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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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我第一次来重庆,在菜园坝下车后,从贩子手里买了张重庆市区图。

    渝州文理学院在沙坪坝,地图指示我,菜园坝距沙坪坝,还有好长一段路。

    对这座在二战中遭受深重苦难的英雄之城,我是多么不了解呀。车站广场像口天井,四围的高楼,挡住了斜射过来的阳光。在我二十六年的生命里,从爷爷和父亲那里得来的全部信息,都说重庆的房舍是竹木结构,俗称“捆绑房子”。我简直怀疑自己是不是下车下错了地方,可车站顶端,分明有“重庆”两个暗红色的大字,满耳也充斥着硬撅撅的、如同吵架一般的四川方言。

    出租车司机见我东张西望,过来拉客。我不想坐出租,就想乘公交车,慢慢地摇过去。

    广场边上,有个卖盐茶蛋的老太婆,我去向她打听了公交站点。见到这个老人,我心里像划燃了一根火柴。其实她正忙生意,对我很不耐烦的,真是奇怪。

    爬上数百级石梯,坐2路电车,40多分钟后,到了沙坪坝区梨花湾,找到了文理学院的大门。

    秋季开学不久,山城的闷热蚂蟥似的潜入皮肤底下,使人感觉到,所有的暑气和焦躁,不是来自太阳,也不是来自热风,而是来自你的身体内部。这让人无话可说。学生三三两两从花园走过,时不时地扬起手,碰一碰路旁红簇簇的央竹桃花。一看就是新生。在大学校园待过一年半载的,都不会这样,他们的心越来越收缩,目标越来越具体,对身边事物,尤其是对无言无语的花草,大多不会在意。

    我自己就是这样过来的,刚进大学那阵,觉得天是我的,地是我的,世界是我的。我手里举着一铺网,高兴了,随时可以扔进时间的江河,将埋藏起来的鱼虾一网打尽。到后来,才知道拖回船舱的鱼虾,跟自己一样活在当下;只有活在当下的,才会蹦出来,跟当下断裂的部分,或者说,被当下遗忘和抛弃的部分,依然深埋于烟波浩淼之中。它们是深埋起来的历史,也是深埋起来的当下和未来。

    放暑假前,我就给渝州文理学院教务处打过电话,说要向李本森教授请教一些关于抗战时期的事,教务处让我直接打到生物系。生物系的杜主任很热情,说:“好的,你来吧,我帮你引荐。”

    然而,当我今天下午3点过找到杜主任时,他却支吾其词。

    “是这样,”他说,“我跟李教授家里联系过了,他们不愿让他接受采访。”

    “为什么?”

    “怕他激动,对健康不利……实在对不起啊,你又没再打电话来,所以我也没法告诉你。”

    我真是傻眼了。出发之前,我本想再给杜主任一个电话的,之所以没打,就是表明要找到李教授的决心。我相信不会出什么意外,结果还是出了意外。

    我说,我不是采访,只是请教李教授一个小小的问题,他知道就知道,不知道我马上离开。

    杜主任不相信:“既然这样,你何必跑这一趟?你写封信问问不就行了吗?”

    这倒是的,我也这样想过。但我害怕那样做,李教授会不理睬;就算回了我的信,却说得模棱两可,同样毫无意义。和李教授见面,我根据他的表情,说不定能推断出某些东西。再说我没见过曾祖父母,这两个老人一直活在传说中,见到曾祖父的朋友,多多少少能帮助我想象出他们当年的风姿。

    杜主任却始终面带难色。经再三恳求,他才实话相告:

    近些日子,李教授家里出了一桩事。

    事情是这样的——

    李教授的第三任妻子,即他1939年春天曾经安置过的一个流亡学生安志薇,病了。

    作为年过花甲的老人,得病是正常的,但安志薇病得很“扯”;重庆人说的“扯”,是讲不出道理。她突然变成一个说话的机器,从早到晚地说,从夜到明地说,只要没被饥饿和困倦打倒,就一刻不停地说下去。而她唠叨的那些事,没有一个人能懂。

    她比李教授小了整整二十岁,尽管李教授当年安置过她,把她送到了南开中学读书,但那时候的流亡学生,从大片大片的沦陷区涌来,人山人海的,李教授不可能把她记住,更不可能详细了解她的身世。直到1955年初,经人介绍,两人才算真正相识,并于小半年后结婚。当时安志薇三十三岁,身边没有一个亲人,她就是一个独人,像片老也不能着地的落叶,春夏秋冬地飘着。

    李教授曾经问过她,她只是说,她老家在青岛,亲人都死于战火。

    李教授自己经历过那样的惨痛,他的第一任妻子和两岁多的儿子,就是在武汉被日本飞机炸死的,因此不再多问,怕揭她的伤疤。可现在,她把别人都不知道的事挂在嘴边,弄得李教授一头雾水。

    说一会儿就哭。是那种小姑娘的哭法。老太婆哭,往往由此及彼,人生的不如意环环相扣,思绪也纷至沓来,反而哭不出什么了;小姑娘哭,就哭那么一点,却伤心断肠。哭过了她又说。

    由此推测起来,她唠叨的,很可能也是她当小姑娘时候的事。

    认真说来,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当姑娘时的某些事,一直在心里埋着,她憋了几十年,到老年想把它们吐出来,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而且李教授还回忆起,自从她嫁给他,到每年的8月初,她都毛手毛脚,焦躁不安,放一只水瓢,不是放,非砸下去不可,炒两个人的菜,后来有了儿子,炒一家三口的菜,本来不需要用那么大的力,她却把锅铲下得像是打铁;或者,她分明正做着一件活计,却猛然停下手,满脸惊恐地望着远处。到8月中旬过后,才慢慢好转。

    对此,李教授并没太在意。他实在太忙了,没有精力在意这些。他想,这可能是季节病的一种,泥鳅有高温病,猫狗有冷气病,人身上的季节病就更复杂。还有一种可能,是她的更年期来得特别早,又持续得格外漫长,更年期综合症和季节病彼此勾结,使她每年从8月初到8月中旬这段时间,把日子过得就跟重庆的地形一样,坡坡坎坎的很不平坦。

    但问题在于,她今年病得特别严重,到9月份也没有好转的迹象。

    以前的还可以只叫毛病,今年是真的叫病了。她不仅说个不停,还天天写信!

    每写好一封信,就拿到河边去烧掉,然后把纸灰扬起来,干干净净地撒进河里。

    信的内容,除她自己,无人知晓;她既不让丈夫看,也不让儿子看。

    既然写好就烧掉,应该是写给死人的吧,但李教授不这么认为。

    “如果写给死人,为什么不可以给我看看呢?”李教授对她说,“我们已经做了三十年夫妻,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你把信写好,我在后面落个名字,也算表达了我的一份心嘛!”

    她就是不愿意。

    如果强迫,她就把信撕成花花儿,扔进马桶,弄得李教授相当恼火。

    儿女也恼火。主要是儿子李同安。女儿李小楠是李教授和第二任妻子生的,父母离异后,李小楠跟了母亲,那时候她差两个月才满七岁,尽管住在同一座城市,父女俩却难得见上一面,她跟父亲并不亲,成年后,很少过来看望父亲,直到大前年母亲去世后,过来的次数才多一些。总体说来,父女间只有血缘,别的谈不上。至于同父异母的姐弟俩,更谈不上多少感情。加上李同安是父母结婚好几年后才生的,跟姐姐的年龄差距大,要说个什么的,也说不到一块儿去。

    所以,因母亲的缘故真正需要承担压力的,是安志薇的亲生儿子李同安。

    这压力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因为安志薇天天去河边烧纸,被许多人看见了。那条河不是嘉陵江,也不是长江,而是学校尽西的明月河。河上有座石拱桥,桥这边是学校,那边是农田,看见她烧纸的,除了教工和学生,还有侍弄庄稼的农人。

    要是烧的冥纸,也好解释,但她烧的是写满字的信笺。

    学校到处传扬,说安志薇得了神经病。

    这是好听的,不好听的是说:安志薇嫌弃了老头儿,有了外遇。

    不管这些说法多么可笑,多么离谱,多么荒唐,但人家就那样说了。你只能医自己的病,封不了人家的嘴。李同安要带母亲去医院,打死她也不去,给她拿回药丸,大概是治神经官能症的吧,也被她撒出去喂了鸟。她家门前的银杏树上,有两只白头黑身的鸟,竟抢吃那些药丸,好像它们的神经也出了问题。而且据李同安说,那两只鸟自从吃了母亲给的药,就飞走了,再也没回来。它们来到这里,就是为了等药治病的,药到口了,病治好了,就回它们老家去了。

    李教授的生活起居,全靠安志薇打理,现在她要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写信,已经没有了那个时间。往往是到下午两三点钟,她还没做午饭,饿得老头子坐在书桌前,一手拿笔,一手按肚子。

    李同安前年结了婚,去年有了小孩,住在磁器口,路程虽不远,但两口子要上班,要养孩子,不可能天天过来照管老人的吃喝。搬过来跟老人同住吧,房子小,住不下;把老人接过去么,房子更小。李同安本身也不想跟父母住在一起,他不想听父亲的训斥,现在更不想听母亲无头无脑的唠叨,再说他一天忙的事务太多,他比他父亲还忙——上班他并不忙,照顾孩子也不是他忙的,那是他岳母忙的,他女人忙的,他忙的主要是喝酒打牌,还要跟姐姐妹妹们混。他很逗女人的喜欢,他的那些女性朋友,不管比他年轻还是年长,都一递一声地叫他李哥,再嗲一点的,是叫李哥哥,甚至有了绝密的私事,也找他商量。除了早饭,午饭和晚饭他很少在家里吃,周末更是见不到人影。

    从李教授这方面说,也不想跟儿孙住一起。他怕闹。

    最好的办法是请个保姆。但李教授自己出不起这笔钱,他退休早,工资低;安志薇自从跟了李教授,就没再上班,断了收入。李同安同样出不起这笔钱,参工不久的年轻人,本来就没多少钱,何况还要大手大脚地花。李同安到系里谈过这事,还去找院长谈过,希望系里和学校帮助解决。

    “我当然愿意帮他,”杜主任对我说,“我跟他母亲……但系上也好,学校也好,都没有这样的制度,尽管李教授资格老,威望高,还是学校的创始人之一,照样不敢开那个口子。”

    就为这些事,李家伤透了脑筋,实在腾不出精力接待外人。

    我听出来了,李家不愿接待外人,主要不是担心李教授回忆往事激动伤身,而是害怕触动了安志薇的某根神经,让她真的失去了理智。

    我问杜主任:“能不能把李教授约出来,我在茶馆里跟他谈谈?”

    “那咋可能呢,李教授至少有十年不出门了。你非找他不可,只能再等,等李同安情绪好些,我再通知你。说白了,这事主要是李同安挡着,我也只跟他联系过。我估计李教授本人是想找人说的,毕竟抗战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时期。但他那人,成天都在读书,都在做笔记,让人觉得去打搅他一分钟也是罪过。给安志薇说吧,她那个样子,咋个去说?”

    看来只能等。

    我可以回南京去等,也可以留在重庆等。

    我决定留下来。

    也应该留下来。对我而言,没来过重庆实在说不过去。

    当然,决定留下来还有一个原因:我对安志薇产生了兴趣。

    可以说是浓厚的兴趣。

    我有种直觉:从安志薇身上,我能破解一些困扰自己的东西。这些东西很可能并非秘密,却比秘密更要紧。人生中真正要紧的,都不是秘密,而是敞敞亮亮的,被千千万万人今天说明天说的。

    可谁又能如此肯定呢,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不就是人拥有秘密吗?

    我觉得,大伯就是一个有秘密的人。在陪都时期,大伯虽历经磨难,可也享尽辉煌,他却始终沉默寡言,关于逃难的事,大轰炸的事,都是爷爷和父亲在说,大伯不说,问他也不说,问得急了,他就拿出他的乐器,用音乐对你说。李教授会是这样的人吗?杜主任认为他想找人说,那可不一定。

    尽管大伯不怎么说,但他有一种特殊技能:以他的沉默鼓舞别人说。李教授能鼓舞谁?他身边只有夫人,夫人却是个病人;而且安志薇又没去过南京,不认识我的曾祖父母,不可能解答我的疑惑。

    但愿她身上真有一些为人所不知、却最终为我所知的……秘密……

    文理学院有招待所,但并不对外开放,仅用于接待兄弟学校来的考察团,我这次来渝,纯属个人行为,连个工作证和介绍信也没带。我只能住到外面去。可我有我的想法,住到外面很不方便,只要出去了,进门比进王官还难。守门的那个老师傅,上班不干别的,只把眼睛往人的胸膛上盯,除非是学校领导和他十分熟悉的教工,谁没佩戴校徽,谁就被拦。我今天进来,死磨硬缠了老半天,直到给生物系打通了电话,杜主任证明确实有个南京人好久之前就说要来找他,老师傅才同意放行。

    杜主任真是个好人,他说:

    “跟我来,去试试看。”

    他把我带到了招待所,说是自己的亲戚,要住几天。开学伊始,各个学校都千头万绪的,不可能来什么考察团,房间闲着也是闲着。招待所负责人答应了,只是让杜主任写个担保书,出了事故,比如我突然消失,跟我一同消失的还有招待所的财物什么的,杜主任要承担责任。

    当杜主任把我送到房间,并给我指明离招待所最近的食堂,然后再离去的时候,我扶在走廊的栏杆上,望着他的背影。从相貌和体态判断,他比我父亲小不了多少,是近六十的人了,这个年龄的人,都经历过那场战争,当时的杜主任在哪里?他的脸有些虚胖,密布着针眼似的小坑儿,每个小坑儿都是一个黑点,自始至终,那张布满黑点的脸都很平静,很温和,即便叙述安志薇的近况,也没有丝毫的惊诧。从那个年代走过来的人,是怎么做到的?……自从涉足二战史,我差不多就跟渝州文理学院的门卫一样了,只习惯于盯住人的一个部位,门卫盯的是人的胸膛,我盯的是胸膛里面的那颗心。

    招待所跟大校门基本平行,两层木楼,我住在二楼上。整个招待所里只我一个客人,又因为在楼上,连服务员也难见到,房间里一床、一桌、一椅,加上一部18英寸的电视机,就成了我的伴侣。

    但并不寂寞。推开窗,就能看到马路,我乘坐过的2路电车梨花湾站,刚好在窗子下面。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却那样拥挤。车并不多,人多。电车未靠站,人便嗡地一声卷过来,往车上扑。下车的人,要是没有足够的力气从粘成一块的坚硬人群中挤开一道裂缝,就下不了。

    电车终于走了,车门上都挂着人,试着关了几次,都关不上;它拖着的两条辫子,有节律地爆出淡蓝色的火花,啪,啪,啪,每“啪”一声,火花都在顶棚上炸开。

    如果在顶棚炸开的,是日军打来的炮弹呢?

    我禁不住这样联想。

    那时候,难民潮席卷神州,整个中国在移动,迁徙规模之庞大,路程之遥远,地区之辽阔,时间之漫长,亘古未有。“泣别了白山黑水,走遍了黄河长江,流浪,逃亡;逃亡,流浪…,”

    逃亡需要速度,而当时的中国,最缺的就是速度,上海到南京,火车要走三天多;湖北到重庆,船要开个把月。但车船终究比双脚决,于是都往车船上挤。由此衍生出一个特殊职业:把人塞进车窗,塞进一个收一块钱。有人的头进去了,身子没进去,车一开,悬着的两腿敲得砰砰乱响。有人爬上车顶,热天皮烫掉,冬天耳冻落,没颠簸下去摔死,就算幸运了。顶棚和车厢里的弹孔,像抠了珠子的眼睛,东一个,西一个;这倒方便了女人,想解手,就蹲到弹孔上去。船的走廊上也挤满了难民,栏杆上也密密麻麻地吊着铺盖卷,每个铺盖卷里,都裹着一两个人。至于步行者,不知昼夜,不省天日,只机械地迈动双腿,沿着山脉和公路,不停地走啊走啊……

    有些农家,饭菜还是热的,人却跑了。

    有人的门上贴着“喜”字,浆糊还在往下滴,却不见新人;这是火线结婚,结了婚好一同逃难。

    女人在路上生了孩子,将孩子的脐带咬断,脱件衣服一裹,放在路边,接着又逃。凡这样的女人,无一例外都扯把野草或撕块破布条,把耳朵捂住。她们是怕听到孩子的哭声。

    两三岁的小孩被父母用箩筐挑着,整天吃不上一顿饭,却不敢哭,生怕这一哭,就会被父母扔掉。

    老人不想成为拖累,赖在地上不动,儿孙将他们捞上身,背着他们走,他们却对儿孙又打又咬。

    满目疮痍,哀鸿遍野。

    到处可昕到“菩萨保佑菩萨保佑”的祈祷声。

    到处是死人。

    长江进入四川后,习惯被称作川江,大巴山和巫山两山夹峙,使川江暗礁丛生,漩涡密布,桀骜不驯,怒涛如煮;在这条江面上,也常可见死人随急流狂奔,像他们虽然断了气,却还没忘记逃亡。

    那里是我们的家乡,

    那里有我们的爹娘。

    百万荣华转眼变成灰烬,

    无限欢乐转眼变成凄凉。

    有什么你的我的,

    有什么穷的富的,

    敌人杀采,炮毁枪伤,

    到头来都是一样。

    歌中所说的“那里”,指敌占区的每一个角落。

    幸好他们还有“这里”。“这里”就是大后方,是大后方的中心地带——重庆。虽然,国民政府还没明确宣布重庆为陪都,可政府主席林森,已在某个清寒的月光里出发,率千余官员,携印信旗幡,悄然抵渝;工矿企业和大专院校,也纷纷朝重庆搬迁。漂浮在长江和嘉陵江上的这座半岛城市,已成为全国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及抗日战略中枢,与伦敦、莫斯科一样,被看成是世界反法西斯最重要的首都,也是中国最安全的地方。因此,重庆成为所有逃亡者的方向。

    但又不是所有人都能到达的,他们被炸死、踩死、饿死,因买不到车船票或无钱买票而被困死,昼夜兼程地步行数百里而被累死,看不到远在天边的重庆绝望而死……

    而今在我眼皮底下抢车的,很可能就有当年那些逃难者的后代,他们行动果断,身手敏捷,车开出好长一段,还在追,追上了,双脚一蹦贴上去,手里抓住的是车门,还是别人身上的什么部位,是用不着管的。我从火车站过来时,这场面就见过,在杨家坪,一个小伙子跳上来,抓住了门边一个姑娘的辫子,姑娘头朝后仰,想看清是谁在抓她,却只能空翻白眼,看不见抓她的人。追不上,就骂句脏话。男人女人都有这本事。他们对祖辈父辈的方言已经陌生,开腔就是川音,骂人也是“崽儿”“你娃”“龟儿子”“龟孙子”。

    这真是奇特啊,如果没有那场战争,他们会在另一个乡村、另一座城市,甚至,在这个世界上追车的、骂人的、翻白眼的、跟同事斤斤计较的、早晚奔波讨生活的,就不再是他们,而是另一群人。

    去食堂吃了晚饭,回招待所,到总台给家里打电话。

    平时,我一个人住在学校,隔十天半月,再去凤凰街看望几个老人,这次来渝,以为三两天就可以回去,便没告诉他们,现在,我把自己扣押在重庆了,回去的时间很难确定。

    爷爷听说我到了重庆,立即数出一连串地名,让我到那些地方都去走走,原因是“你爷爷在那里走动过”。爷爷的话多,父母的话便少了,简单地嘱咐几句注意安全,就把听筒递给了大伯。大伯平时三天说不出九句话,今天却详细过问我吃在哪里,住在哪里,去重庆干嘛,跟谁接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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