呢?

    温凉的光线从窗户里斜射进来,真可惜这月光并不能带来他的心上人呵。

    他想起了苏轼那句着名的“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是的,只要有情,千里共的又何止是婵娟?他安慰着自己……窗外夜色茫茫,他烦闷倦怠地听着一次次更声,终难成眠。

    夜愈加深了,萧瑟的西风穿户而入,带来寒意,也吹动了帘外檐下风铃的响声,他此刻心意缠绵,酒还没有醒透,因为心里如此多情,极盼和情人重逢。蓦然间,竟以为是情人走来时佩环响叮当的声音。

    待他去打开门,只有那干冷的西风扑面而入,门外除了那茫茫的夜色,哪里有他日思夜想的情人啊!

    他失望地转身进屋,捻灭了灯芯,依旧难以入睡。夜还没有尽,周遭一片寂寞宁静。

    只有桌上那一盏寒灯,伴他独坐。

    古代写相思的诗并不少,然而多以女子思念男子的题材为主,表达男子相思的诗并不多,写得真切动人的当首推魏晋时潘岳的“悼亡诗”,他的诗多抒发对亡妻的思念,写得情真意切,感人至深;再有就是苏轼的那首《江城子》:“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感动了多少女子,也让我们懂得作者永久的深情与悲哀。周文质的这首《寨儿令》

    更是将男子因相思而表现出的痴迷状态写到了极致。

    其实“痴情”的男子又何尝不是迷人的呢?看金庸的小说《天龙八部》,深得女子喜欢的是痴情到有些傻气的段誉,而不是义盖云天的乔峰,更不是貌美却无情的慕容复。

    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几乎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朝思暮想、情不自禁、魂牵梦萦、刻骨铭心。倪匡先生评段誉对王语嫣的痴情:“简直超过了个人性质,更像对抽象纯美,对人生对爱情本身的痴情。”最终王语嫣掉在井底的那一段遭遇,更是充分说明了这一点。也就是这一次事件后,王语嫣对慕容复彻底失望,被段誉彻底感动,将自己的爱情真心实意地交给了段誉。

    这是情痴最圆满的结局。人人都愿意做这样的情痴,女孩也大多喜欢这样的情痴!

    然而古代男子的“痴”哪里是现代的男子能体会和理解的。如果把这首诗的时代移到现代,估计这个男子早已耐不住寂寞,出门坐车来到女子的住所。也只有在交通、联系都不发达的古代,才能生发出“西风穿户冷,檐马隔帘鸣”的幻想和“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感慨。

    一行书信千行泪

    欲寄君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姚燧《凭阑人·寄征衣》

    这是一首征妇思夫的诗。征人恐怕也是中国古典文学史上一个极为常见的主题了。中国自《诗经》中的《卷耳》开始嗟叹思妇对征人的牵挂,一个“苦”字几乎涵盖了整部文学史中的离愁别恨。

    征妇的哀愁可能是最侠骨柔情的了。辽阔的疆土需要将士去戍守,征妇们不仅要饱尝一般思妇的相思之苦、离别之恨,还要时刻牵挂边关丈夫的冷暖安危。在等待中,岁月侵蚀了她们的青春年华,在这无边而长久的等待中,怨气也不是没有的,但这怨气也只能化作千古才情千古诗了:夫戍边关妾在吴,西风吹妾妾忧夫。一行书信千行泪,寒到君边衣到无。一个吴地的女子,把缱绻相思缝进了千针万线之中,那个远方的征人,一定会感受到的吧。征战不知何时能结束,那就做个美梦吧,关山难越,只有梦里成行。“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黄莺怎识人心,婉转丽音惊破年轻夫妻相聚的美梦。征夫戍边,总有回家团聚的时候,但还有许多将士战死在沙场,他们的妻子只能独守空闺,寂寞终身,“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可怜的闺中少妇啊,该怎样度过毫无希望的余生!中国历史上有那么多征战的王朝,殉葬了多少平常女子最平凡的幸福。

    唐宋时,有个规定,古代丈夫离家,或征战,或行役,天气转凉时,妻子就要给丈夫寄上寒衣。所以,诗词中常有制寒衣、送征衣之类的题材。李白的诗《子夜吴歌》这样写道:“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再看中唐诗人王建《送衣曲》最后两句:“愿身莫着裹衣归,愿妾不死长送衣。”征人多裹衣而归,而思妇多等不到丈夫回来就死了。再有就是元代这首在民间流传广泛的《寄征衣》: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

    如果要你来猜一猜这首曲子的作者是男还是女,你可能会毫不犹豫地认为它出自于女子之手,同时会肯定她是一个戍边战士的妻子。实际上,你错了。作者姚燧是个官运亨通的大男人,官至翰林学士承旨。这已是个很大的官了,代皇帝起草诏书,尊如天子家臣。然而借用女子的身份来吟诗作赋,在古代却很常见。我们所熟悉的曹丕的《燕歌行》:“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表达出来的多愁善感,同样会使我们产生错觉。

    姚燧的这首小令在元明之间广为流传。同是写寄征衣,但此曲构思相当巧妙,它不是正面写思念,而是通过写妻子内心的犹豫、为难,处处显示她对丈夫爱之深、念之切。

    “欲寄征衣君不还,不寄君衣君又寒”,思妇到底为何为寄征衣犹豫不决呢?寄还是不寄?她茫然无措,非常矛盾。冬天到了,妻子想到丈夫,自然欲寄寒衣,但寄了征衣,又担心他穿了征衣不回家,毕竟多年天各一方,杳无音讯;这样一想,与其寄,不如不寄。再一转念,若不寄,丈夫不就会衣薄被单忍饥受冻了吗?

    “寄与不寄间,妾身千万难。”真是寄也难,不寄也难。征衣在手,她左思右想,辗转踌躇。寄与不寄间,真叫这位日夜痴痴盼望夫君早归的妇人感到千万难。这句话把思妇对征人的思念和关切之情表现得非常细腻贴切,写得生动而幽怨。她非常牵挂他,她也非常痛苦,这便是天下思妇最真实的内心。

    妻子在那儿犯难,我们仔细想想,丈夫的迟归与否,和他妻子的征衣有关系吗?回答是不肯定的。丈夫从军打仗,自然要受军规的管制和约束,就算是天气寒冷、缺少衣物,他也不能因此擅自离去,否则就会受到军法处置。但妻子却把“寄不寄征衣”和“丈夫迟不迟归”联系在了一起,因而在心里千思万想。

    但是,我们能对这位妻子有一丝一毫的责备吗?不能!因为妻子对丈夫的思念自成一个世界,其他东西与此何干!妻子挂念的是丈夫的“寒与不寒”、“归与不归”,军规戒律自然无暇去想,所以,妻子因小小的衣物而陷入为难之境的描写不就更显得情切动人吗?

    这首曲中,少妇的千般情万般爱凝结在征衣上。她爱丈夫,爱得真切;想丈夫,想到发痴;疼丈夫,疼得入微,这份刻骨铭心的牵挂,这一腔柔情化做欲罢不能的相思,才真正是难得的!

    此曲全以思妇的口吻写出,运用了回环手法,反复出现“君衣”、“寄”,这样的诗句还可以找出许多:“相思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情”(李白)、“合昏尚知时,鸳鸯不独宿”(杜甫)、“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卢照邻)、“思君如满月,夜夜减清辉”(张九龄)。

    此曲作者没用任何华丽的词语修饰,而是以浅白的口语把少妇思念与体贴丈夫的心情表达得极其委曲与深刻。平平淡淡的24个字,却把妇人心中微妙复杂的感情写得活灵活现,柔肠百转,颇有乐府民歌的淳厚隽永之味。文字直白,感情丰厚,平中见奇,堪称是大家手笔,而且语言通俗,抒情真切,心理描写细腻而真实,是难得的好作品。

    瘦马驮诗天一涯

    故乡是塑造一个人魂灵的地方,几乎每个人念叨家乡的时候,一是思念父母,二是思念那里的风土人情。久居异地,久别亲人,每每回忆,即使不会泪流满面,亦会对月长叹,夜不能眠。过年过节的时候,在异地看到家乡的节目,即便看到欢喜处,也会笑得哭出来。所以王维才有“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的感叹。家乡,成了人们日日的回忆,叫人愁肠百转。

    谁家练杵动秋庭。那岸纱窗闪夜灯。异乡丝鬓明朝镜,叉多添几处星。露华零梧叶无声。金谷园中梦,玉门关外情,凉月三更。

    ——乔吉《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

    此曲是乔吉行经若川时所作。他落脚若川时正是秋夜,本来应该是夜深人静,却隐约听到阵阵的捣衣声音。古人的衣物是由丝麻等物编织而成,需要用捣衣木将织物砸软,就像现代的牛仔裤需要水磨一样,越是经过锤炼,衣物会越发柔软贴身。乔吉顺着捣衣声音传来的方向,望见一户人家的灯还没有熄灭,透过窗子映出里面女人孤独的干活身影。他猜测也许女人的亲人去了远方,她思念得睡不着,唯有捣衣消遣,在忙碌中驱除愁苦。

    想到这里,乔吉不由得感同身受,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想到了李白的那句“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拿起轩窗边的镜子,发现自己两鬓昏黄,零星地出现了几点白芒,让他感觉自己又老了几岁。想到自己多年行走江湖,已然老得如此之快,那家人岂不是……不敢再这样想下去。正当此时,一叶梧桐在身边飘落,干枯的剪影被月光映在土地上,梦幻中令作者似乎做起了“金谷园中梦”。

    金谷园是晋代石崇宴客聚会之地,经常在那里大摆家宴,汇集当时的文豪“二十四友”等,一起吟诗作对,好不快活。就连李白都曾希望造一个相同的金谷园以供朋友、亲人聚会。其实不但李白有这个想法,乔吉也希望能拥有一个金谷园,因为他已经太久没有见过家人和朋友了。

    想到金谷园的乔吉忽然又忆起了“李白夜度玉门关”的典故。李白路过玉门关时曾写下《子夜吴歌》,是专为丈夫出关打仗的思妇所写的: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李自在《子夜吴歌》也用到了捣衣的情景,与乔吉的《水仙子·若川秋夕闻砧》中提到的捣衣声相映成趣,难怪乔吉会在曲尾引出此典。

    “曲从肺腑出,出辄愁肺腑。”在冰冷的月华洗礼下,乔吉的思旧情绪越发浓烈。遂告别了捣衣与凉夜,辗转向家乡的方向行去。

    瘦马驮诗天一涯,倦鸟呼愁村数家。扑头飞柳花与人添鬓华。

    ——乔吉《凭阑人·金陵道中》

    在穷游天涯之后,乔吉路过金陵古道,再涌思乡念头,忍不住写下了这曲《凭阑人》。“古道西风瘦马”是古人词曲中常用作烘托背景气氛的媒介,乔吉的曲子也不例外。不过,“瘦马驮诗”不是指乔吉,而是唐代诗人李贺。被誉为“诗鬼”的李贺本是唐宗室郑王李亮的后裔,虽家道中落,依然饱读诗书,得了功名,怎知道遭人毁谤,不能举进士。从天堂一下子被打入地狱,令李贺大受打击,便在外流浪。他有个习惯,骑着一头毛驴,背着一个破皮囊,见到什么新鲜事物就赋诗一首,丢人囊中。他的诗集就这样不知不觉累积而成,“瘦马驮诗”的典故也就名声在外了。

    元代之后的学者研究过乔吉与李贺的经历,称二人的遭遇格外相似,元人钟嗣成在《录鬼簿》中形容乔吉:“平生湖海少知音,几曲宫商大用心。百年光景还争甚?空赢得,雪鬓侵,跨仙禽,路绕云深。”意思是说乔吉一生当中难遇知己,费尽心思做文章,只为得到有识之士的赏识。然而人已到老,得到的只是两鬓斑白,所能做的只有退隐江湖。钟嗣成对乔吉的评断的确是中肯的。

    乔吉的余生过着如同李贺一般的流浪生活,他在行走多年之后,最终还是受不住想家的煎熬,生出倦鸟归乡、狐死向丘的意念。他到了金陵附近,眼看离老家杭州不远,再看到几只倦鸟向附近村子飞去,便忍不住伤情起来。在这曲小小的《凭阑人》里,前半段乔吉借李贺自比身世,借倦鸟说自己的归乡情切;后半段则是完全化为对自己的怜惜,感慨自己的青春年华就这样逝去了。激起他感慨时光流逝的便是那漫天飞舞的柳花。

    晚春的柳树该生叶了,残存的柳絮迎风扑面,沾在两鬓,如同自己的生命已经垂暮,却还独身在外,实在太过孤独了。此时乔吉并未至晚年,不过华发早生,而柳絮挂在两鬓上显得他更加苍老,内心倍觉凄惶。

    多少豪雄,几许消沉

    忘忧草,含笑花,劝君闻早冠宜挂。

    那里也能言陆贾?那里也良谋子牙?那里也豪气张华?

    千古是非心,一夕渔樵话。

    ——白朴《庆东原》

    这是杂剧大家白朴的信手拈来之作,他曲中的主人公浅笑晏晏,劝世人忘掉忧伤,将忘忧、含笑二草带在身边,告别悲伤的苦难。文辞看似浅显,实则意境深远。

    人世的各种动荡,令诸多世人想抛却各种烦恼,消除自己苦难的记忆。曲中抱着忘忧、含笑草的人,是众生的化身,同时也是白朴自身的写照。他想借两种植株背后的内涵来奉劝世人,把什么功名利禄都抛却,因为它们到头来不过是一场空。

    白朴甚是怕自己的奉劝不能打动人们追逐名利的心,便以许多因求名而变得不幸的古人来作证。他举了汉代能言善辩的陆贾、西周足智多谋的姜子牙、文韬武略的东晋大臣张华,这些大名鼎鼎的古人都遭遇被放逐远方的命运,是非功过不被帝王记着,反而成了渔樵茶余饭后的聊天内容。

    古人尚且如此,更别说我辈闲中人了。

    白朴的感叹不无道理。元王朝朝政黑暗,让身在官场的人心灰意冷,过去那些直到功成才打算身退的人,大多数没有好下场,非死即伤,因此何必留恋官场?不如看开,不想是非功名。《庆东原》中的寥寥几语,言辞看似轻松洒脱,事实上曲人本身并不轻松。元王朝的大多数曲人,都如白朴一样,对命途多舛发出许多牢骚,不乏名家之辈,例如乔吉。

    曲人乔吉很善于写才子佳人、风流韵事,他是写这方面杂剧的专家,但因长年的漂泊生活所苦,在政治上又屡不得志,忍不住发出“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之语。

    江南倦客登临,多少豪雄,几许消沉。今日何堪,买田阳羡,挂剑长林。

    霞缕烂谁家画锦,月钩横故国丹心。窗影灯深,磷火青青,山鬼喑喑。

    ——乔吉《折桂令·毗陵晚眺》

    乔吉喜欢自称“倦客”,在这首散曲《折桂令·毗陵晚眺》中,首句便自诉身份是“江南倦客”。他的一生落拓江湖,纵有千秋之志,却始终得不到功名。曾经的书生意气没了,雄心壮志也没了,都化作对生活的厌倦、对官场是非的看轻。想当年,苏轼纵横官场几十年,三起三落,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于是抛却一切,在阳羡买了块田,过起田园生活。乔吉在曲中提到“买田阳羡”,指的便是苏东坡的经历,也借此来比喻自己想要归隐的心意。与此同时,他也以“挂剑长林”来形容自己对世俗厌倦,欲超脱其外的感慨。

    徐逊是晋朝的一介小官,因看透了仕途的险恶,突然觉得生活没有乐趣,收拾收拾包袱求仙问道去了。有人说徐逊成了仙,每每到人间神游的时候就来到艾城镇(今江西南昌附近)的冷水观,习惯把佩剑挂在观内的一棵松树上,再访问人世。

    徐逊历尽了渺渺征途,走过漠漠平林,叠叠高山,看过滚滚长江东逝。见惯了寒云惨雾,受尽了苦雨凄风,知道了汲汲营营不现实,到头来黄粱梦一场。徐逊看淡了现实的玄机,所以清楚地认清功名利禄不值得留恋。乔吉在诗中用“挂剑长林”的寓意,大概因为徐逊抛却功名、远离尘俗正是乔吉所要追求的。

    乔吉的人生经历比苏轼、徐逊还不得志,他连个芝麻小官的官印都没见过,如何能不成为官场倦客?而且,乔吉的命不好,成不了徐逊那般的“仙”,只有睡时对着“窗影灯深”,觉得自己的生命之灯即将要熄火,人生还没过得如何,仿佛便要被山鬼勾去了魂儿。

    乔吉自诩文坛英雄,本该是意气风发的,可英雄消沉,变得贪生怕死,还称得上英雄吗?人生过得如此,的确悲哀。数十年如梦一场,对红尘一笑置之,不怕风雨飘摇,因为比风雨更自在的是人的心。乔吉当该像白朴一样,不再因成为官场倦客才选择放开,应早早地抱着忘忧、含笑二草,打开心扉,才活得逍遥。

    正像佛家的偈语说的那样:“有钱也苦,没钱也苦;闲也苦,忙也苦,世间有哪个人不苦呢?”不被俗事叨扰,能忍的就忍,把痛苦当成磨炼;不能忍的就不忍,转身毅然离去。人生叹崎岖途路难,得闲且闲,到处皆有鱼羹饭,还怕没有出路吗?

    不过,乔吉用他的一生都没有实现逍遥的境界,对名利双收的生活过分奢求,使他只能在红尘里继续消沉,驻足不前。这恐怕也是该时代大部分文人都有的通病。

    西风到来是无情

    万家灯火闹春桥,十里光相照,舞凤翔鸾势绝妙。可怜宵,波间涌出蓬莱岛。香烟乱飘,笙歌喧闹,飞上玉楼腰。

    ——盍西村《小桃红·江岸水灯》

    这一曲《小桃红》写得是元宵灯节时的情景。它的作者盍西村是钟嗣成《录鬼簿》中名不经传的一个人物,但钟氏仍把他列为“学士”之一,可见此人的文化底蕴值得后人称道。他仅有十七首散曲流传后世,其中有八首都是在江西临川郡游历时即景抒情之作。这首《小桃红》写的正是“临川八景”之一“江岸水灯”。

    当时正赶上元宵灯节,独挑一盏金鱼灯的盍西村在街上走来走去。因宦游在外,他没有亲人朋友傍身,只好独自欣赏万家灯火、华丽的节日盛况,在他人的热闹中寻找温暖,以慰藉自己孤独的心灵。十里灯辉舞动闪烁,在夜空中勾勒出诸多幻影,如同凤凰飞舞、鸾鸟翱翔,美轮美奂。江水掩映着光辉潺潺流动,水上花灯时隐时现,不时有游船过往,传来好听的歌声,让他以为自己到了蓬莱仙境。烟雾缭绕、笙歌震天,整个临川化作了琼楼玉宇,于祥云之中展露风姿。

    在这种如梦似幻、热烈欢快的世界里,即使是再能克制情绪的人,也不能不被感染。盍西村几乎不能自拔,内心充满了欢畅。

    每年的农历正月十五是春节之后第一个重要的节日,又称“上元节”。即是盍西村在《小桃红》里所描写的节日。南宋吴自牧在《梦粱录》讲:“正月十五日元夕节,乃上元天官赐福之辰。”也就是这一天乃天官赐福,地官赦罪的大好吉日。不仅如此,张灯三日亦是传下千年的习俗,历朝历代各地各县都把张灯观灯作为一大盛事。据《隋书·音乐志》记载:隋代的元宵庆典格外隆重,处处张灯结彩,日日歌舞升平,八里戏台、乐者过万,表演者达数万人,游玩凑热闹的百姓更是不计其数。京城里更是通宵达旦,彻夜尽欢。到了宋代,张灯习俗由三夜延长至五夜,除此之外尚有大量街头表演和烟火,与今日过节无异。《东京梦华录》中记载:每逢灯节,开封御街上,万盏彩灯垒成灯山,花灯焰火,金碧相射,锦绣交辉。京都少女载歌载舞,万众围观。十里长街,万人空巷,酒肆茶坊无不热闹非凡,百里灯火不绝。

    而根据盍西村的描写,即便是在少数民族统治的元代,元宵节的盛况依然不减当年。其实节日是不会因民族之间的隔阂而消失,反而成了为人们化解隔膜、增添欢乐的媒介。

    海棠过雨红初淡,杨柳无风睡正醋,杏烧红桃剪锦草揉蓝。

    三月三,和气盛东南。

    垂门艾挂狰狰虎,竞水舟飞两两凫。浴兰汤斟绿醑泛香蒲。

    五月五,谁吊楚三闾。

    天孙一夜停机暇,人世千家乞巧忙。想双星心事密话头长。

    七月七,回首笑三郎。

    香橙肥蟹家家酒,红叶黄花处处秋。极追寻高眺望绝风流。

    九月九,莫负少年游。

    ——无名氏《喜春来·四节》

    上面四首《喜春来》均是写良宵佳节的作品,分别描述了三月三、五月五、七月七和九月九的节日习俗。这四个日子是中国最传统的节日,均由来已久,无名氏撷取这四个节日来作曲子,大概是看上它的月日相衬,韵调好配,而且意义深远,寄托了很多忧思和情思。

    三月三上巳节是古代“祓除畔浴”、郊外游春的节日。王羲之在《兰亭集序》中写了他在三月初三与朋友到山中兰亭玩耍,引流觞曲水,喝酒饮茶谈论趣事。这个时节是海棠春睡竞相绽放的日子,经过二月春风的洗礼,不但海棠花开,连桃花、杏花、嫩草也纷纷崭露头角,以沾春天的雨露。南风吹来,昭示着生气回归大地。

    上巳节之所以需要沐水,是因为水可荡涤身心的尘埃,人的一年伊始要从下水沐浴干净才能开始。很可惜,自元代之后这个节日就消失了,人们并没有将之重视起来。

    五月初五是端午节,春秋时期晋人就已经开始重视这天,挂菖蒲、包艾叶、薰苍术、喝雄黄酒、吃粽子、赛龙舟,均是该节日的风俗。相传自屈原投江之后,吃粽子和赛龙舟被认为是纪念屈原而为,他令端午节蒙上了一层悲凉凄美的韵味。而在无名氏笔下的端午,人们做着与前人相同的事,怀着与前人相同的缅怀之心。同时作者也表达出对屈原忠贞不贰的缅怀。许多名士达者荣枯一世,真心效仿和哀悼屈原的又有多少?

    端午之后,便是“七夕”。每年农历七月初七的“乞巧节”,也是中国流传千年的情人节,就像阳历二月十四日对西方人无比重要一样。王勃在《七夕赋》里曾写道:“伫灵匹于星期,眷神姿于月夕。”这话道出了一年四季此时是情爱最佳时节。代表织女的天孙星在这一刻才能静下来不再去终日织布,而是通过喜鹊搭桥与牛郎和两个孩子见上一面。

    天上的团圆是地上女人们的话题焦点,除此之外,在这一天她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当晚妇女们需穿针乞巧、喜蛛应巧、投针验巧,做祈祷福禄寿喜的活动,礼拜七姐(织女)。一些少男少女都想在这一天碰上个好姻缘,所以特别定制新装,穿桂披霞,到街上行走,争相斗艳。若是遇到了心仪的人,便故意走上去晃一圈,或者眉来眼去。

    当人们沉浸在喜悦中时,同样不得不面对冷清的秋天给人们带来的情殇。九月九日重阳节,这一天人们要登山入野“辞青”,因为草地就要枯黄,冷冬即将来临。上山之后必不可少地要观菊、饮酒、插茱萸,看山色明艳、红叶飘零,在野餐之中向一年告别。这样的日子本应该高兴,可是当人们想到又是一年匆匆而过,少年的轻狂时间再不多时,总会忍不住黯然神伤。不仅如此,一年年过去,人们失去的不仅是年华,还有与亲人相处的时光,一想到这些,浓浓哀愁便涌上心头。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是人世间痴儿怨女在所有节日里最强烈的心愿。元人过节,同样抱有这种心态,他们继承了宋人的城市情结,喜欢在繁华的都市里寻觅热闹,爱去水岸山中寻找浪漫的趣事,但他们比宋人更现实的是,在年少轻狂的一刻总从不忘暮垂西山、生死别离。他们大多都清楚地意识到,荣是荣,枯是枯,东风吹来是抚慰,西风到来是无情。

    不凄凉怎得不凄凉

    夜来西风里,九天鹏鹗飞,困煞中原一布衣。悲,故人知未知?登楼意,恨无上天梯!

    ——马致远《金字经》

    元代是第一个入主中原的中国少数民族封建王朝。汉族的文人雅客自感怀才不遇,愤世嫉俗,他们大多穷困潦倒、仕途失意,士子们虽然有兼济天下的抱负,却无法得以实现。于是,他们将满腔的忧愁尽倾于元曲之中。

    马致远的这首《金字经》写的就是投谒不遇、天涯沦落之悲。

    马致远在早年曾努力追求过功名,在他的散曲《女冠子》中写道:

    且念鲰生自年幼,写诗曾献上龙楼。

    尽管他孜孜不倦地追求功名,仍无结果,但他却像李白那样自信“天生我材必有用”,压抑着悲愤,耐心等待。在此期间,他开始与大都艺人交往,从事杂剧、散曲创作。他的作品反映了蒙古时代后期及元朝统治前期汉族士人的共同境遇和心态。其散曲语言本色,既典雅清丽,又豪宕雄劲,意境宏丽,为豪放曲派的杰出代表,被誉为“元人第一”。

    在马致远生活的年代,蒙古统治者虽然开始注意到“遵用汉法”和任用汉族文人,却又未能普遍实行,这给汉族文人带来一丝幻想和更多的失望。他中年时期南下杭州,曾任江浙行省务官,后又到豫章、洞庭湖一带行役,担任的都是地方小官吏,在职的时间大概也并不长。就是在这样的蹉跎经历中,马致远过了“二十年漂泊生涯”。他渐渐心灰意懒,仕途的挫折,社会的残酷,使他终于认清了现实,尽管他有“佐国心,拿云手”,自比“九天雕鹗飞”,雨打湿的不只是梧桐,不只是芭蕉,更是一颗游子失落的心。梧桐叶落归根,然而诗人虽似梧桐之叶雨中飘零,却不知何时能重见故里,可谓命薄于梧桐之叶;芭蕉雨中凭雨打,这又好似诗人10年离索,尝尽苦辛,却依然志不得酬,可谓际遇同于芭蕉。

    诗人低下眉头,在烛影里向南凝望。虽然万水千山,重重阻隔,但那毕竟是故乡嘉兴所在的方向。“胡马依北风,越鸟朝南枝。”这是一种天性的自然。夜已经三更,诗人在凝望中已经迷迷糊糊地小睡过去,借助梦的神秘,诗人一跃千里,回到了阔别10年的故乡。诗人走进房间,灯花已落,棋子未收。诗人正沉醉在一种久别重归的欣喜之中……然而梦毕竟是梦,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愁。诗人从梦中醒来,心头倍感凄凉。凄凉中,他把神思延向古代。他想起羁旅失意的唐人马周在新丰旅馆遭受冷落,取酒一斗一升,独饮而醉的故事。抚今追昔,唐人马周不就是现在的自己吗?马周羁旅失意遭到冷遇,自己漂泊10年功业未就、一事无成,相较之下更有胜之,这叫“不凄凉怎得不凄凉”。

    夜又深了,诗人还在追忆逝水的年华,是它带将愁来,却不解带将愁去。10年往事,虽已似水流去,却又在记忆的港湾被撞了回来,历历在目。突然,一颗晶莹的泪珠从眼角滑下,诗人轻轻地低下头来,泪珠儿仿佛在眼前消失了,透着微弱的烛光,那春波、碧草、烟雨、杏花的江南又在这泪珠的镜框里渐渐地近了近了。烟雨的江南,青灰的古屋,一对发白的老人,在门口静静地守望。一只只归来的画船从天边驶来,又从门前驶过,老人的目光填满了远方的天空。船来舟往如织,依然织就江中锦绣。

    归巢的鸟儿被雨打湿了双翅,可毕竟是回来了。

    那颗泪珠落去,可又来了许多。先前的画景又复制到更多的泪珠镜里,那烟更浓,雨更密,老人的眼睛也更沉重。“春草年年绿,王孙得归否。”诗人自问什么时候可以回到故乡,然而回去了又能怎样呢?落魄的游子虽似倦鸟的归巢,然而双翅已伤,更没有过鹤立九天的辉煌。如斯落寞又怎么安平己心,去慰乡里?

    诗人依然在彷徨,在默默地苦思,在静静地打量一条通往心灵之乡理想之乡又折向故乡的路……夜深人静,窗外风雨依然在续演一场自然的话剧,梧桐之叶、鹤、芭蕉在雨中哀怨。心头江南如花似月,二老在门口守望,而诗人又何时能花好月圆呢?

    水犹如此,情何以堪

    在元代有这么一位美女,引得众才子争相为她“抛头颅、洒热血”地赠诗作曲,只为博红颜一笑,她的艺名叫朱帘秀。

    曾把朱帘秀视为红颜知己的人有很多,例如卢挚、关汉卿、胡祗通、冯子振等。胡祗通在为朱帘秀的诗集作序时曾说过:“以一女子,众艺兼并。见一时之教养,乐百年之生平。”意思是说,此女不但才艺绝佳,而且气度不凡,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无不显现大家风范,用胡祗通的话来形容便是“一片闲云任卷舒,挂尽朝云暮雨”。他借王勃“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把朱帘秀的名字放了进去,来形容她如闲云般从容,看尽沧桑依然不改初衷的品质。从胡祗通的形容来看,朱帘秀虽出身青楼,看起来却更像富贵人家女子,知书达理,应对有度。

    朱帘秀又名珠帘秀,在当时梨园戏班子里排行老四,所以大家叫她四姐,小辈称她一声“娘娘”。梨园里出来的名角不少,朱帘秀却是顶尖中的顶尖,她的美与一般青楼女子、戏苑名伶的香艳俗气迥然不同。关汉卿亦曾赞叹,上了妆登台朱四姐如琉璃放彩,周围一切事物都会黯然失色。

    此等绝色容颜想必会令见者屏息,据说把当时的大才子卢挚弄得魂牵梦萦,至死都不能忘怀朱帘秀的容颜。

    身为翰林学士的卢挚,其文采自不在话下,诗文与名家刘因、姚燧等人齐名,是当时的名士之一。朱帘秀的名声远播,自然勾起了卢挚对她的遐想。闻名不如见面,卢挚也去听了朱帘秀的戏。未曾想,一睹红颜便失了心,从此对朱帘秀的爱恋竟一发不可收拾。

    情人眼里出西施,卢挚每次看到朱帘秀的表演,都说她的音色动林梢,连夜里啼鸣的黄莺都要对她甘拜下风。讲到她的容貌时已经无法用人间的言语来描绘,唯恐会亵渎了她。其实朱四姐的音容笑貌未必好到如此程度,但在卢挚看来完全是没来由的美。因此,当二人不得不离别的时候,卢挚才会苦闷无比。

    才欢悦,早离别,痛煞煞好难割舍。画船儿载将春去也,空留下半江明月。

    ——卢挚《寿阳曲·别珠帘秀》

    人间恶,欢情薄。生活本是聚少离多,更何况卢挚有公务在身,还是大家子弟,不可能总跟朱帘秀在一起。时值春季,二人刚刚爱到浓时,他就要踏上归程,朱帘秀也要赴他乡演出,这一分别不知道要多久才能相见。于是在分别之际,卢挚写下了这首《寿阳曲》,传达内心的离别苦痛。他感叹二人刚刚聚首,就要分别,心痛欲裂。面对载着朱帘秀离去的画船,感到周围的绿意和鸟鸣瞬间失色,一切的喜悦都被朱帘秀的画船载走,徒留他对着半江明月,追忆着二人相处的时光。

    离开的朱帘秀未料到卢挚对她动的是真情,待她收到卢挚《寿阳曲》

    这封“情书”时,一遍遍的读来,每一次都像在心口上割下一块肉般,痛彻难当,遂写下这曲《寿阳曲·答卢疏斋》,回应卢挚的深情。

    山无数,烟万缕。憔悴煞玉堂人物,倚篷窗一身儿活受苦。

    恨不得随大江东去!

    ——朱帘秀《寿阳曲·答卢疏斋》

    疏斋是卢挚的号,元人多用“斋”做号,以表示身心整洁。但那段时间,卢挚的心哪里能保持清净澄明,早如一团乱麻,扰得朱帘秀也跟着丢了魂。

    坐在画舫里四处漂泊游艺的朱帘秀,凭依着船头的栏杆,看着无数山峦从画舫的窗前闪过,看着山野人家升起的青烟,黯然销魂。她早过惯了到处漂泊的日子,哪曾想过自己令卢挚这个翰林英才为她挂心消瘦。她不知道该是受宠若惊,还是应该伤心。坐在这船头心烦意乱,折磨的既是他又是自己。卢挚说他那边唯余下半江明月,自己又何尝不想成为江水,再次流到他的身旁与他相守。

    卢、朱二人隔着长江,一唱一答,词曲里的情谊珠联璧合,现实的分离又苦得令江水发涩。水犹如此,情何以堪。古人相信“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其实情到浓时,希望的正是日日缠绵。人们常说,短暂的分别是为了更长久的相见,然而又有多少爱侣因短暂一别而永世分离的呢?相见时难别亦难,别了之后再相见更为渺茫。如果相爱的两人身份有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玉人”,一个是青楼里的“俗人”,分离之后,则更可能永世分别。

    现实果然不容人们往美好去设想。一年之后,朱帘秀回到扬州定居不走,但与卢挚的情却不了了之。数年之后,她已如明日黄花,风采当然比不了新生代的角儿。她虽挂念卢挚,可已经身心俱疲。正在此时有一方外人士对她格外尽心,希望能与她相守到百年,这人便是钱塘的修道士洪舟谷。此后,朱帘秀与洪舟谷一起隐居起来,不过二人的爱情是否画上圆满的句号,历史上并没有记录,不过可以从关汉卿的行迹当中略知一二。

    今日个,平地起风波

    马谦斋,生平无可考,生卒年不详,约在元仁宗延佑年间在世。他与当时着名的曲人张可久几乎生活在同一个时代,张可久生于公元1270年,死于14世纪中叶,这段时间成为唯一能确切证明马谦斋具体生活年代的证据。一个曲作家的事迹要在别人的身上得到证明,可能并不痛快,不过最能代表其人格实质的现实依据,便只有他的作品。

    手自搓,剑频磨,古来丈夫天下多。青镜摩挲,白首蹉跎,失志困衡窝。有声名谁识廉颇?广才学不用萧何。忙忙的逃海滨,急急的隐山阿。今日个,平地起风波。

    ——马谦斋《柳营曲·叹世》

    搓着两手,把剑磨了再磨,心中思潮澎湃,追忆古往今来的大丈夫、大豪杰。对镜抚摸着自己的影子,指尖挑起的尽是白发,才想起岁月流逝,都已蹉跎,而自己却身居陋室不能一展长才。就算自己成为廉颇那样的一代名将,仍会遭受别人的非议,老矣无用;就算自己像萧何那样是通世才子,换到这个时代,恐怕也得埋没乡间。像我这样的人,也就只能躲入深山或海滨当个无名隐士,不到世上去惹是非。现在的社会,平地起风波,实在叫人防不胜防。

    空有抱负却出入无门,马谦斋在曲中流露出的抱怨在元代的各种文学作品中都比较多见。然而这《柳营曲》却是其中最闪亮的一篇,因为此曲有辛弃疾的那种大开大阖、痛快淋漓、生动直率的风格。辛词在宋代独树一帜,乃豪放词中佼佼者。马谦斋在《柳营曲·叹世》里用了“手自搓,剑频磨”,不禁让人想到辛弃疾的“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辛词中流露的悲伤原因在于未能完成守护宋室的大业,就已两鬓斑白,而马谦斋此曲充满的是无法施展抱负、被埋没于乡野的不甘。

    另外,辛弃疾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中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这一典故,马谦斋在自己的文中亦用此典。如此一来,越发显出马曲与辛词风格和意义上的相似。

    马谦斋以《柳营曲》为调的曲子共有四首传世,首曲是“太平即事”。在“太平即事”中马谦斋便说了当时的社会背景:“天下太平无事也”,他过着“庄前栽果木,山下种桑麻”的生活。对于马谦斋来说,太平之际本该是他这种文士实现治世志向的时候,不像乱世需要的是英雄将才。然而他却过着辞官归田的日子。在他的曲子中,虽然充满了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事实上却在抨击元朝廷不重人才。在看似轻松活跃的“太平词话”中,有着马谦斋浓浓的悲伤和失望。在他的第二首《柳营曲·怀古》

    中,透露出了强烈的不满。

    曾窨约,细评薄,将业兵功非小可。生死存活,成败消磨,战策属谁多?破西川平定干戈,下南交威镇山河。守玉关班定远,标铜柱马伏波。那两个,今日待如何?

    ——马谦斋《柳营曲·怀古》

    此曲《怀古》里写了两个人物,一个是班超,一个是马援。“曾窨约”的意思是指作者曾经暗自揣摩,与下一句“细评薄”意思相同。马谦斋仔细品评了历史上那些有过丰功伟绩的将臣,看他们的行军打仗和成败经历之后,最终选定了班、马二人作为怀古对象。这两人皆是东汉名将,其功业非同小可,在危机四伏、生死存亡的戎马生涯中战策频发,在历代将才中脱颖而出,但他们也经历了无比大的风险。

    班超出征西域三十几年,平定北方的干戈,而马援南征定边,使夷人不敢越汉土雷池半步。二人为汉江山领土的划定做出了不可估量的贡献,然而今日呢,二人踪影何在?在全曲的最后,马谦斋发出了悲凉的疑问。

    马谦斋的怀古之曲,对以往的英雄持心驰神迷的态度,但他又不得不回到现实,像辛弃疾的“尚能饭否”一样,痛心地呼号。马谦斋是个书生,他的志愿不是沙场,而是仕途。但并不等于他的心比古代的将军软弱,他也有满腔的热血和抱负,有马革裹尸的胸襟和魄力。不过,理想与现实的千丈落差却让他悲愤难当。

    词曲是歌唱的艺术,它们不像诗,三两句中数个典故,寥寥数语陈述情感,需要细品回味,还要有较高的文化水准。词曲只是把人生化为了可唱可吟的歌,娓娓道出,或缠绵悱恻,或激昂悲愤,写到情深处似放实收,听罢意思已经完全领会,却仍让人情不自禁。马谦斋的曲子,豪放中带着些许忧伤,其中有无法回避的控诉,无法拔除的悲伤,细细读来,易于理解,但总能让人回味无穷。他有辛弃疾的影子,却没有辛弃疾的奔放,在慷慨激昂中收敛着内心的苦楚,这才是马谦斋和他的曲子共同拥有的特点。

    古代的贤士子舆曾说过,生命的获得,是因为适时,生命的丧失,是因为顺应;安于适时而处之顺应,悲哀和欢乐都不会侵入心房。如果马谦斋能像子舆所说的那样,把生活中的不满都放下,适时而顺应地活着,那么他就不会那么痛苦。可是世上本没有“如果”,马谦斋根本不可能超越这个时代而存在,那些与他有着同样遭遇的士人也无法摆脱世态炎凉的现实。那么,他们所能做的,也就只有退居偏远之处,以免误落尘网。

    桃花吹尽,佳人何在

    萋萋芳草春云乱,愁在夕阳中。短亭别酒,平湖画舫,垂柳骄骢。一声啼乌,一番夜雨,一阵东风。桃花吹尽,佳人何在,门掩残红。

    ——张可久《人月圆》

    一向多愁善感的张可久喜好借柳抒情,但柳只是这曲《人月圆》的意象之一,并不能完全说明张可久的离愁。芳草萋萋、夕阳乱云、短亭画舫、马蹄东风、桃花虚门,除了垂柳以外,曲中的各种景致都蕴含着别情,丝丝入扣,寸寸沁心。

    张可久开篇所用的“萋萋芳草”,是从秦观那里借来的灵感。秦观在他的《八六子》一曲中写道:“恨如芳草,萋萋刬尽还生。”恨是一种绵长的痛,像芳草一样蔓延在心田,纵使野火焚烧亦春风再生。所以才有人说恨比爱还苦,佛祖也强调莫要去“不辞辛劳”地痛恨一个人。然而张可久从萋萋芳草那里得来的不是焚心的恨意,而是别绪,他的离愁情绪在夕阳中不断蔓延,使他的脑中闪现了无数离别场景:短亭饯行时举杯相送;平湖画舫中分袂诀别;垂柳下,载伊而去的青马。这些情景宛然在目,如何能不使他怆然而涕下,因此“一声鸟啼,一番夜雨,一阵东风”,便把张可久的离愁别绪推向了高潮。然而花落人去,今日再回到曾经去过的地方,他看到的已经不是曾经熟悉的人了。

    《人月圆》一曲的最后一句隐含的其实是唐人崔护的典故。崔护因失去了心爱之人的踪影而凄绝,写下了“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伤情句子。张可久借用此典,想必也是因为和佳人分别许久,回过头来发现佳人已经不在。张可久的“佳人”究竟是男还是女,是爱人还是好友,已经无从查知,但他的思念不比崔护轻浅,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短短的一曲中,景与情的交融没有半分罅隙,典故与内容没有半点脱节,不着一字,尽得神韵。张可久的同辈人高栻曾赞他“才华压尽香奁句,字字清殊”。可见张可久每言一句,皆可让人回味无穷,在这首曲中他笔下的“柳”不着痕迹地成为他诉别情的工具,心甘情愿地化作张可久相思的寄托。

    不过,以“柳”作别词,并且将柳的作用发挥得淋漓尽致的人不只是张可久,曲人刘庭信更能善加利用“柳”的意蕴。

    刘庭信原名廷玉,在元代以闺情曲见长,相当有影响力,他的曲子大多举世皆歌,绝对堪当流行音乐的作词人。但这人长得五大三粗,传闻又黑又高,朋友赠他外号“黑刘五”,大概因他是家中的第五子而得名。有句话叫“我很丑但我很温柔”,用在刘庭信身上再恰当不过。他天性风流,喜好风花雪月的生活,以填词为自己人生的唯一爱好。在他的笔下,感情缠绵悱恻、难解难分,离别更是凄苦淋漓,看其人与其词,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后人在说起刘庭信时,必提到他的《一枝花·春日送别》。

    丝丝杨柳风,点点梨花雨。雨随花瓣落,风逐柳条疏。春日成虚,无奈春归去。春归何太速?试问东君,谁肯与莺花做主?

    ——刘庭信《一枝花·春目送别》

    杨柳西风,梨花带雨,雨随花瓣落,风吹柳条疏,一幕柳、梨树旁依依告别的情景赫然在目。刘庭信的《一枝花》勾勒的便是这样一幅温柔的画面。画中的两人别得温柔婉约,没有疾风骤雨的痛,使别情反而更沁人心脾。简简单单一句“春日成虚”,言尽别情之缠绵。春天就要走了,春的归去意味着人将离开,今后再有良辰美景都是虚设,斯人已经走远。问春日为何离开得如此之快,问司春之神东君为何要这么轻易地带走心上人,究竟谁能给他或她做主,把思念的人挽留呢?

    春日送别,愁思满腹。曲中人自比“莺花”,应是个女子,在送别爱人时心情跌宕起伏,不能自抑。曲子的最后一句话,更是把女子埋怨的情态写得惟妙惟肖。

    刘庭信虽然天生丑陋,却多情至极,他每日于脂粉堆里厮混,自然常注意女子的风貌和情态,所以写她们的闺怨极尽能事,鲜有人能比得了,是以他的风流之名远超同辈之人。

    自古多情者易情殇,张可久和刘庭信都是多情之人,写别曲绝不会放过既可怜又可爱的柳枝,只因柳下的离别比一般的告别更能诱引出人内心的情感:一“柳”顶上千万的“留”。

    此时,叫人不禁想起“章台柳”的逸事,这故事曾一度加深了许多文人对“柳”特殊的情感,大概张可久和刘庭信也深受此影响。唐代文人许尧佐在传奇小说《柳氏传》中叙述了有关“柳”的故事:唐天宝年间的秀才韩翃赴京赶考,与李王孙成为好朋友,认识了李王孙的蓄妓柳氏。此女人称“章台柳”,花容月貌、才思敏捷。韩、柳二人见过多次后,渐渐互相爱慕,李王孙欣然答应二人的婚事,还赠资千万给韩翃助他科考。韩翃中了探花之后恰逢安史之乱,便去参军打仗。哪知道朝廷任用的番将沙吒利自认平反有功,到处强抢民女,相中了柳氏,将她掳走。韩翃回到家寻爱人不着,便跟青州勇将许俊说了此事,许俊被韩翃与柳氏的痴情相爱感动至深,帮他将柳氏又抢了回来,终使他们夫妇团圆。

    韩、柳分别时,互以词道衷情,不知折杀多少人的心:

    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韩翃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一叶随风忽报秋,纵使君来岂堪折!

    ——柳氏

    韩翃折的虽是柳枝,其实是想留柳氏。二人分别之际的一唱一答,都表达出彼此愿朝朝暮暮、年年岁岁厮守在一起,两不相负,他们也的确不负对方的期望,在“好心人”协助下得以破镜重圆。

    但是,“章台柳”中的“柳”所表现出的“欢喜”意思仅仅是在传奇小说里才有,在现实生活中,离散还是居多的,否则张可久、刘庭信之辈也就不必总是拿“柳”来大做文章。而“柳”在古往今来的诗文中也不会那般高频出现。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柳”的频繁多见,正说明“留”之困难。

    不过,有时想留不能留才最让人伤痛,因为未来寂寞的不仅是送别的人,离开的人也同样寂寞。幸而许多人都意识到“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离别未尝不是一种对人生的体味,不知道个中的滋味,就永远不能体会到相聚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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