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清明节回家祭祖,我们都会遭遇一件尴尬的事。塆里的祖坟山上,只有爷爷奶奶的坟墓,曾祖父曾祖母以及更早的先辈的坟墓再也找不到了。不仅是我们家,塆子里大多数人家都找不到自家的祖坟。
那一场“破四旧”运动,只是将墓碑砸了,坟丘都还是在的。到了1971年,县里突然下发通知,要求各地平坟地、造新田,并派了干部来监督。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对祖宗的崇拜近似于宗教。“百事孝为先”,这是过去父母教育子女经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在堂屋中供祖先牌位,清明时到墓地洒扫、祭拜,这对于每个家庭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仪式。在农村,如果要去挖人家祖坟,那无疑是最恶毒的事情。
通知下来之后,农民抵触情绪很大。大队、小队的干部心中其实也不愿意,态度十分消极。派到松塆的工作组组长姓杨。杨组长戴着一副眼镜,一笑就露出满口大黑牙。他每天抽三包烟,出门时从不带火柴,因为只需早上点燃一支烟就够了,一支接一支整天不熄火。吃饭时他换成左手夹烟,时不时地还要抽一口。他抽烟时总爱皱眉头,两对粗硬的眉毛挤得横七竖八,越发衬得面相凶凶的。
杨组长来到松塆之后,首先召集党员开会,要求大家响应县委的号召,积极带头平坟。他讲完了就让大家表态,可是每个人都像遭霜打的茄子,一声不吭全低下了头。他继续讲道理,这时有人嘀咕了一句:“上面的干部为什么不带头先把自己的祖坟挖了?!”杨组长本来就窝着一肚子气,一听这话,唰地把刚抽完的烟屁股扔到地上,借题发挥道:“你怎么知道上头干部家的祖坟没有平?我家的坟上个月就平掉了!你还是不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是无神论者,共产党员是唯物主义者,共产党员可以舍弃一切……汉明,火柴!”汉明坐在他旁边,只好划了根火柴帮他把烟点上。
杨组长大口大口吸烟,那样子不像在吸,而像在往肺里抽。他盯着汉明半天不挪眼珠,汉明只好表态:“杨组长说得对,我们是党员、干部,应该带头。这样吧,我明天先去平自己家的坟。”
第二天一大早,汉明带着二十几个民兵,赶着牛、扛着犁来到了祖坟山。杨组长走在最后,看上去像在押送前面的队伍。在杨组长身后二三十米远的地方,跟着塆里的一些人。到了坟山,杨组长指挥四个拿枪的民兵守在路口,嘱咐谁敢闹事当场就抓起来。
坟山大约有四五亩的样子,里面埋葬着许氏先祖。远远看去,旧坟新坟错落,墓碑高高低低,一派肃穆。据致远说,坟山上最早的一块碑是清朝顺治十八年立的。放在今天来看,也是一件文物。但在当年,没人认为它有什么价值。
汉明把犁扛到自己爷爷奶奶的坟前放下,低声说:“就从这里开始吧!”两个拿铁锨的民兵上前,朝墓碑鞠了个躬,然后开始铲土,半支烟的工夫就把墓碑挖了出来。其他民兵袖着手,围在旁边观看。汉明挥了挥手,他们才三两人一组散开,挖起墓碑来。挖出来的大大小小的墓碑被抬到一边垒放着,杨组长说修水库正好用得上。
就在这时,围观的人群中不知道是谁点燃了一挂鞭炮,噼噼啪啪响成一片。杨组长皱了皱眉头,举起手想说什么,最后还是无趣地放了下来,什么也没说。
墓碑挖完了,大家接着挖坟头,然后赶着牛将坟丘犁平。汉明亲自扶着犁,默默地犁着地。土里偶尔翻出腐烂的木板,还有白花花的骨殖……他后来告诉我:“泥土翻动的时候,一股腐烂的气味扑面而来,寒气瘆人。”致远当时在人群中围观,他说:“很多老人抹着眼泪,但没人敢哭出声来。”
到了傍晚时分,坟山基本平完了。杨组长握了握汉明的手,感谢他带头支持上级的工作,然后骑着自行车回公社去了。
汉明怏怏不乐地回到家。推开大门,他母亲正跪在堂屋的毛主席像前念念有词:“列祖列宗在上,你们要宽恕不肖子孙!平坟是毛主席说的,我们不敢不听啊!毛主席,您老人家要保佑我们啊!”汉明又好气又好笑,拉起母亲说:“毛主席和祖宗有什么关系?!”她母亲却哭了起来:“以后清明节,我们去哪里给你爷爷奶奶烧香磕头啊……”“这不都移风易俗了吗?还烧什么香磕什么头?”汉明安慰道,“心里记着就行了。”
这时,有人在外面拍门报信,说杨组长骑车掉到水库里去了。汉明吓了一跳,赶紧往水库那边跑。他赶到时,杨组长已经被人从水中捞了起来,全身湿淋淋的像条落水狗。汉明看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只好骑上车,将他驮在后头送回了公社。
后来,塆里人议论纷纷:“这是老祖宗显灵,报应!”参加平坟的那些民兵吓坏了,有人半夜跑到坟山那里跪着磕头,祈求祖宗原谅。
坟山平整后种上了小麦。第一年,小麦疯长,麦秆挺直,叶子油绿。到了结穗子的时候,麦秆都压弯了腰。这块地只施过一道底肥,亩产竟然达到了八百多斤。以后,这块地种什么作物都丰收。事过几十年,松塆四周的地形地貌发生了很大变化。如今走在这片土地上,如果没有人指点,根本想象不出它曾经是祖坟山。
2
让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的太祖母的坟墓在这次运动中竟然奇迹般地保留了下来。
我们家是外姓,故去的老人并没葬在许氏祖坟山上。太祖母的坟墓在三块田的交会处,那里长着一棵李树。树下有个土丘,土丘朝东面立着一块矮小的石碑。也许是那个狭窄的三角地带没有耕作价值,也许是那块石碑太不起眼,总之,没有人去打扰它。70年代末期分田到户,那棵李树被人挖走了,但坟丘一直立在那里。前些年,那里的田埂被铲掉,三块小田并成了一块大田,那个坟丘就像一个孤岛,矗立在水田中央。每年清明节回乡祭祖,我们必须穿着长筒胶鞋涉过水田,才能到达墓前烧纸、放鞭。大姑总是说:“就是这个老祖宗的坟葬得好,才保佑你们一个一个有出息!”八岁的儿子对此非常不解,问道:“死去的老奶奶怎么保佑活着的人呢?”我只能这样解释:“这只是一种说法……其实,我们是通过扫墓来表达对老奶奶的怀念。”
自新中国成立之后,一直大力推行火葬,“文革”期间又发起平坟运动,据说都是为了不让死人与活人争地,扩大耕地面积。我没有查到具体的统计数据,无法评价其效果。但是以我的观察,现在的乡村其实已经复苏了大片大片的新墓地。而那场平坟运动,更像人们记忆中的一道伤疤,每年都会被撕开一次。
3
2015年8月,我在旅居英国期间曾去科茨沃茨地区一个叫Northleach的小镇旅行。在这个小镇上,我参观了一座修建于13世纪的古老教堂。教堂底部的石块已经斑驳,背阴处绣满了苍苔,处处透露着沧桑。教堂周围是墓地,不同年代的墓碑参差其间。墓地旁边是绿色草坪,草坪上有十几条长椅。这些椅子都是私人捐建的。其中一条椅子是为纪念镇上的一位女士而建,因为她在一战期间为公益事业做了许多贡献,捐建人是小镇居民。还有丈夫纪念妻子的,她曾经是小镇上唯一的音乐教师;也有孩子纪念父亲母亲的,他们养育了五个儿女……小镇的房子环教堂而建,临近的居民推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墓园。教堂的工作人员告诉我,这里最古老的墓碑距今已有六百多年,墓地和长椅记载着小镇的发展历史。小镇上的年轻人,只要来这里走一圈,就能了解自己的过去。
坐在墓园的长椅上,我联想到了松塆的祖坟山。英国地广人少,许多肥沃的土地都用来种草了,自然不用考虑死人与活人争地的问题。而对于中国来言,土地是生存的生命线,必须有效利用每一寸土地。但是,英国的墓园文化,确实给人带来许多思考和启示。
假如松塆的那座祖坟山仍然存在,假如对乡村的墓地进行更加科学的管理,既让节约耕地的政策落到实处,又给村庄的发展保留一份记忆,松塆的后人是不是更容易找到自己的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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