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傍晚的时候，蓝夕父母带了晚餐过来，蓝夕还在睡觉，医生说他有点发热，需要卧床休息。

    我暂时走了出来，呼吸一下空气。

    走在路上，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灯火阑珊，车来车往，喧闹不断，而我红着眼睛，看这繁华闹市，心却静得如同孤城。

    我打了电话给小巴，我说，我在深圳，第二人民医院门前。

    小巴在电话那边直接就懵了。

    我直接又说，我在华富北一家餐厅吃饭，你马上过来。

    然后我把电话挂了。

    我走了一会儿，到了餐厅，随便点了个饭，其实没有胃口。

    除了伤心之外，其实我还很恼怒。

    这一年来，我究竟在做什么。

    我告诉蓝夕，我在等他，但其实每次我那样的举动，对他来说得到的只有伤心。

    比如我给他发信息，我给他打电话，我说我想来见他。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藕断丝连，却会让蓝夕遭受着更大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

    因为我不知道事实，因为我一直都被瞒着。

    因为连我最好的朋友，都在骗我！

    我的饭还没吃多少，小巴就匆匆到了，一身职业裙，可能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进门后急冲冲地在我前面的座位坐了下来，又不敢说话。

    我把饭一放，说，小巴，跟我来一下。

    然后我起身就走，她也跟在我身后。

    我走得很快，因为情绪有点不太好，我往人少的地方走，走到了建筑后面的一条巷子里。

    这里，没有什么行人，路灯也比较暗。

    我停下脚步，我听到身后的小巴也停下脚步。

    我想了想。

    小巴她我身后说，小九，对不起，我真是……

    然后他的话没有说完。

    因为我立刻回头，小小的粉拳直接打在他的肚子上！

    我可是动气了，一点都没有留力的，虽然我本身力气就不大。

    小巴顿时呜呜两声，捂着肚子往后退。

    我大声对他喊，小巴，你不是一直都说想要跟我打一架吗？来啊！现在就是时候了！

    小巴支吾了一下，慢慢站直起来，然后说，小九，我，不，我不想打你。

    我说，可是我想打你！

    小巴直起腰来，吸了一口气，大义凛然地说道，好吧，来呀，再打一拳。

    我说，小巴，枉我这么多年一直都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小巴说，小九，你，冷静，冷静，我跟你说，你这么激动，对大家都不好……

    我说，小巴你知道吗？因为我不知道蓝夕的情况，所以我做错了多少事情，你知道吗？

    我一想到蓝夕的样子，我又忍不住眼睛酸痛。

    我说，我本来可以陪着蓝夕，他可以不用一个人，可是这一年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过来的，我不知道他一个人，忍着绝望，瞒着我，你说你是我好朋友，你又做了什么？帮他瞒我！他有病你也有病啊？

    我声嘶力竭地喊出来，发泄出来，然后我才发觉，我的眼泪都飞了出来。

    小巴看着我，眼里充满歉意。

    我用手臂擦了一下眼睛。

    小巴说，小九，对不起，可真的，蓝夕拼死要求我这么做，我真的不能拒绝。

    我抽了一下鼻子。

    我说，真特么的好姐妹。

    然后我转身就走，小巴在后面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完全不理会。

    我从来没有这么生气过。

    二

    我继续走在街上，不为什么，就是想走走。

    我就是很生气，就是无处发泄，包括刚刚真的打了小巴一拳，其实也只是因为，恼怒。

    可我真正恼怒的，却还是我自己。

    我那一拳应该打在我自己身上，反正我就是觉得浑身都不舒服。

    我走到一个稍微安静的角落，拿出手机，看到有羊羊给我留的讯息。

    讯息里说，给我报个平安，其他不要多说。

    这也是我现在最为最为混乱的事情了。

    我做的都是什么事啊，我又该做些什么事啊。

    抛开一年来的不知情，也抛开蓝夕是否患病，我都有羊羊那么好的男朋友了，可我却和前男友在一起。

    我拨通了电话过去。

    羊羊一下子就接了电话，可是却没有立刻说话。

    我说，羊羊，你吃饭没有？

    羊羊说，吃了，你呢，怎样？

    我说，我吃了，这里也，也挺好。

    我想说点什么，可是因为羊羊刚才讯息里就说了，其他不要多说。

    羊羊顿了顿，有点自责地说，我后悔了，我蠢，竟然让你见前男友，我脑子好像被驴踢了一样。

    他说得太逗了，我突然被逗得有点想笑，可是又有点心疼他。

    我说，羊羊你不蠢，你是个好人。

    羊羊一愣，激动地说，你这么快就给我发好人卡了？

    我终于忍不住笑了一下，我说，好吧，刚刚当我没说话，你是挺蠢的，萌蠢萌蠢的。

    羊羊哈哈两声，又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愣了一下，其实我并没有想过我要什么时候回去，明天是周五，接着就是周末。

    我想，我总不能整个周末不回去吧。

    我说，我明晚就回来，等我。

    羊羊语气才好了点，嗯嗯地应着我。

    然后，他慢慢地说，小九，我蠢，但是我也没有太蠢，我让你去，但是你要回来的，知道吗。

    我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他给我太多的信任了。

    挂了电话之后，我还是盲目逛在街头，冷风几许，吹醒懵懂。

    然后，安安打电话过来，我看了一下，掐断。

    又打过来，掐断。

    还打过来，再掐断。

    然后没打过来了。

    紧接着是小巴打过来，我想了想，接通了，我说，你没死吧？

    小巴说，我还担心你的拳头有没有骨折，要不要擦一下红花油。

    然后它马上又问，小九你跑哪里去了？

    我说，随便走走。

    小巴说，安安过深圳来了，她打了你电话，你不接。

    我说，是啊，我暂时不想和她说话。

    小巴又问，那你为什么和我说话？安安和我不一样吗？

    我想了想，认真地说，小巴，不一样的，我又不能打她一顿。

    小巴有点沉默了。

    我说，我回去蓝夕那里，你们都不要过去了，今晚，我想一个人陪一下他。

    小巴说，行，我把安安带走，你小心点。

    我嗯了一声，然后我又问，小心什么？

    小巴说，小心点蓝夕，也要小心点羊羊。

    我说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三

    回去医院，叔叔和阿姨还都在病房里，蓝夕身子还是有点热，所以吃过一点东西之后，就睡了。

    我偷偷地，和叔叔聊了一些事情。

    蓝夕确诊的是急性骨髓性白血病，血癌中比较罕见的一种，死亡率较高。

    如果没有及时就医的话，这种病只要短短几个月，就能夺走一条生命。

    幸好蓝夕发现得比较及时，但即使这样，即使一直都配合治疗化疗，还是不见好转。

    蓝夕需要能够匹配的骨髓。

    通过骨髓移植手术，才能保证蓝夕的生命安全，可是从一开始到现在，都过了一年多了，还是没有找到可以匹配的。

    蓝夕的身体状况也是每况愈下，从一开始的一个月一次化疗配合中药的治疗，到后来的一个月四次化疗，到现在的一周三次化疗。

    一开始的时候，蓝夕状态还是不错，头发也没有掉得那么厉害，可是就在在两个月以前，随着化疗得越来越频繁，他的头发也终于完全掉光了。

    叔叔一边说着，一边有点老泪纵横。

    也就是说，现在只能通过药物和化疗这种痛苦的方式，去延长蓝夕的生命，在找到匹配的骨髓进行手术之前，稍有不慎，蓝夕就。

    生命就是那么脆弱。

    可能今天还好好的说话，明天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

    我脑里突然想起好多东西，比如蓝夕和我分手时候的坚决，比如蓝夕拒绝我的坚决，比如蓝夕告诉我她有约会的坚决，比如蓝夕瞒着我，瞒得那么坚决。

    他那句，永不，还回响在我耳边。

    他就是知道自己，随时都有可能离开这个世界，所以他才，对我那么坚决。

    我跟叔叔阿姨说，今晚，你们都回去休息，我来陪蓝夕。

    一开始他们并不同意，可是我还是说服了他们。

    就我一个人。

    我坐在病床边，我看着蓝夕的脸，这张憔悴的脸，这么久以来都让我默默挂牵。

    我心里开始纠结起来了，就像我知道了这一切的真相之后，我对自己无所作为的恼怒一样，我同样对自己的感觉不知所措。

    小巴要我小心点。

    可是任何一个朋友，都知道这些日子以来，我对蓝夕的爱恋。

    我是，疯狂地，爱着，这个男生。

    所以我才生小巴和安安的气，我想到小巴一直让我要往前看，劝我重拾情感，我就想再打她一顿。

    而且，那次，我说我想到深圳来找蓝夕，约他陪我一起看《小王子》，她们还极力阻止我。

    原来并不是因为她们知道蓝夕有约会了，而是她们根本就不想我找到蓝夕。

    或者，她们一开始就知道我不可能找得到。

    所以我更加生气了。

    虽然我知道，一切，所有一切，应该都是蓝夕的主意。

    可是他在这里，承受着我无法想象的痛苦，我心疼还来不及，我根本不可能生他的气。

    我看着她的脸，我还能感觉到，我爱着他的时候，我的心跳。

    我仿佛回到了，我爱着他的那个时候。

    而且，蓝夕这里的性命攸关，也让我觉得，他或许会很需要我。

    这对羊羊太不公平了。

    我混乱得头都疼。

    四

    蓝夕醒过来了。

    他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着我。

    夜晚开的灯，并不是很亮的灯。

    我努力挤出一点微笑，说，嗨。

    蓝夕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又继续看了看。

    时间好像在那一刻，稍微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也挤出一点微笑，说，原来你真的是真的。

    我想起，傍晚的时候，他还睡着没有醒过来我就出去了，而我回来之后，她又继续沉睡着，他的状态一直有点发热，或许他真的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我说，我是真的，你觉得好点没有？

    蓝夕眨了眨眼睛，说，好很多了，一点事都没有。

    其实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蓝夕是个那么倔强的人，我不知道，原来他可以自己忍受很多的痛，不告诉别人。

    不告诉我。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他都不像一点事都没有。

    他已经瘦得眼袋都大了一圈，而且那顶毛呢帽子，遮住了他的头发。

    我很清楚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说，蓝夕，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

    蓝夕皱了皱鼻子，喃喃地说，别说，还是别说了。

    我抽了抽鼻子，觉得他说得对，如果说起以前的事，那肯定比较伤感，可是如果说现在的事，好像除了不能说的，都没有什么好说了。

    不能说的，当然是指羊羊。

    看我愣在那里，蓝夕体贴地说，这么久以来，安安和小巴，一直都有来找我，陪我，跟我说说你的近况。

    我点点头说，很好，她们倒是很贴心，果然是我最好的朋友，好姐妹，好闺蜜。

    我马上又问，蓝夕，如果她们不小心被我打死了，你应该不会伤心吧？

    蓝夕忍不住笑了一下，我继续说，今晚我已经把小巴打了一顿，我估计我每见她一次，就要打她一次了。

    我挥了挥拳头，表示我虽然瘦，可还是很能打的，然后他笑得更欢乐了，他说，小九，所有都是我的主意，她们都是被逼的，不要生她们的气。

    然后他停了笑容，又说，小九，她们有跟我说你的近况，我知道你有个爱你，你也爱他的男朋友，我就放心了。

    蓝夕的表情，真的一点都不伤心。

    我倒是有点小伤心，这真的是一件非常狗血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这些乱七八糟的狗血，我可能早就坐在这里了，陪着蓝夕，我们还是在一起。

    一想起来，就觉得造化弄人。

    我认真地说，蓝夕，我恨你。

    蓝夕眼光闪烁，他说，小九，我也恨我自己。

    我觉得我们要往死胡同里聊了。

    他继续说，我恨我自己，没有可以和你在一起的命，小九，你一定要好好的。

    我忍着眼泪，我责怪他说，你不觉得，这一年多来，如果有我，你会过得更好一点吗？

    我眼里的恶魔涌动，我看着蓝夕。

    蓝夕也看着我的眼睛。

    然后，他才缓缓开口，说，我又不傻，我一年多的开心，换你一辈子不开心，我不会算啊。

    我还是忍不住，眼泪流了下来，好像一年多，就是极限了，好像蓝夕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以活这么久的样子。

    蓝夕继续平静地说，我当时就是想，你爱我，肯定会很痛苦，那不如不爱了，不爱难过一阵子，爱了难过一辈子。

    我已经泣不成声了，我说，蓝夕，你怎么能那么残忍。

    蓝夕又眨了一下眼，眼睛里好像也充满了眼泪，他说，当我知道自己的病了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被世界遗弃了。但是，小九你知道吗，被世界遗弃，并不可怕，喜欢你有时还更可怕，所以我也觉得，残忍不好吗，现在你恨我，比爱我好。

    我竟然无话可说，就是觉得，心里面，好难受。

    我说，我们就是不能好好聊天对不对。

    蓝夕说，小九，我就是要把你气跑了，你不回来就好了。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我，听到过，最最伤心的话了。

    我说，你别硬撑了，你下午还说，看到我来了，你很开心，你下午还说，你爱我。

    蓝夕说，我那时候病得糊涂了，我乱说的。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就算是真的，这和我不想你来这里并不冲突啊，我就是，单纯的，不想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

    我说，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蓝夕睁大眼睛看着我，眼里都是泪水，可是却突然间笑了。

    她说，小九，你不太会说谎，你不会恨我的。

    我擦了擦眼泪，点点头，我说，嗯，是的，我从来没有恨过你。

    从来没有。

    就算当时，真的以为，蓝夕丢下我，不肯见我，讨厌我，我从来没有恨过他一次，一点点。

    人们常说，恨一个人会比爱一个人更加深刻，可是如果你真的深爱过一个人，又怎么舍得恨他。

    蓝夕闭上眼睛，我窝在他的床边，我不知道我还有多少这样的时间，多少次这样的机会，可以这样看着他。

    用多少天，用多少年的跌跌撞撞，才能换来一刻，谁在谁身边。

    即便，过去随风渐远，所有印记却被刻成年轮，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