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这种生命的奇迹(这当然算是奇迹),我很感兴趣,再说因为李教授的缘故,因为晓洋的缘故,还因为我看过晓洋父亲写的那些信的缘故,我对安志薇是怀着敬意的。有天,我跟晓洋一起去看她。
房门锁着。我第一次专门去看她,结果她不在家。我跟她真是没有缘分。
但后来我听李同安说过他母亲变老的过程。再突然,也是有个过程的。
李同安那次到母亲家去,一是因为他确实有很久没来看母亲了,二是要给母亲说件事。他没想到自己看到的是一个完全认不出来的母亲。平时那么吊儿啷当的一个人,也被某种严肃的存在镇住了,震惊得骨头发炸。他只在他父亲往火化炉一蹦的瞬间,才这么震惊过,那次,他父亲蹦起来后,他猛地抓住窗户的铁条,把铁条都扳弯了。
他说妈,你咋老成这样了?
安志薇正在客厅里抹李教授生前坐的椅子,门没关,李同安像猫那样悄无声息地进来,大声地这么问一句,吓得她的手在扶手上快速地搓了好几下,才停下了。
“你今天才晓得妈老了?”
她的声音也老了。
李同安把母亲手里的抹帕接过来——以前看到母亲干活,他是绝不会帮忙的。他无力把一把椅子擦得像椅子那么干净,尤其是对一把破旧的藤椅,简直就拿它没办法。好在母亲已看不清椅子上的黑,究竟是时光让它黑的,父亲的手让它黑的,还是灰尘让它黑的。擦完椅子,他气喘吁吁。平日里,半夜半夜的喝酒、说话、唱歌、跳舞,他不觉得累,擦一把破椅子却累得不行。什么东西都有选择性,记忆有选择性,累也有选择性。他已经发福了,小肚子里像装了一个圆鼓鼓的火炉。
不仅帮母亲擦了椅子,还陪母亲吃了顿饭。
吃饭的时候,安志薇向儿子讲述了自己变老的过程。
她是看着自己老去的。
叫晓洋去她家的那天晚上,她讲述着不像重庆大轰炸的大轰炸,就听到有个声音在召唤她,就预感到自己会老去。她后来晕厥,不是因为回忆撕扯,而是预感对她发出了警告。如果晓洋不把她救过来就好了,她挺过那个夜晚再醒,就不会老,因为她在很深很深的意识里,看见光阴也跟她一起晕厥了,光阴仰面朝天地躺在路上,呼吸微弱,根本没有力气将她变老。
可晓洋偏偏救了她。
她醒来,光阴也跟着醒来。她希望晓洋陪她一夜,有自己信赖的人守着,可能会躲过一劫,但晓洋那天焦躁不安,到12点钟就走了。
晓洋的脚步声刚刚消失,她就听到了另一种脚步声。
“终于来了。”
她这么说了一句。语气介于沉默和呻吟之间。
来的就是光阴。
她曾经以为,自己是光阴的主人,现在看来她错了,主人外出一阵,把一座空宅子留给她守住,她就以为自己是主人了。而今主人回来了,该她交出来的,都得交出来。她听见光阴进了客厅。白猫也听见了,警觉地撑起前爪,支起耳朵,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谁也帮不了她。光阴——那个没有头、没有身子、只有一双腿的东西,从厨房旁边浅浅的巷道走过来,在她卧室门口停顿片刻,像是在确认,然后才进屋。白猫一看,进来的不仅是主人的主人,还是它自己的主人,于是伏着不动了。
光阴轻巧地跳上床,跳到她的身上,从头部开始,依次取走属于它的物件。光阴在她身上忙碌时,她一直不看自己。她就看着自己墙上的影子。她清楚地看见影子的脸上,皱纹由浅而深;脸皮那么薄,皱纹却深如峡谷,真是奇怪。嘴巴周围的皱纹,既松松垮垮,又钳子般有力。然后,眼皮旁边的皮肉吊到了脸颊上,脸颊上的皮肉吊到了脖子上。光阴很慈祥,没有解开影子的衣领,她也就没看见脖子以下的部分。但她听见脊梁的某一处,发出折叠的声响,那声响如同带着铁环的腰带猛地一收。
整个过程,她没有乞求一句。当光阴从容离去,她才关了灯,平躺下去。
结果两头不靠,不能平躺了,这才知道自己的背也驼了。
第二天早上熬稀饭,从坛子里抓出一把绿豆,想挑出石子儿,挑啊挑啊,老也挑不完,她心想,今天抓这一把,咋有这么多的石子儿啊,多得就像抗战时期的“八宝饭”了;凑近了看,才发现挑错了,她把绿豆当石子儿挑了,也才知道自己的眼睛不像昨天那样好使了。
李同安去看母亲,不是还要给母亲说件事吗。是关于他父亲留下的那批书。他要告诉母亲:你想咋处理就咋处理,反正我再也不说卖给万民的话了,万民把我叫爹,我也不卖给他了。
那之前几天,他才跟万民打了一架。
当初万民想买这批书,李同安也想卖。他不是贪财的人,想卖的主要原因,是不想见那些书的面。见到它们,就像见到父亲坐在书桌前,让他心情紧张。万民跟他联系后,他马上就答应了。他来银杏坡找母亲,没想到母亲坚决反对,来一次,母亲反对一次,到最后干脆把书藏起来了。尽管一眼就能看透她“藏”在哪里的,但此举表明了母亲的态度。他只好去给万民解释。万民哼哼哼的,并不相信他的解释,觉得他是想抬价。直到有一天,万民亲自到了银杏坡,被安志薇抢白了一顿,才没再提起。
谁知好几年过后,李教授的名声越来越大,在重庆差不多家喻户晓,万民的心又动了,又来找到李同安。李同安是个特别重然诺的人,见万民这般恳切,这般执着,觉得自己开始答应了他,却不把书卖给他,是失信于人,现在人家老话重提,更是让他心里难受。但他又不可能违背母亲的意愿,只得再次给万民解释;为表达自己深深的歉意,他还到一家比较高档的酒楼,请万民吃饭。
两个人吃没趣味,又请了几个陪客。陪客之一,就是我前面给你提到过的“小妖精”。
见到漂漂亮亮的“小妖精”,万民笑嘻嘻地对李同安说:
“哟,还上硬菜儿呀。”
“硬菜儿”是东北的说法。他们把女陪客称为硬菜儿。万民祖籍哈尔滨嘛。他没跟老祖宗学会别的,就学会了这个词。他以前对女人没有兴趣,因为书就是他的女人,几年过去,看来是变了。
“小妖精”已经结婚,但她依然跟李同安好。我说的好,是纯正的朋友那种好法。李同安喜欢跟姐姐妹妹们混,但关系都很纯正。他不仅受到女人们的信任,还受到那些女人的丈夫们的信任。只要李同安招呼,她们又没有撂不开的牵绊,都会到场,有时跟丈夫一起来,有时单独来。
那天,“小妖精”是单独来的,听说李同安请这顿饭是要向万民道歉,“小妖精”便挺身而出,给“李哥哥”扎场子,大杯大杯地向万民敬酒。喝了很多酒,喝得“小妖精”迷迷登登的。酒的功能之一,就是让人迷迷登登。这种时候的女人,眼神湿润、热烈,又很飘。万民看到这眼神,觉得“小妖精”是对他有意思了,于是把她叫到身边,酒胆壮着色胆,他直捷了当地对她说,“我想跟你睡觉。”
你是小说家,你知道日本“无赖派”作家太宰治有个观点:像包法利夫人爱玛那样的沉沦,是女人“与生俱来”的能力,因而是最符合女人的方式,也是最自然的方式,就像水往低处流、身体会衰老一般自然。对女人而言,每一天都是全部,她们只愿完成每一刻的美丽,溺爱着生活及生活的感触。
“小妖精”是这样的女人吗?
听李同安说,不是。结婚过后,她很爱自己的丈夫,也从来没想过要背叛自己的丈夫。
但奇怪的是,万民说了那句话,她的眼神就更湿润了,变成桃花眼了。或许真的是酒的缘故吧。
万民要了“小妖精”的手机号,几人分手后,万民迅速去开了宾馆,再给“小妖精”发短信。
“小妖精”果然就去了。
这件事让万民非常得意,尽管书是他的女人,但女人和书到底不一样,书他不翻,女人他却是要翻的,因为他喜欢翻。对他而言,女人和书的不同,就在于翻与不翻。当然,老婆并不在“女人”的范畴之内,他跟他老婆过得很结巴。听说,他老婆洗衣服,从不事先清理口袋。懒得清理。就算口袋里装着百元钞,也懒得清理。那么多钱都用去买了百无一用的垃圾,还外搭买间地下室去装那些垃圾,扔掉一点小钱算得了啥呢。一个家只让他一个人去糟蹋,老婆觉得亏,破罐子破摔,也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摔,她也要摔,不为别的,就为了其中某个破碎的响声,是由她摔出来的。
万民得意,“小妖精”却后悔死了。
本来就后悔,万民还不停地打电话发短信纠缠,她苦恼不堪,就把这事告诉了李同安。
那天李同安约了一群人打牌,接了“小妖精”的电话,他就再没上场。他说我困了,歇一会儿。然后靠在沙发上,扯起小呼噜。呼噜是装的,他睡不着。他觉得自己对不起“小妖精”。人家亲亲热热叫他“李哥哥”,他却没尽到一个当哥的责任,何况那天“小妖精”是为他才喝了那么多酒……难怪,前段时间他看“小妖精”的博客,“小妖精”写的全是她丈夫,写她丈夫的好,还把她跟丈夫春天里去南山郊游时,别人为他们拍的合影贴在博客上,两人手拉手站在云霞一样盛开的樱花丛中(南山你去过吗?那里有日本友人赠送的五百株樱花),从照片上也能闻到他们幸福的气息。
“万民那龟儿子,”李同安后来对我说,“我恭恭敬敬把他当成万书记,当成藏书家,没想到是个杂种!”
李同安那次来看母亲的前几天,约万民喝茶,万民高高兴兴地来了。他刚露面,李同安就将杯子一砸,砸得粉碎。万民愣了片刻,大致猜出是怎么回事了,有了怯意。但并没引起足够的重视,他觉得李同安不敢把他怎样。万民本来没有任何官派,但在这关键时刻,官派出来了,怯意消退了。李同安只是个永不进步的小职员,他却是纪委书记,尽管不是政府部门的纪委书记,两人地位的悬殊,还是天上地下的。自古以来,只听说天落陨石把地砸伤,天降淫雨让地发霉,天出骄阳将地烤焦,总之天才是主宰,所以人们在走投无路的时候,都叫一声:“天啦!”形容某人自不量力,也说是“捡起石头打天”。李同安敢把他怎样呢!
谁知李同安是个不信邪的家伙,冲上前去,抓住万民的领子,再一推搡,万民就朝后倒。
后面有根柱子,没倒透,万民的头和脚之间,形成30度角。
看来,单凭意识形态无力让自己摆脱当前的困境,万民只好降尊纡贵地够着手,也薅住李同安的领子(他比李同安矮),用力一扯,李同安踢倒一把椅子后,跟万民紧紧地贴在了一起,像很亲密的样子。两人都缺乏打架的才能,但空出的那只手却没停,使劲朝对方挥拳头。
老板听到动静,跑来劝解,劝不开,就摸出手机报警。
这时候万民才慌了。天和地颠倒过来了。他不比李同安,他是有职务的人,而且确实睡过“小妖精”,虽然是“小妖精”自觉自愿让他睡的,可这时候怎么说得清,说清了又咋样呢,闹将出去,职位难保,还会让老婆知道,到那时,老婆摔出的破碎响声,恐怕就是惊天动地的了。
他马上松了手,叫老板别报警,他说我们兄弟之间闹点误会,你报啥警呢?
听到误会两个字,李同安又是一拳。
万民不仅没还手,还擦着嘴角的血迹,走到收银台,去把李同安泡的那杯茶钱付了,李同安砸烂的那只杯子,他也照价赔偿了。
安志薇突然老去后没过上一个月,就去世了。
去世的前一天,她还能走动的,像往常一样,买菜,做饭,打扫卫生。那天傍晚,她还去明月河,埋了她的猫。那只跟了她很多年、明显超出平均寿命的白猫,是自然死亡还是主人赐了它安乐死,无从知晓。从时间上看,后者的可能性更大。装猫的匣子早就备好,安志薇还给它穿了衣服,衣服看上去很古怪,一匹花布,中间剪个洞,让猫头从洞里伸出来,感觉是个氅予,但猫的背部又系了个腰包。
她埋猫的时候,两岸站了许多学生观看,但没有任何人发出声音,四周安静得像天底下别的事都不存在了,只有安志薇做的这一件事,充满了庄严的、战栗般的神秘。
河道里,照样有只孤独的白鹭,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让浅浅的水流从胸脯底下漫过……
安志薇去世后,银杏坡的房子充了公。那幢房子一直是学校送给李教授住的,后来搞住房改革,校方表态:别人的住房改革,李教授的不改革。为正式起见,还印了红头文件。李教授不需要出钱买,连租金也不用交。李教授去世了,现在安志薇也去世了,房子自然要被收回去。
腾房的时候,李同安很仗义地把姐姐李小楠叫到了一起,问她要些啥东西,李小楠啥也不要,只要走了父亲那把烂得不能称为椅子的藤椅,还有那张油漆剥落坑洼不平的书桌,你说怪不怪!安志薇有两万一千多块钱的存折,三十七块现金(她是个很节俭的人,李教授去世后,她领抚恤金过日子,还存了这么多钱),李同安要跟姐姐平分,李小楠也坚决拒绝了。
李同安东挑西拣。各类生活用具,床倒是非常结实,是那种典型的东方旧式木床,厚重稳沉,但那是学校配置的,不能拿走;除此之外,实在没啥可挑拣的,卖给收破烂的,人家也不一定要。
但他在床头柜里,发现了他从没见过的、用同一块绒布包裹着的三张照片和一枚印章。
照片之一很好认,是李教授和周恩来,那时候李教授很年轻,周恩来也很年轻,背景是一幢楼房,没有标志,世易时移,已经认不出是哪里了;但肯定是在重庆,因为李教授只在重庆跟周恩来见过。那是1940年初,美国作家海明威夫妇到重庆,李教授陪同夫妇俩去见了周恩来。照片之二,就是李教授和海明威夫妇的合影。第三张照片,给好多人看,都不认识站在李教授旁边的人。那人身材细瘦,脸色苍白,头发很厚,眼神忧郁,像他小小的身体里,负载着千斤重担。还是晓洋认出来的,那是日本反战作家鹿地亘。
印章是上好的寿山石,上面刻着:“丈量山河,赠本森兄。”
李同安把印章拿给文理大学教书画的老师鉴定,说不得了,出自傅抱石之手!他也找我看过,古拙而俊雅,笔意刀意俱佳,确实像傅抱石的手笔。大概是李教授赶着牛羊徒步入川之后,傅抱石送给他的。但这只是猜想,因为没署名。傅抱石在重庆期间,赠人书画和篆刻,通常署上“金刚坡下抱石”或“傅抱石重庆西郊”之类,但这枚印章上没有。不管怎样,是个好东西,李同安欢欢喜喜地拿走了。
照片他只要了父亲跟周恩来的合影,另两张送给了晓洋。
对二战史专家而言,那两张照片弥足珍贵。
我父亲总是以为,晓洋关照安志薇太多,一定让李同安不满。父亲还让我去劝劝晓洋,我也确实劝过,我对他说:“你不要去多管闲事,免得别人不高兴。”
他说你觉得这是闲事吗?
“我觉得是,你觉得不是,所以是不是闲事真不好说。但我觉得是。”
“我觉得不是。”
“我知道你觉得不是,所以我为你担心。”
这种争论当然不会有结果。世间所有的争论,最多只能分出胜负,从来就不会有结果。胜和负并不代表结果。我为啥要那样劝他呢?我只考虑了父亲的情绪,没考虑他的情绪。我可能是一个好女儿,却难说是一个好妻子。
不过,我说为他担心,倒不是随口说的,但不是父亲想象的那种担心。
凭我对李同安的了解,他无所谓的,只要不干扰他的生活,他对啥都无所谓,多一个人去关心自己的母亲,没什么不好。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他不喜欢晓洋,仅仅是因为两人气场不合。
我担心晓洋的是……
(杜芸秋叹了一口气,点上烟,没把这句话说全。)
让人奇怪的是,李教授的那批书不在了!李同安坚持说他没有拿走,这话我信,他本来就不想看到它们嘛。李小楠更不可能拿,她取走父亲的藤椅和书桌后,就再没到文理大学露过面。
它们到哪里去了?有人说,是安志薇临死前烧掉了。但我和晓洋都觉得,安志薇不会那样做。
猜测层出不穷,但谁也给不出答案,因此,关于那批书的去向,至今还是个谜。
对此,我是相当愧疚的,早知如此,那次真不该阻拦晓洋去把书的事告诉校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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