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株老枣树,向我扬起硕果累累的臂膀,夸耀着它的生命激情。正是金秋,正是成熟缀满枝头的季节,满树那一枚枚红得通体透明的枣几,像一群小孩子张着红嘟嘟的嘴唇“啊呀呀”地唱,又像f万面小红旗“呼啦啦”地飘。不知怎的,我的意识就流到了“弄潮儿向涛头立,手把红旗旗不湿”的意境里,不由得极为羡慕地想到:“它们是怎么达到成熟的?”轻教师、奴役学生类似家奴等等行径之后,痛心疾首地写道:
人事的叵测和世道的复杂,常令我心惊。可见我还是过于天真简单。
我把目光久久地落在“天真”二字上,心中像夏夜的雷鸣一样久久轰响。说来难以置信,这已是刚刚过去的两天里,第四位向我慨叹“天真”的人了!
第一人竟是位著名作家,年已逾半百,著作庶几等身,却仍不知天命,屡屡被官场、文场、人际场折腾得心力交瘁。尽管他一次次痛下决心——“绝不再受骗了”,可最近又被人暗算了一回,弄得倾尽才华也辩不清楚,连作品也没心情写了。其实起因实在微不足道,不过就是别人想当个什么“主席”、“委员”之类,嫌他挡了道,尽管他自己一点儿也不眼热那些“劳什子”。这位写了那么,多第一流作品的作家,很冲动地向我袒露了心机:别看我能写出那么多鸿篇巨制,好似成熟得洞穿了世道,其实呀,有几人识得我天真如同中学生!……
第二个慨叹天真的,竟是我l2岁的小女儿,而她揶揄的对象,正是她的妈妈——我。那天刚到单位传达室,一位素不相识的安徽青年农民截住我,说是他到北京寻亲不着,钱又被人偷了,想跟我借几十元钱,只因为“以前在家时,读过您的文章”。面对那张充满期待的诚实的脸,我当然给了。可是他走后,同事们议论纷纷,有人说我受骗了,并讲了一个又一个例子加以证实。这时,我女儿瞪着天真无邪的小眸子,突然就掷过来一句硬邦邦的话:
你也太天真了……
最令我料想不到的是第三人。这是一位白发苍苍、已经经受了一辈子坎坷、挫折、磨难的古稀老学者。他的学术名气早已远播海外,在外人看来,他已不啻是睿智的化身了,可是当我发出人生真谛的询问时,他却垂下那颗智慧的头颅,脸上遮过一片阴翳。沉默了半晌,才像当年三闾大夫一样长叹了数十声,然后幽幽地道:我亦还不知也。依我之性格,年轻时就已奉行“我行我素”,可是于今想来,岂不太过天真了?……
天真?天真!天真……你的出现频率也太高了,令人不胜重负呀!
老枣树向我摇曳着,以它那些坚强的果实,以它那份“不管风吹浪打”的成熟。
我从小就不是一个贪吃的小姑娘,可是只有一馋,就是枣儿。每年等不到八月十五,就早早到市场上寻觅那脆甜的鲜枣儿。常常是买回家来,顾不上用高锰酸钾泡过,就已拾起一枚,忙忙地衔在嘴里,心满意足地享受着“世界上最好吃的水果”。
年复一年,总是旧时相识,每年我们准定在金风里相见。枣儿渐渐地把我滋养大了,我对它们也产生了不可或缺的依恋和信任感。
谁知枣却渐渐变味了!近年来,一年比一年不如,市场上再难觅到水灵灵、红彤彤、鲜亮甜脆、知冷知热的上等枣儿;却总是见到那些榆木疙瘩的、青里泛红的、毫无生命光彩的、毫无感觉的“呆枣儿”。这种家伙,咬一口就像嚼木头渣子,连一丝丝甜味儿都没有了,以至于我根本不把它们视作枣类,只当成“假枣儿”,如同世上有假花、假草、假货、假人、假马克思主义者一样。我不知道枣儿们怎么就会变成这个样子,如同不明白“天真”怎么会从一个秀美纯洁的俊姑娘,变成了呆头痴脑的傻小子一样。
谁不承认,“天真”本是一个人见人爱的褒义词呢?为了正本清源,我一头扎进图书馆,查《说文解字》、《佩文韵府》、《词宗》、《康熙字典》、《辞源》、《辞海》……想弄明白“天真”的初始,到底是怎样一个胚胎?《说文解字》上,许慎写得明明白白:
天:颠也,至高无上。
真:倦人变形而登天也。八所乘载也。
依我一相情愿的理解,这就是说:一位在尘世中厌倦极了的高人,羽化成仙,乘着华贵的驿车,投奔向至高无上的天宇而去。
多么美丽而美妙的“天真”啊!
后来,隔了悠悠岁月,万世千秋,“天真”来到了现代汉语的时代,依然保留着美好的素质,《现代汉语词典》[天真]条:1.心地单纯,性情直率;没有做作和虚伪;2.头脑简单,容易被假象迷惑。
哦,即使有了白璧微瑕的小缺点,也是受动的一方,受骗上当而已,绝不是主动地施虐于人,缺点其实还是优点。
然而到了今天,特别是到了当下,如果有人谓尔“天真”,你可千万别以为是在夸你,比如“天真烂漫”、“天真无邪”之类;他是在讲你“轻信”、“不成熟”、“没有社会经验”、“工作能力不强”,乃至“傻”、“愚昧”、“蠢材”、“朽木”等等,如是而已。
说你“天真”,等于在说你是一个不合格的社会公民。
“不然,不然。”
老枣树忽然向我摆起手臂,以严肃的口吻责备说:“我认为你说的不对。天真与成熟之比,当然以前进的成熟为美,你不应该为倒退的东西辩护。”
“可是,什么又是‘前进的成熟’呢?”我站起身,走到窗前,沉重地说,“今天的‘成熟’一词,难道就没变味吗?不,它也不是昨夜星辰了。”
“不然,不然!”老枣树把头摇得像幼儿园的严师。
正说话间,“啪!啪啪!”是谁高举起霸主的皮鞭,向老枣树恶狠狠地抽来?
我看见老枣树的枝权猛烈地扭动起来,就好像狂风大浪中被上抛下颠的小船。鲜红的枣儿汇成一股血水,“哗哗哗”地流淌下来,立刻就把地面染红了一大片。老枣树一定是被打痛了,浑身的枝条痛苦地痉挛着,像腾龙一样腾挪躲闪着,企图躲过那只黑手。然而那命运的黑手一点儿也不肯放过它,并且又踏上一只黑脚,只“咔咔”几下,就踩断了几枝大杈。
老枣树疼得大声呻吟起来。而我想到,它心里面会更疼。它的激情被如此强暴,信念顷刻之间崩塌了。只听它用凄厉的声音呼唤着:
“孩子啊,还我孩子!”
吴冠中大师曾把他的每一幅作品称为自己的孩子,我曾亲眼看到他对那些流落在外的“孩子们”,表现出无限的心疼、爱怜和思念。因此,我深深理解老枣树此时此刻的强烈情感:它千辛万苦把枣儿们培养成熟了,正要怀着爱心献给世界,却被如此地践踏了……
我转身冲到屋外,向老枣树奔去。
强徒们已经狞笑着远去了。眼前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两枝大权像天鹅被折断了翅膀,无力地委身在地,上面的红枣已经被掠抢一空。树下空遗着满地断枝残叶,使我想起滑铁卢大战后尸横遍野的惨烈景象。惟有被重创的主干依然顽强地屹立着,就像被八国联军火焚后的圆明园残垣……
我无言地走上前去,抚摸着那被抽得皮开肉绽的伤口。老枣树悲愤地垂着头,亦默默无语。这时,从地面上传来一个细小的哭声。我弯下腰,在一株车前草的叶片下面,捧起一枚青绿色的小枣子。它简直是吓坏了,惊恐万状地蜷缩着,天真地喊道:
“放过我吧,我还没成熟呀!”
我把小枣子捧在手心里,步履沉重地回到屋中,轻轻放在写字台上。
它停止了哭喊。却大睁着恐惧的小眼睛,极度警惕地观察着陌生的环境,闭紧嘴巴等待着,就好像是受难的耶稣,在等待着我给它上什么酷刑似的。
天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怎么已变成这个样子?
我赶紧找来一只高洁的小瓷盘,让小枣子躺在里面,置放在风景最好的窗台上。然后,缓缓地对它发表了如下宣言:
“面对这个世界,我比你还恐惧担心
忧虑失望难过……”
快乐的理由
从前人们碰到一起,打招呼时说的是:“吃了吗?”
后来路遇,改成了:“你好!”
今天相逢,在相当一部分人口中,又变成:“活得快乐点儿!”
由物质到精神,关怀的内容发生了本质的变化。
然而,快乐的理由呢?
甭管他们男人,我问过许多女冠胞。相同的回答差不多都是:“享受生活呀”不疑的是她们有各自的源泉——
一个老太太,已垂垂老到走路不能自如的境地,还坚持在景山公园的台阶上,一级一级地往上蹭。她脸上》日光灿烂:“这是我每天最快乐的事呀。”
一个女友,整天忙碌在办公室,无非打印个文件,收收发发,很琐碎,往身后一看什么,都留不下。可一到休息日,她就闲得忧郁,叨唠说:“工作能使我快乐。”
一个操劳了一辈子的母亲,不穿金,不戴银,不吃补品,不当王母娘娘,每日依然辛劳不辍,笑呵呵回答儿女们的是:“全家平平安安哪,比什么都让我快乐。”
一个下岗女工:“谁能给我一份工作,我可快乐死了。”
一个小保姆:“主人家信任我不见外,我就觉得快乐。”
一个小女生:“哎呀呀,星期天早上能让我睡够了,最快乐!”
至于我自己呢?每当坐在电脑前写作,心里就流淌出一条喜悦的大河,别人以为我整天点灯熬油的那么苦,玩什么,命呢?殊不知,写作是灵魂的寄居所,是生命的泊地,这是我生活全天候中最快乐的时光。
生活是世界上最难的一道题,复杂得永远解不清;可是生活又简单得像一滴透明的水滴,一首诗,一支歌,一朵小花,一片绿叶,一只小动物……就能让我们快乐得如同仙女一样飘起来,一直飘向天国。
人心则是自然界最遥不可测的欲海,有了电视机,还想要电冰箱、洗衣机、手机、空调、汽车、房子、别墅……然而人心也是最容易满足的乖孩子,一句宽心的话,一张温暖的笑靥,一个会心的眼神,一声真诚的问候,一个良善的祝福……就是一根根棒棒糖一颗颗开心果,能一直香甜到我们心里,使我们回到快乐的童年,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唱个够。
史蒂文生说:“快乐并不总是幸运的结果,它常常是一种德行,一种英勇的德行。”
快乐起来的理由有万万千千,关键是——要时时刻亥给自己,力口由,鼓劲!
老朋友,新朋友
记得考入大学的第一年,古典文学剐开课不久,就幸逢校方请到著名华裔汉学家叶嘉莹教授,为我们讲授中国古典诗词。印象最深的,是咔先生用春水般的激情,反复吟咏这样两句诗:
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语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少司命”是主宰生命的神,这首诗是对神礼赞的颂歌。前面几句是这样的:
秘兰兮膏膏,绿叶兮砦藤。满堂兮夫人,忽独与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泽成自话,怎,孽是说:秘天的兰事真茂盛,紫色的茎蔓上绿叶葱葱。满堂上都是祭祀的人,而神独看着我以目传情。然而它从来到去没说一句话,便乘风驾云离去了。令我感慨人生最悲苦的是生离,最快乐的是新知……
在空阔的大阶梯教室里,叶先生抑扬顿挫,声音里带出别一种沧桑,令当年的我十分不解:
“乐莫乐兮”乃人生之至乐,为什么,至乐的不是老友,却是新朋呢?
如今时隔快20年了,我突然回想起这件事,并且似乎品出了其中的一点味道,这是因为现在我每天上班,桌上都摆着十来封素不相识的读者信函。文如其人,信亦如其人,有些信写得书香扑面,韵致高妙,就像琴键发出的轰鸣敲击着我的心,令我动心动容,真想即刻与之见面,相互倾诉衷肠——我们都早已熟稔了“书是良师益友”的箴言,其实朋友也是书。如果你有幸结识几个又有学问心地又高尚的朋友,你时时地读读他们,感悟着、丰富着、收获着,你肯定会觉得自己的人生走入了天庭的开阔地。
然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沉重得像大山一样的编辑工作,使每天每天都如同冲锋打仗一般,一次又一次粉碎了我的心仪神往。人力所不能及的,只能靠缘分来施与了。
命运待我不薄!
迎春花吐出娇黄的花蕊时,一位朋友Ⅸ来到了。他告诉我,他是一个工人,年近知天命,却仍痴恋着缪斯女神。虽然从人生识字忧患始的角度说,这位女神给他的痛苦远远大于欢乐,但他一谈起最喜爱的俄罗斯文学时,嘴角即浮起灿烂的微笑。我就从这春天般的微笑里,重读了普希金、屠格涅夫、托尔斯泰……
粉红色的榆叶梅还没开罢,又一位朋友xC翩然而至了。他使我提前进入了盛夏,这是因为他性格豪爽,乐善好施,周围聚集了一大群朋友。我被拽入到这群朋友中间,一边带劲儿地听他们谈论着中国传统文化的当代继承性问题,一边读着XC,向他学习如何对待生活……
在收获的金秋季节,我又意外地收到了一份厚礼:一位外省的县中学教师U,寄来长长的一封信,对吾文进行直率的解读与批评。这是我至为珍视的一种天籁。从此生活中又多了一位彦弟式的朋友。我读他对我的一次次批评,也一次次在结尾读到这样的话:“我知道你忙,没时间就不要回信了……”这种宗教般的情感,顿使我对忙得要碎了的编辑生涯,不再抱怨……
下面的一位朋友SQ,更简直可称是命运的奇迹。有一天天空蔚蓝,一封带着中英文两种文字的惊鸿,突然从大洋彼岸飞来。SQ因文识我,我信里和电话中读他,在无望的大洋之间架起了一座有望的桥。我最欣赏SQ虽客居海外多年,西方思维学了不少,但中国传统文化的最精髓——“克己为人”,却还主宰着他的心灵。当梧桐的落叶刚刚飘向大地,我已接到SQ厚厚的一封信,拆开一看,心里立即轰响起《爱的祈祷》——原来,是他教我如何生炉子、装烟囱,度过漫长的冬天……
乐莫乐兮新相知呀!
我吟咏着屈原大夫的这句诗,沉浸在天地人心的温馨里,感动于人生的美好。这时候,所有的忙,所有的累,所有的付出,所有的奉献,所有的委屈、苦闷、焦虑、彷徨、痛苦、忧郁……尽皆随风化去;而世间所有的壮丽美好神奇——庐山的飞瀑,东海的朝霞,峨眉山的金顶之光,大兴安岭的白桦树,西藏的牦牛和玛尼堆,新疆的清风和歌舞,还有内蒙古大草原上那满地满天的不知名的小花,一一从心头掠过。“……忽独与余兮目成”,神确实来过了!尽管亦是“入不言兮出不辞,乘回风兮载云旗”,又何须留下什么,话语呢?来了,满室生辉,满堂生光,满心生香;走了,神圣永镌我心了,从今往后,浑身通体上下,已全是感恩戴德之情,感谢漫漫人生路上这一份又一份的神赐!
何况,我还有着生死相依的老朋友们呢!——“生死相依”的概念,就是“同声相应,同气相求”;就是“知君命不偶,同病亦同忧”;就是“但令一顾重,不吝百身轻”;就是“共舆而驰,同舟共济,舆倾舟覆,患实共之”。连最珍贵的生命都可以置之度外,至此,已进入了佛国天界一般的超凡境界。
老朋友是大地,新朋友是春风;老朋友是蓝天,新朋友是白云;老朋友是宇宙,新朋友是星斗;老朋友是温馨的老屋,新朋友是现代的楼房;
老朋友是四时的鲜花,新朋友是节日的礼花;老朋友是哲学、理论,新朋友是诗歌、散文;老朋友是学而时习之的古典名著,新朋友是先睹为快的畅销书;
老朋友是浑厚的交响乐,新朋友是强烈的摇滚;
老朋友是故宫、北海、颐和园,新朋友是王府饭店、赛特中心、燕莎商城;,
老朋友是气势恢宏的黄土高坡,新朋友是奔腾呼啸的黄河;
老朋友是深沉雄伟的长城,新朋友是城垛上飘扬的旌旗;
老朋友是生活的依托,新朋友是新锐的感觉;老朋友是心中的永恒,新朋友是意外的惊喜;老朋友是精神的家园,新朋友是思想的闪电;老朋友是灵魂的泊地,新朋友是修炼的契机;老朋友是活下去的信心之所在,新朋友是漫漫行旅上的加油站;
老朋友是生命中的另一个自我,新朋友推拥着我们走向辉煌与梦想……
生活可以热闹,也可以寂寞——当你靠在几个老朋友的胸膛上面歇息之时;生活可以寂寞,也可以热闹——当你夹在一大群新朋友中间畅笑之时。热闹和寂寞都有道理,都有味道,由此组成不断丰富、不断提高、不断向上的斑斓人生。
悠悠心会——给彦弟
我与彦弟通信整整5年了。5年来,寒来暑往,尺素不隔。双方都把各自的信编号珍存,时不时拿出来重读一遍,一颗心儿便如同被风鼓满的船帆,互相驶向友谊的彼岸……
啊,被挚友心心念念着,这是怎样的一种人生幸福啊!
人类社会,顾名思义,是人类共处于其尹的学界。在这个世界里,久专人、心与,灵魂与灵魂,日日、对时、分分、秒秒都在交往中碰撞。或产生电流,或产生火花,或像拍不起的瘪皮球,激不起一点反应。
“心有灵犀一席通”,彪话确有一番令人神往的意境。不过,心若没有那点灵犀呢?那么交往不就成为一糟难耐蚋苦我想,这是永远也说不清楚的事。要不,有的夫妻一个屋檐下厮守一辈子,有的同事一个办公室对坐几十年,就是没话,心灵M始终横亘着一片寸草不生的荒漠。
可人生也真的不乏夺人魂魄的火山爆发。古往今来,伯牙摔琴谢子期的事,代代年年。
其实,我与彦弟,素昧平生。
双方从未谋过面,连照片也没见过一张。时至今日,我不知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黑是白,模模糊糊的印象里,只知他是清纯和美的化身。
正是这清纯和美,维系着我们姐弟的心灵世界。
初识的开端实在是平淡无奇的。在一家报社做编辑的我,有天在一大堆来稿之中,发现了一篇数百字的小散文《啊,小园》。别看文章很短小,但写得神采飞扬,极其灵秀隽永,使我爱不释手,用心编辑出来,又把题目改成《小园》。
后来,《小园》变成铅字,在报纸上发表了。我给作者寄去两份报纸,并附了一纸短笺,大意是“再盼惠赐佳作”一类的套话。
这位作者,便是彦弟。
从此,便频频接到彦弟的来信。
在匆匆人生行旅中,碰到一个知己,实在是极偶然极困难的事。你想,几十万年的人类社会,有多少芸芸众生出入其中,而每个人,只不过能活上短短几十年。在难以计数的世人与你的几十年之中,你知道你的经在哪儿,你的挚友的纬在哪儿?
经纬相交,才称得上一个完整的人生。
这情形真有如寻找恋人。有的人,从青春年少直寻找至白发苍苍,也还是寂落凄零、茕茕孑立!
我每天都能收到不少作者的来信。因而起初,彦弟的信未能引起我的特别注意。加上他客气地把我称作“老师”,这是我最不能接受的称谓之一,便也淡淡。用后来彦弟的话说,常常是他几封长信之后,才接到我字迹潦草的一页纸。
然而,世事到底拗不过人间的真情。渐渐地,彦弟的来信终于占据了我心中的一席位置。到底是他每封来信工工整整的楷书,还是对我每一篇文章的评点之情,或者是他改“老师”为“姐姐”的亲切的称谓……至今,我已记不清到底是彦弟的哪一点打动了我,从此拨响了我们即呼即和的心之琴弦。
于是,我写给彦弟的,不再是字迹潦草的一页纸了。我们从文学谈起,直至大千世界的各种声响、色彩,都成为我们的谈资……
古人云:“以利合者,利尽交疏。”
不用说,功利目的的交往,其结果往往令人齿寒。
现代社会科学技术的高度发达,为人类提供了诸如通信、电报、电话、名片等等越来越多的交往形式。近年来还兴起了“公关”热。
用时下最流行的“公关学”理论来说,你交际得越广泛,则你个人的价值实现得越好——因为你建立的“社会关系”越多,就证明了你所掌握的“社会财富”越多。说得刻薄些,“朋友”成了“财富”之源。
当然,从某些企业公司图发达的“公关”角度来说,这样的做法并不为过。可是在挚友之间,在一颗纯美的心与另一颗纯美的心为着一片纯美的精神境界而碰撞之时,就不能投有任何“公关”的阴影。
心之琴瑟,友谊大乐,不可掺杂任何浊气。浊气生,则音走神伤。
在我的办公桌里,排列着半抽屉名片。不知为什么,面对这多得吓人的名片,我却经常有种置身荒漠的空落感。我问自己,你到底想要什么呢?
这么多名片,没有一张是彦弟的。而且我也从未给彦弟寄过我的名片。
彦弟远居于千里烟波之外的G市。他从小在椰风蕉雨的山区长大,称自己为山林文化的传人。而我是属于都市文化的一群。两种文化,相距远矣,维系着我们神交的,恰是文化上的互补——对各自文章的评点,读书之后的交谈,各种人生难题的探索等等。这里面没有任何官位、头衔的计算,也没有任何利益、虚荣的纠葛。双方心态都恢复到了人类最初的本真。
彦弟曾这样论说过我:
“你还有东西需要克服,比如意和象的水乳交融。这个克服相当严峻、痛苦,需要把审美注意集中在平凡日常作深一层的思考,而后熔铸出你的语言来。你审美注意经常所及的地方熠熠生辉,注意得不够的地方就有所逊色,这不是语言问题,而是对生活的修炼问题。”这些评点,时时给了我一种高品位的美学享受,化作一股强大的精神力量,支撑着我应付变幻莫测的社会人生。有时,当我感到活得累极了,想躺倒的时候,会不由自主地用彦弟来激励自己。一想到彦弟希望我义无反顾地朝前走,我便抖擞起精神走下去。
从未谋过面的彦弟,何以这么强大呢?我也曾无数遍地思索这个问题。
在我们每个人身边,谁没有几十个朋友呢?乌需巢,蛛需网,人需友情。就算你有温存体贴的爱人,也还是少不了声息相通的朋友。
可是人为什么还寂寞呢?人海茫茫,潮涨潮落,孤独者多如岸边的沙粒。尽管人们白天东奔西跑,参加各种活动,结交各路人杰,生活得不能不说热热闹闹。可世界就是如此无情,一旦从闹中转入静,便顿觉失落,备尝缺少知音之苦。
这是否也算是一种人生无奈的悲哀呢?即使是最优秀的人,也不会拥有很多挚友。挚友者,知己也。鲁迅先生曾有言:“天下得一知己足矣。”
于是,我就思索,究竟朋友多些好,还是少些好?“多个朋友多条路”,这是古训俗见,似乎有理得很。可是,当我处在静默之中,我倒更希望朋友少些。梅特林克有句名言:“我们相知不深,因为我不曾与你同在寂静之中。”德谟克利特也曾说过:“单单一个有智慧的人,要比所有愚蠢的人的友谊还更有价值。”
寂静有时能产生智慧。两个寂静的人,能够产生加倍的智慧。
因此,我要说,当你拥有一个无话不谈的挚友,他就是你世界中的太阳。
彦弟跟我要过照片,我没给。我也从不曾索要过彦弟的照片。在一封信里,我还对他说:
“你远在偏远的G市,也许我们此生此世根本不能谋面。这样也好,留在我们各自印象中的,总是理想化了的纯美的对方。”
世事就是这样,有些事必须永远蒙着一层面纱,不能尽皆揭开。贸然揭开了,失却了理想中的神秘色彩,则会失去魅力的。
我承认,彦弟也承认,我们彼此心目中的对方,都是在带有感情色彩的审美上,予以艺术的加工和重塑了。这其实已经不是本来面目的我们个人,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能常常地把崇高的情绪传达给对方,于不经意之间互相激励着,使双方都变得更趋高尚和美好,这不是乐莫乐兮的一件幸事吗?
当着寂寞的世界上太缺少友谊之时,我和彦弟彼此在心中葆有这份慰藉,可谓人生的至高境界。
念及此,我真的不敢设想与彦弟见面的情形。我是怕——怕他眼中的我跟他的美好想像全然不同,也怕我看到的他根本不符合我的认可——因而败坏了我们内心深处的殷殷亲情。俗世意义上的交往,已无力承起我们之间这份海一样深的挚情了!
彦弟到底年轻我几岁,在这人生的微妙处,阅历浅了一些。他想像过我的模样、声音、气质、性格,我却从未想像过我的彦弟是什么样子。我宁愿什么都不想,只永远地保留着遥远山林中的那个模模糊糊的身影。
我想我是对的。美应该是亦真亦幻的云霓流彩,不应该是一幅定格的照片。照片是嫌太精确了。即使是精确到极致的美,也失却了美的神韵。
如同大千世界既有乌语花香,又有雨骤风狂一样,人生羁旅之中,也不总是鲜花美酒。有时,交友莫若不交。你想,不论是出于神明的意志还是命运使然,你的一颗心与另外一颗终于交合了,激荡地跳在一起。可惜还未等你尝尽其中的无限欢乐,神明就又把你们分开了。这一种打击,比起从不曾体味到友情的欢乐,更令人不堪。因为它已彻底打破了你内心的平衡,使你于乌云散处,看到了一方蓝天;可倏忽间,乌云又遮蔽了天宇。既然你已看到纯净明丽的苍穹确实存在着,便会为这方神圣的蓝天永远苦苦追寻。
彦弟来信称,他做过一个噩梦:梦见我到了G市竟然没有通知他。后来我们匆匆相见,只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
心之所梦,魂之所系。
在漫漫长夜里,我的心有时也会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恐惧之感所攫住——担心失去彦弟。
无论是我欢乐得大声唱歌还是悲哀得沉沉哭泣之时,无论是在“静”中还是“闹”中,无论是在“朝前走”还是“想躺下”的状态下,我的心都无时无刻不在与彦弟相交流。
因为得之益难,所以求之弥珍。我已不能没有彦弟。
我和彦弟之间还未有过任何裂隙。一位兄长曾对我说:“误会和风波有时会得出好的结果,完成漫长时日才可完成的东西。”我明白这话中蕴含的深刻道理,但这当然只限于经常接触在一起的朋友。像我和彦弟,远隔关山千重,还是不要产生这种难以名状的人生蹉跎吧。我倒更愿意为彦弟做点什么事。有时,我竟痴想:若彦弟患了什么难,第一个去帮助他的,一定是我。
朋友是另一个自己。有好消息传来:
彦弟的《小园》荣膺了该省的最高文学奖——“十年优秀散文奖”。我高兴得无以复加。我也曾得过几次文学奖,但从未有一次像《小园》获奖这样引起我的激动和兴奋。为什么?我不知道。
其实,我亦知道。
此刻,远在天边上一样的彦弟,你在干什么呢?你能否想到姐姐正在为你写这篇小文?
不,这不仅仅是为你一个人写的,而是带着我美好的祝愿,写给普天下所有纯洁高尚、重义忘利的朋友们的。我愿人世再多几分真情。
我愿人们变得更加真诚。
为情困多少——答友人
友人你认为,恋爱中的女人,感性。(情)和理性(智慧产生的判断力和冷静)的百分比应该是多少才最合适?才可以活到理想状态?
我认为这个阃题是无法回答的——感情,尤其是爱情,怎么可能用技术语言的百分比来衡量呢?这比南辕北辙还不可解说。
如果把我逼到墙危,非要我回答的话,我想我会这样表述我的立场:“对我个人来说,爱情是生命的太阳,宁愿为之粉身碎骨而在所不惜。所以,在真正的爱情面前,我会义无反顾地百分之百地投入,不会给自己留下哪怕百分之零点几的空隙。”
此话怎群?
我基本上是个传统型女人,出生在一个恪守诗书礼义的知识分子家庭,在主流意识形态中完成教育,所以观点守旧,更接近于上一辈人。即使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今天,我仍然认为:真爱应该是忘我的、无私的,应该是没有任何猜忌、任何不信任、任何保留的,应该是不留空隙的。
人说“男人为建功立业而活,女人为寻觅爱情而生”;人说“女人是感情动物,在爱情面前是白痴”;人说“错爱是女人最容易犯的错误”;人说“恋爱中的女人最低能”……是的,这些我都承认。我不是女权主义者,不认为这些构成了对女性的诬蔑,如果有谁坚持说这是大男子主义居高临下的狞笑,那么我承认自己就是这么一个弱智女人。
而且,如果让我重新选择的话,我依然会“虽九死而不悔”。
因为我是一个“爱情至上教”的忠实信徒,我信奉生活的意义就在于有爱。在人生的盛宴上,我不求名,不逐利,不慕香车宝马、花园洋房、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我径直走上前,毫不犹豫去端起的,一定是爱情这杯美酒!所以,一旦我寻找到了真爱,我会敢做,敢当,敢爱。我会变成一幢屋宇,为我的爱人遮风挡雨;我会变成一块盾牌,为我的爱人接矢受箭;我会变成一蓬火焰,为我的爱人取暖做饭;我会变成一条小溪,为我的爱人洗涤风尘;我会变成最高贵的凤凰、最美丽的孔雀、最温柔的鸽子、最勤劳的蜜蜂、最忠贞的鸳鸯,为我的爱人生活幸福——前提条件只有一个:“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对我来说,爱也许是一种宿命,逃不脱如来佛的手心!
但是,这可仅仅限于我自己!就整个女性而言,我要大声疾呼:在爱情面前,必须保持绝对的清醒和聪明!此话又怎讲?
因为这是一条充满荆棘的路,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太惨烈了。很可能欢乐只是瞬间而苦难将伴你终生。更可能呕心沥血一辈子,得到的却只是一片清风!
有这样一件逸事:著名老作家严文井养的一只雄性大猫,有一次为了爱情,“噌”地从三楼阳台就跳下去了,以至于把腿都摔断了。目睹了这惊心动魄一幕的文井先生,叹为观止,冲口而出:“人不如猫!”
不加入攻击男性的队列,我不是说男人都不好,都是白眼狼,都没有堂堂正正的勇于为女人撑起一片蓝天的责任心。但是在今天,显然的,提不起个儿的男人成排,成连,成阵势。更产生了一个专门吃软饭的男人集团军,或大言不惭地躺在女人怀抱里享清福,或怯懦孱弱地藏在女人背后躲艰难,或卑鄙无耻地哄着女人为他做这做那。知识男性中,这种人也不鲜见,有的更因为借助知识的光芒而强化了对女性的迷惑,因而更具有欺骗性。
所以,恋爱中的女同胞们,即使爱得死去活来,即使热得熔化在了一起,也必须持有百分之百的理智!最要紧的,是要分辨出究竟是真爱,还是掺杂着利益上的或是不良企图层面的成分?一定要有保护自己的意识,一定要留出退路,不然,铸成大错,悔之晚矣!
两个百分之百互相矛盾,互相冲撞。还是等于没回答,很抱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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