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底下-黄晓洋日记(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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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午看书,我走进了书里。

    我跟几个军政要员坐在一起,讨论战争的进程。墙上挂着一张盖住整个墙面的地图,但这张地图不是按比例制作的,格尔尼卡、莫斯科、伦敦、重庆所占面积,比数个国家还大,重庆上空黑烟滚滚,黑烟之下是青色的火焰,火焰灼得我们嘴皮起壳,眼睛发干;那个指着地图讲解的高个子,腹腔都被烧爆了,我看见一大群躯体残缺者,在他肚肠里无助地沉浮。我们中间一个抽雪茄的人说:

    “世界大战的贪婪、卑鄙,竟然奏响机会主义的进行曲,把一切廉耻抛在脑后。依靠戴眼镜的化学家、飞机驾驶员、机枪手……简直是不知羞耻!”

    他抽完那支雪茄,又说:“战斗机是我们的救星,轰炸机是我们的爹娘,我们要用尽所有方法烧杀敌人,让他们流血!”

    话音刚落,汉堡、德累斯顿、东京等城市上空,轰炸机如地毯一样铺开。

    军政要员们离开了,进来几个历史学家。

    他们都带来了自己的著作,大半篇幅都是数据表格,表格列完,才是分析。为哪次轰炸才算战争史上的里程碑,争论不休,有一胖一瘦的两个人,甚至大打出手,起因是:瘦子说,直到今天,还没有任何城市像重庆那样遭受长期、连续和猛烈的轰炸,可它却在史学界和公众视野中被淡漠了;胖子说,重庆轰炸本来就应该淡漠,因为在那之后,城市无差别轰炸出现了戏剧性的进化。两人都是好口才,你来我往,唇枪舌剑,分歧也步步升级,并最终发现,再好的口才也不能制服对手,还得靠武力说话。瘦子抓起一方砚台,向胖子脸上猛掷过去;胖子猝不及防,脸如爆开的水管,整个屋子成了血水汪洋,胖子顾不得疼痛,顺手操起一支漂浮在血河上的断桨,刺向瘦子的心脏。

    血水快要封门的时候,我跑了出去。

    在门外碰到李教授。

    李教授拉住我,说:“你曾祖父遇害了,赶快跟我走!”

    我问往哪里走。

    他说去重庆。

    “武汉快被封锁了,宜昌也危在旦夕……”

    李教授说:“从陆路,步行!”

    我一听就双腿发软,浑身不由自主地打起了哆嗦。

    笑声骤然而起,一浪高过一浪。哪来这么大的笑声?抬头一看,原来在李教授身后,有一大群牛羊和鸡鸭,笑声就是它们发出来的。它们在嘲笑我。

    芸秋吃过午饭(对她来说是早饭)就离开了。

    夜里,她又是很晚才回来。

    她现在晚回来有了更加充足的理由,因为晶晶住进了学校。前些日,磁器口发生了一起凶案,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持刀在大街上砍杀了两名放学回家的学生。这事引起很大的恐慌,有孩子上学的家长们都不放心,我们也不放心,就让晶晶住校,成天关在铁门里不出来。

    芸秋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躺下了。

    但我没有睡着。听见她的脚步声,我翻了一下身。说不上是有意还是无意。

    她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但她没开大灯,也没开床头灯,而是直接推开屏风,去了小画室。也没开灯,椅子轻轻地响了两下,就听见她摸烟的声音,摁打火机的声音。黑暗里,烟头的红光向深处延展。我闻到一股异乎寻常的香味。是芸秋的身体让那烟香起来的。她抽烟的时候,饱满的嘴唇把烟噙住,一直那么噙住,好像烟雾是可以吞咽的食物,很长时间过后,才把烟拿开,被她嚼过的烟雾,零零碎碎地成块状滑过她的嘴唇,云团一样飘出很远,再依依不舍地散开。

    她抽完那支烟,又把椅子弄出轻轻的两声响,就传出干干爽爽的声音。

    这是她在脱衣服,准备洗澡。跟上床一样,她总喜欢把自己脱得精赤条条的,再去浴室。在自家卧室如此,住宾馆照样如此。几年前她去桂林开会,适逢假期,我陪她去桂林玩,才知道她在宾馆洗澡,也要先把自己脱光了再跨进浴室里去。她脱光了从不遮遮掩掩,而是像穿着华服。我不知道要是她跟女伴同住,会不会也这样。

    水声响起来。即使数九寒天,她也是洗冷水澡。

    她要看着冷水怎样让自己的身体慢慢变红。她不是为了锻炼。

    我想象着被花洒冲击着的身体。结婚这么多年,我依然习惯于去想象她的身体……

    水声停了,传来细微致极的沙沙声。那是她在擦拭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跟绸缎一样,触手即能发出响声。门开了,灯光还没泼出门口,就被掐断了。软底塑料鞋踩在地板上,也如绸缎般响。

    她又走到屏风隔开的小画室里,点燃一支烟。

    我知道,这支烟点燃,她就要打开灯,穿上工作服,开始作画了。

    我又翻了一下身,翻得很重。

    灯没开,烟被狠滋滋地吸了两口,便杵灭在她从武夷山带回来的竹质烟缸里。

    她走了过来,坐上了床。

    带着凉意的裸体。

    她说:“你想我来,为啥不明说呢?为啥要以这样的方式叫我呢?”

    我本想继续装睡,经她这么点破,装不下去了。

    我说,你去做你的事吧。

    怜悯。这是我感觉到的——她对我的怜悯。男人们总觉得自己占据着世界的主导地位,女人们也这样认为。男人女人都没看清,男人是被女人怜悯着。在女人眼里,棉花也会让男人受伤。

    要是芸秋真的下床,我会把自己抛向荒野,独自去承受没有星月的夜晚。

    她没有下床,半倚着,俯视我。尽管很黑,她照样能看见我。女人看人,是用心看,不像男人只用眼睛看。她把身子向下滑了一些,把手平伸过来,往我的脖子底下挤,然后手臂轻轻一弯,我便服从地翻转半圈,脸贴在她的胸脯上,嘴唇靠近她的乳头。喂过孩子的乳头,颜色早就变了,像7月的葡萄,带着成熟的甜香。每次面对这两粒彼此为邻的葡萄,我都想着一件事:它们之间,是日日夜夜地在进行着神秘的交流,还是一辈子的互不相干?

    与身体其他部位相比,乳头的温度更凉,我感觉自己靠近的是一粒冰糖,于是含住了那粒冰糖。她把静卧在胸前的几缕发丝理到耳后,用一只手把乳房托住,让我含得更深些。

    我的嘴唇和鼻子,都被堵住了。无限甘美的窒息。

    她说:“要开灯吗?”

    她的意思是:要做爱吗?她为开灯做爱找了若干条理由,除了认为那更文明,还说了七八条,其实,在我看来,那都算不上理由,真正的理由,是她要看着自己的身体怎样慢慢变红。

    我没应声。我担心自己再一次不能让她满足。

    但我们还是做爱了。只不过这次没有开灯。她伸手开灯的时候,我抓住了她的手。

    我又错了。我不知道她的满足不是通常意义上的高潮,而是要看着自己的身体变色。

    就像她不知道我在分崩离析的时候,需要她把我抱紧。

    ——初读黄晓洋上面的两则日记时,对其中的有些内容,虽也稍觉怪异,但我并没太当回事,毕竟,他过于敏感,任何一件小事,在他那里都可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然而,当我把这两则日记录入电脑,又一个人找上门来了。

    这是我遇到的第二个意外。

    有了这个意外(加上黄晓洋后面的日记),我才知道,事情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单纯。

    但出于慎重,我暂时没把那人讲给我的话形成文字。

    我觉得,应该问问杜芸秋。

    可打了好几次电话,都和她联系不上。

    孙文博告诉我,她出国了,连手机也没带走。等她多日后从国外回来,我才有机会跟她通上话,并把找我的那人以及他给我谈到的大体内容,转告给她,问她的想法。

    她考虑了一会儿,以我熟悉的平静语调说:“你在做这件事,你有决定权。只要是跟晓洋有关的,只要你觉得必要,就尽管按你的意思去办。”

    有了她的答复,我才去翻听那段录音。

    因此,关于这次意外的具体情况,会放到比较后面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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