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吃土，羊吃草，人吃羊，土吃人……世界就这样处于永恒的悲剧之中。
想起读研二那年的寒假，跟几个同门师兄去北京，看长城。站在八达岭的顶峰，我像阅读一部展开的竹简。历史暴露的血管，延伸到山的那边去了，延伸到沙漠，延伸到湖畔，延伸到大草原，延伸到民族的深处……我只看到一种景象：狼烟四起；只听见一个声音：战马嘶鸣；只读到一行文字：刀兵相向。我不知道那些被时光之水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是祖先的哪一根肋骨，从册页上荡起的狂飙，是呜咽，还是歌唱……那天，长城劲风猛拍，远处苍云激卷，我望着变幻莫测的天空，心里想：寥廓宇宙，为什么包罗万象？美丽人间，为什么有黑暗有阴谋有饥饿有耻辱有战争有梦想？
这个问题，我一直想到今天。
我多么希望看到消灭背后的生长，可我的眼睛瞎了，那些如新月般清澈的生命，躲开我的眼睛，也躲开我的手指。我在战争中考察人心，人心开出的花朵，却离我越来越远。父亲说，芸秋能够帮助我，但我的芸秋也在离我越来越远。她现在基本上不回来吃晚饭，夜不归家的时候，也比以前更多。
我跟岳父岳母一起吃饭，他们的女儿却不在……
今天，晚饭吃到一半的时候，岳父对岳母说：
“安志薇老了。”
吓我一大跳。四川话的老了，就是死了。
岳母也是这样理解的，她说你听谁说的呀？
岳父说：“我站在路上亲眼看见的。”
这么说来，他所谓的老了，是指身体的衰迈。他的话也因此成为废话。安伯母应该老了。
但岳父说这句话的时候，却带着轻蔑，好像一个人变老，是应该遭到轻蔑的，好像他本人不是八十岁，而是十八岁。人们总是看不清自己。看不清自己的心，也看不清自己的老。
这两样东西都是由别人帮你看见的。
岳母就看见了岳父的老，她对岳父说：“你以为你还年轻呢，你跟安志薇是同学呢。”
岳父把脸沉下去。其实是把眼神沉下去。他已经老得无法从脸上判断他的心情了。他脸上那些带着战争痕迹的小坑儿，被岁月填满了，再也看不出来。
如果提取岁月里的物质，想必会有骄傲，也有失意，但主要成分是失意。
以前，他为安伯母不认他这个同学耿耿于怀，现在恐怕不这么看了。
如果安伯母不是他同学，他就不会有她这个参照。
岳母注意到了岳父的眼神，于是她又说：“你老了，我也老了。我们都老了。”
岳母说出的“老”这个词，散发出一股馨香，带着回归大地的平静意愿。
晚饭过后，我去看安伯母。我已经多少天没去看她了。路还是那条路，我穿着薄薄的软底皮鞋，踩在熟悉的路面上，却觉得我和路之间，隔着几丈厚的物质。我和路没有隔膜，我和熟悉的路却有了隔膜。路上有几个牵狗的老人，站在一棵芙蓉树下，谈论她们的狗。
我听见一个老人说：“那些科学家，屁！”
另一个老人问她：“你是说李教授吧？”
前面的那个老人说：“我不说他还说谁？他死这么些年了，我还是要说他，屁！有回我问他：狗有表情没有？他说狗没有表情。狗怎么没有表情？我家的狗经常对着我笑呢！”
说罢，老人自己嘿嘿嘿笑。
最近一段时间，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到人们谈论李教授。市区搞街道文化、广场文化、公交车文化，文博他们拨款为李教授塑了等身像，立在公园里，还请重庆各大媒体，包括一些中央媒体，大张旗鼓地宣传李教授的事迹，并组织专家（包括我在内）去大中学校演讲他的事迹。李教授好像又活过来了。这是多好的事情。不管人们怎样谈论他，在谈论，就有重塑理想主义和人文精神的希望。
当我见到安伯母，才明白，岳父那句话不是随便说的。
她是真的变老了。
她脸上的皮肉松弛得叫人害怕，眼睛旁边的，吊到了脸颊上，脸颊上的，吊到了下巴上，像她的皮肉是用一根看不见的线缝起来的，现在那根线朽了、断了。因为穿着高领衣，看不见她的脖子，如果看得见，那脖子上的皮肉该是吊到胸脯上了吧？整个人都在下坠。她本来有满口白牙，当然，是假牙，以前她把假牙当成自己的牙齿，不仅用来咀嚼，还跟她血肉相连，可现在，她把假牙取了下来。她是担心戴上假牙，就使脸颊上下垂的皮肉显得太臃肿了吗？可取下之后，嘴里少了一样东西，舌头固执地去寻找那样东西，腮帮像吃着什么，不停地动着。她的两只手也不是先前那样扣起来，放在腹部，而是悬垂着，走一步晃一晃，像是附加在她身上的。
我想叫一声安伯母，可是叫不出口。
人人都会老，这是常识，如果人在很短的时间内老得不堪，就超越了常识。
……据说，死人也是要接着生时的模样老下去的，大伯比安伯母年长，那么在虚空世界里的大伯，是比安伯母还要苍老了？——他也是这么突然老去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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