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塆纪事-1985:父亲的路,儿子的路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过完元宵节,打工的人就该出门了。十六那天早上,鸡叫第三遍,爱兰就起床了。她哆嗦着双手,一连擦了三根火柴,才点燃了灶膛。她给光宗煮了十个荷包蛋,特地放了三调羹红糖。红糖煮荷包蛋,是松塆待客的最高礼节。红糖表示甜美,十个蛋象征圆满。爱兰希望光宗吃了糖煮蛋,出门顺利,平安归来。

    光宗放下碗筷,用手抹了抹嘴巴,背起父亲满仓留下的被窝卷儿,拎起用网兜网着的搪瓷脸盆,跟在包工头保运后头,蹀躞着往薄薄的晨曦中走去……

    爱兰勾着腰,手扶着门框,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涌起一阵酸苦。前几年,她也是这样目送丈夫满仓远行,可最后等回来的却是一坛骨灰。如今,二儿子也要出远门寻生活了,她的心中空落落的。在1985年正月的这个早上,爱兰想了很多很多,但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她的即将出世的孙子豪杰,在十四年之后也会走在这条路上……

    1

    满仓活着的时候,起初不仅自己不出门打工,而且也反对老二光宗出门打工。

    大集体时代,满仓是大队的拖拉机手。春天,他拉着稻种、化肥,在田野上潇洒地奔驰;夏天,他躲在树荫下,一边抽烟一边守着拖拉机抽水;秋天,他戴着草帽,一趟又一趟运送公粮;冬天,他则扶着机头,突突突地犁那些连成片的田地。因为能够使唤大机器,不仅队长对他敬三分,村里人更是钦佩不已。比起其他农民,他干的活不算重,工分却总是评得最高。每次拿出那张一元的人民币,他都忍不住要多看一眼上面印的英姿飒爽的女拖拉机手。那个意气风发的同行,让他总是油然生出一股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民的自豪感。

    等到分田到户之后,拖拉机用不上了,慢慢地锈在仓库里,他也就失业了。重新学习用牛,同其他人一样掣犁打耙,他心中的那点优越感也就溶到汗水里,一滴一滴沁到泥土中了。那双长期侍弄机器的手,干起农活来并不得心应手,这也让他常常生出莫名的沮丧。他媳妇爱兰患有严重类风湿,刚过四十岁就直不起腰了,手脚也越来越不灵便。过去有队长照顾,总是给她派一些轻松活,现在单干了,凡事都得自己动手,且不说她身体承受不起,单是劳动效率就低了许多。家里的两个硬劳力都“硬”不起来,收成自然比别人家差了一大截。

    本来,他家的老大光显学了理发手艺,负责给周边三个大队的村民理发,年终折算成工分,也算一份不错的营生。可是,光显鬼迷心窍,恋上了河咀村一个比她大九岁的寡妇。他去那里理发时,总将剃头挑子摆在寡妇家门口,寡妇一遍又一遍帮他烧热水,脸上笑得像一朵花。他给寡妇的两个胖小子带水果糖,寡妇给他煮红糖鸡蛋吃。一来二去,他就进了寡妇的门。可是,那寡妇家的叔伯兄弟们不依,有一天将他们堵在了床上,一顿拳脚交加,打得他吐了半碗鲜血。从此,光显的脑子受了刺激,变得半痴半呆,理发的活儿也不干了。每天吃过早饭,他就领着塆里的一帮小伢追鸡撵狗。有时,他爬到枣树的树梢上坐着,晃晃悠悠旁若无人。有一次汉明问他:“你爬到上面做什么?”他行了个军礼,大声答道:“报告司令,我在放哨,看日本鬼子来了没有。”汉明直叹气,心里说,这个伢算是废了。

    爱兰托媒人给光显说亲,希望娶个媳妇给他冲一冲。女方家一听说是拖拉机手家里的,起先都还兴致盎然,可是一见到光显痴痴的样子,再看床上还瘫痪着一个七十岁的老爹,顿时黑了脸,转身就没回音了。如此四五次,再也没有媒人上门了。这对满仓来说是一个巨大打击,让他感觉在人前抬不起头来。

    不知从哪一天起,满仓爱上了喝酒。没有钱,他就到村头小卖部去赊散酒喝。经营小卖部的杏花起初很热情,满仓哥前满仓哥后地撵着叫,嘴上像抹了蜜。眼见着欠账多了,满仓仍没有还的意思,她的脸就黑了,后来干脆拒绝卖酒给他。满仓酒瘾发作,就去找宝红讨酒精,兑了水依然喝得有滋有味。经常是没有下酒菜的,他就找来几颗鹌鹑蛋般大小的鹅卵石,洗干净了合上菜油、食盐放在锅里炒,然后盛起来佐酒。他吮一口鹅卵石,抿一小口酒,嘴里发出咂咂声,显得无比满足。

    沉迷于杯中之物后,满仓就变得迷迷瞪瞪的了,免不了经常耽误农事。他的心一散,家里的日子就越发不如从前了。且不说庄稼种得毛毛糙糙,就是菜园子也缺少收拾。家中一日三餐经常断菜,爱兰只好把盐放在锅里炒熟,盛在碗里滴几滴麻油,一家人用筷子蘸了咽饭。

    光宗高中毕业,没能考上大学。他的成绩一直不错,调考总是前三名,按说上大学是没有悬念的。事情就坏在一碗炒肥肠上。学校食堂的伙食向来很差,被学生们讽刺为“猪食”。光宗家里困难,平常总是买最便宜的素菜或咸菜下饭,肚子里一直缺少油水。高考前一天,食堂推出“加菜”——一元一份的荤菜。光宗那天突然嘴馋,也是为了庆祝即将脱离“苦海”,晚餐时买了一份青椒炒肥肠。没想到,适应了清汤寡水的肠胃消受不了油腻,他半夜拉起了肚子。连着跑了几趟厕所,天就慢慢亮了,几乎一夜没合眼。第二天走进考场头晕脑涨,他最拿手的语文考得一塌糊涂;兵败如山倒,其他几门课也跟着掉链子。最终,他以三分之差名落孙山。满仓倒没有责怪他,叹着气说:“生就的丫鬟命,也就别做小姐梦了。”

    光宗想和塆里的年轻人结伴出去打工。满仓一听,喷着唾沫道:“你没听说城里人坏得狠?坑蒙拐骗,专对着农村人。你这个怂样,出去打工,怕是小命都要丢掉!你就待在家,跟老子种田……”光宗分辩了几句,满仓无名火起,顺手捞起门后的扫把,劈头盖脑把他揍了一顿。就这样,光宗被钉在了家里,学着干农活。

    满仓依然酗酒,日子继续浑浑噩噩地过着。尽管家里增加了一个劳动力,但是种田的各项开支暴涨,一年辛苦干下来,除了混个肚儿圆,攒不下多少钱;如果遇到天灾,粮食减产,交了各种税费之后,连种子、化肥、农药钱都赚不回来。自己家的生活没有起色,可是塆里的新房却一栋一栋拔地而起,满仓看得眼辣、心躁。他经常背着手在院子里转圈儿,骂世道不公,骂历史倒退,骂爱兰无用,骂大儿子花痴,骂二儿子草包,骂自己废物。骂着骂着就拿出酒瓶子,扬起脖子咕一大口,又咕一大口,然后哈哈大笑、手舞足蹈,笑过后一屁股塌在地上,抱头抽抽搭搭地哭……

    眼看着光宗过了二十岁,该娶媳妇了。媒人介绍了一个叫玉英的女孩,却是光宗的初中同学。两人知根知底,彼此都满意。女方家长提出三条:盖新屋,配齐三大件,再给娘家一千元彩礼。满仓看那女孩脸圆、胸大、屁股翘,生得一副旺夫相,心中十分满意。可一听对方开出的条件,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巨石。光显那个样子,这辈子恐怕娶不到媳妇,就是当孤老的命了;光宗娶媳妇不仅是他个人的事,还关系到许家传后的大事,耽误不起。这些年单干,他并没有多少积蓄。满打满算,建五间砖瓦房的钱还缺一半,至于彩礼钱、购买三大件就想都别想了。满仓这次没有喝酒,只是捧着脑袋蹲在墙角苦苦地思考。愁得打结的时候,他恨不得端起鸟铳去抢信用社。

    想来想去,满仓还是决定去保运的工程队打工。尽管满仓一直瞧不起保运,认为他不过是一个三流泥瓦匠,但是保运这些年当包工头,干得风生水起,成了村里的头面人物。他接的工程多,从不拖欠工资,松塆出去打工的人都愿意跟着他干。保运的工程队买了一辆起重机,正要寻机手,满仓过去开过拖拉机,正好能派用场。机手的工资与大工师傅相当,而且劳动强度小得多,这让满仓的自尊心得到了满足。

    打工的日子不咸不淡,就这么一天一天熬着。满仓依然爱喝酒,有一次喝得醉醺醺地启动了起重机,一辆装满水泥的手推车没有停稳,轰地从半空中坠落,差点把下面正在搬运材料的两个妇女砸个正着。保运知道后,将他骂了个狗血淋头,呵斥他如果不想干了马上卷铺盖滚蛋,并且严令上班时间不许喝酒。满仓面红耳赤,没敢回嘴,心里却把保运的祖宗八代操了个遍。他们同属一房,论起辈分来,保运应该喊他爷爷;保运家是地主、成分低,他的爹妈过去见了他都是满脸堆笑、客客气气。可是现在保运当老板了,自己成了打工仔。端人家的碗,服人家的管,他只能忍气吞声。从此以后,满仓再也不敢在白天喝酒了。不赶工期的时候,吃过晚饭大家可以自由活动。工棚里的人要么去看录像,要么去打台球,要么聚堆打扑克。这时,满仓就僦在旮旯里,拿出酒瓶子,就着晚餐没有吃完的剩菜,或者是从附近炒房里买来的花生、豌豆,有滋有味地品咂起来。他很少离开工地去外面游逛,不单是因他一口浓重的方言与人交流有障碍,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忍受汉口人那种鄙夷乡下人的神气。他总忍不住在心里骂:“没有老子农民种粮食,你们餐餐喝西北风去……”喝过酒,他就斜靠在被窝卷上发呆。透过棚顶石棉瓦的缝隙,有时可以看见月亮和星星,这让他想起松塆……想起那个家他就头疼,又忍不住要喝酒……

    到了年底结账,扣除借支的酒钱和其他用度,满仓带回家一千八百元钱。而这一年家中田地的收成,除了保住口粮,几乎没有盈余。光宗说,种田看不到希望,还是想出门打工。满仓这次没有骂他,只是说:“打工的日子也苦……你爷你妈你哥都有病,家里需要人手,等我在外头做不动的时候再说吧!”

    过完年,满仓又出门了。在工程队里,他很少与人说话,也没有朋友。他瞧不起那些泥瓦匠,觉得他们只有一身蛮力,什么技术也不懂;他们也不爱搭理他,认为他家的日子过得一团糟,偏还装出一副傲慢样子。他只有喝酒,喝醉了就睡觉,睡着了常常还能做个美梦……初夏的一个晚上,电闪雷鸣下起暴雨。没有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出门的,更没有人关心他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早上,有人发现他歪在工地里新挖的一个大坑中,半边身子泡在水里。那人伸手去拉,他的身体已经僵硬……公安局检验后做出结论,满仓是醉酒后自己落到坑中,意外身亡。暴雨之夜,他究竟出门去干什么,他为什么会走到那个远离道路的坑边,无人能够揭开这些谜底。

    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人出了事,保运心中不安,三番五次去找建设单位交涉,希望能给点补偿。对方的领导被磨得没有办法,终于开了口,满仓之死他们没有责任,但是出于人道主义,补偿两千元抚恤金。为了这事,同在工程队打工的老黑羡慕地说:“保运讲义气,把事弄成了。这满仓赚了两千块,死得也值了!”

    光宗去工地上收拾父亲的遗物。除了被褥衣服,只有床底下东倒西歪的几个空酒瓶,其中一个吊针瓶里还盛着小半瓶高粱酒。光宗举起那瓶子看了半天,突然拔掉瓶塞,仰起脖子喝了一口。从没喝过酒的他,顿时被呛出了一串热辣辣的眼泪……

    满仓是松塆第一个死在外地的打工者。这时正是1984年。

    2

    对于松塆的很多人,我都没有太深的印象了,光宗却有两点让我记忆犹新:一是他的寡言少语,二是他擅长抓鳝鱼。

    说起来,光宗对我有救命之恩。每到夏天,塆里的孩子都去村后的后湖游泳。后湖水面开阔,大概有四五亩的样子,涨水的季节水深超过一个成年人。记得那时我刚满六岁,还没学会游泳。跟在一群大孩子屁股后头,我揪着岸边的水草,下到湖里踩水玩。玩了一会儿,我的胆子变大了,就慢慢往深水处走,尝试着让身体在水中浮起来。没料到,我一脚踏空,跌进了一个深坑,连呛了几口水。身体往下沉时,我本能地大喊“救命”……危急时刻,一双大手攥住我的胳膊,一下子将我从水中提了起来——原来,正在旁边水沟里抓鳝鱼的光宗听到呼喊,跑过来救了我。他把我拎到岸边放下了,我还在哇哇大哭。旁边的孩子都说:“小圆子的魂吓掉了!”光宗用手指了指我的头,说:“屙尿!”我仍然哇啦哇啦地哭。他瞪大眼睛,嘴里迸出一个字:“屙!”在松塆有个说法,小孩子如果受了惊吓,立刻蹲下撒一泡热尿,就能把魂收回来。我被他的样子吓着了,赶紧蹲下去撒了一泡尿。尿过之后,我真的感觉不害怕了。他拍了一下我的后脑勺,说声:“滚!”转身又去抓鳝鱼了。晚上,奶奶牵着我的手,端着一葫芦瓢鸡蛋去光宗家道谢。他妈妈爱兰拉着奶奶的手,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鸡蛋。恰好他从外面回来,看了一眼我们,只说了三个字:“拿回去!”弄得奶奶当下黑了脸。回家的路上,奶奶说,光宗是个好伢,就是倔头倔脑,说话像射子弹,打得死人。

    光宗家负担重,日子不好过,他经常去抓鳝鱼,拿到邾城集贸市场去卖了补贴家用。鳝鱼喜欢在水田、池塘的水岸交界处打洞,洞口一般离水面有几公分。它们白天躲在洞里,晚上出来觅食。梅雨季节水涨起来漫过洞口了,它们会把头探出来呼吸。鳝鱼和兔子一样聪明,往往会挖两三个洞串在一起,以备随时逃生。有经验的人都知道,洞口四周泥地比较光滑的,那里头一定藏着鳝鱼——它经常溜进溜出,尾巴把泥巴扫平了。这时,将专用的吊钩穿上蚯蚓伸入洞中,肯定会有收获。吊钩没有现成的可买,得自己动手制作。取一根破旧雨伞上的铁骨子,先将一头磨尖,再用老虎钳子慢慢地把它扳成弯钩就成功了。下钩时将钩尖朝下,这样鳝鱼吞食时,正好钩住它下颌处的V形骨,不至于将头部撕烂;感觉吞钩了,不能急着往外扯,而要将钩子缓进缓出几个来回,再慢慢地往外拉,才能把鳝鱼顺利地钓出来。

    因为有了那次救命的经历,我对光宗多了一层亲热。有时看见他在野外钓鳝鱼,我就跟过去看。他总是沿着河岸边或是田沟边,一字排开十多支钩,然后依次起钩,基本没有空手的。几轮下来,就装了大半篓子鳝鱼;掂一掂差不多了,他就收钩回家,从不贪多。我还发现,只要是洞口冒泡泡的,光宗都不下钩。我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有崽。”后来我才知道,像这样的洞中藏有卵或幼鳝,如果将成年鳝鱼钓走了,幼鳝都会死掉。

    除了这两件事,我与光宗就没有什么交往了。关于他后来的故事,都是听别人说的。

    光宗和玉英结婚不久,就出门打工了。这时,他瘫痪多年的爷爷已经去世,家里少了一个药罐子;光显的脑子似乎变得清醒了一些,爱兰指挥他也能干一些简单的农活。为了建房、结婚,家里欠了一屁股债,玉英的肚子慢慢隆起,孩子出生更要花钱。土地里根本刨不出钱来,光宗越发感到了生活的压力。他扛起父亲留下的被窝卷儿,去了保运的工程队。他没什么技术,自然还是做建筑工——学着砸钢筋、做预制板。

    在外打工的日子,光宗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一门心思攒钱。偶尔看一场录像,花了一角钱,他会心疼好几天。

    收工后无事可干,光宗经常去青少年宫门前的广场上溜达。那里经常有时髦男女溜旱冰,可以“挂眼科,不花钱”。那些男青年都烫着飞机头、穿着喇叭裤,神情冷漠而倨傲,有的人嘴里还叼着长长的香烟,时不时潇洒地弹弹烟灰。那些女孩个个嘴唇红艳,仿佛刚刚吃过樱桃;她们像蝴蝶一样飞来飞去,让人眼花。伴着迪斯科的劲爆音乐,他们在大理石地面上滑出各种花样,矫捷如雁,灵活如狐,引起围观者一阵阵喝彩。有个戴蛤蟆镜、留着小胡须的男青年技术最高,看上去是他们的头儿。

    那天,光宗扒在栏杆上,盯着一个女孩看得入神。那女孩细腰丰乳,胸前的衬衣被顶得似乎要爆裂开。她的身体扭动时,胸前一片波涛汹涌。“波涛女”发现有人盯着她看,就对“小胡子”耳语了几句。“小胡子”一招手,带着两个男青年朝这边飞快地滑来。没容得光宗反应,“小胡子”手中燃着的香烟已经劈面射到。他嘴里大骂着:“乡巴佬,看什么看?老子挖了你的狗眼!”说话间,一个小青年已经脱掉溜冰鞋,提起拳头砸过来。光宗偏头躲过,左腿没提防挨了“小胡子”一脚,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一同在那里看热闹的老乡汉滨怯怯地试图劝阻,却被“小胡子”一把推开。三人拥上去,朝着光宗拳打脚踢。光宗被打蒙了,抱住头蜷成一团在地上翻滚……保运闻讯赶来劝解,掏钱买了一条“阿诗玛”交给“小胡子”,那班人才算罢休。

    这天晚上吃饭时,无辜挨打的光宗心情郁闷,破天荒买了一瓶行吟阁啤酒。他的酒量比他父亲差远了,一瓶啤酒下肚就醉了,嘴里直嚷嚷:“老子下回遇到那个女的,一定要把她奸了!奸了!”当然,光宗说的是酒话。酒醒了,他依然沉默寡言。只是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去广场那里看溜冰了。

    这件事对光宗的刺激非常大,以至很多年以后,他依然耿耿于怀——无法消除对城里人的成见。

    到了夏天,光宗的儿子豪杰出生了。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伴随着喜讯降临的还有噩耗——玉英疯了。产后第二天,她给豪杰喂奶,竟然把孩子往地上扔;豪杰拉大便了,她用纸擦过屁股,又去擦他的脸……玉英的病情一天比一天恶化。她常常出现幻觉,总是自言自语,疑神疑鬼;兴奋起来,她拿起菜刀乱挥,说是要防止坏人伤害豪杰……熬到孩子满月,光宗将玉英送到汉口六角亭武汉精神病医院,医生诊断是生产诱发了精神分裂症。因为她的情况比较严重,医生建议住院治疗。两个月过去,光宗打工一年赚的钱都贴进去了。孩子吃奶粉,每月更是一大笔开销。家中的经济状况已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就差砸锅卖铁了。待到玉英的病情稍有好转,光宗只好把她接回了家。可是,玉英回家没几天就发病了。她将家里的东西砸得稀巴烂,谁阻拦就打谁,力气大得惊人。光宗叫了两个年轻人帮忙才将她摁住,最后用绳子捆了起来,单独关在堆稻草的房间里……光宗不能出门打工了,每天干完农活,又去钓鳝鱼卖,给孩子挣点奶粉钱。不到半年时间,他满头的乌发上就像落了一层雪,看上去完全变了一个人。

    用“疯爷”的话说,光宗是撞了邪。接二连三的倒霉事,全找上了他家。

    玉英不发病的时候,家里的人都要忙生计,就没人在意她。1987年春天,她突然离家出走了。光宗四里八乡地寻找,还将印着照片的寻人启事贴满了邾城。后来又向派出所报案,可是一直没有任何线索。起初,她娘家还闹着要人,后来发现光宗确实尽力在寻找,也就无话可说了。时间一长,疲惫不堪的光宗似乎感觉到了某种解脱,也就淡了寻找的心。

    光宗和他的父亲满仓一样,也爱上了喝酒,而且酒瘾更大,一天不喝身上就像有蚂蚁咬。他平常沉默寡言,可一喝了酒就滔滔不绝。没有说话的对象,他就朝着豪杰又说又笑:“儿呀,别人都瞧不起你爸爸,你不会也瞧不起吧……”起先,豪杰很不习惯他的满身酒臭,总是避之不及。后来,他把豪杰抱在腿上坐着,用筷子蘸了酒给他尝。没想到,小家伙吧唧着嘴,竟然很是喜欢……

    那时,古岗的几个混混纠成一伙,夜里骑着自行车去偏远的村子偷鸡摸狗卖了换钱。其中一人是光宗的初中同学喜子,热情地拉他入伙。光宗起先很犹豫,但手上确实太缺钱花了,心惊肉跳地跟着干了几票,没有被人抓住,他的胆子也就大了起来。后来他们偷猪,往麻袋里一塞,背着就跑,直接卖给古岗的屠户。

    这样干了一阵子,光宗发现比打工赚钱容易多了。手上有了钱,他就买了一辆二手自行车,只约了喜子结伴干,两人分的钱当然更多了。

    那时邾城的发廊如雨后春笋般兴起,里面的小姐个个打扮得性感妖娆。喜子带他去“洗”过一次“头”后,他就像喝酒一样上了瘾。他花20元钱买了一套汉正街批发的水货西服,又在地摊上买了一双皮鞋。每次去“洗头”,他都穿上西服,用湿抹布把皮鞋擦得亮亮的。办事之前,他不问价钱,只问小姐是不是城里人。如果小姐说不是,他一定要求换人。时间长了,许多发廊的小姐都知道了他的这个癖好。只要看到他来,她们都努力用普通话说自己的家在某个大城市。喜子对此十分不解,笑他是“土包子喜欢吃洋鸡”,他只是恶狠狠地笑,也懒得解释。

    这期间,汉明的媳妇同情他,给他说合邻村一个叫金菊的寡妇。金菊长得丰满白皙,光宗一见很满意。金菊没提别的要求,只要置办“三金”——金项链、金手链、金戒指,光宗一口答应了。择日请酒办了喜事,两人就在一起过日子。这金菊好吃懒做,每天起床后连被子都不叠,对豪杰更是从来不管不问。光宗对她有些不满,但是一想到她夜里的百般温柔手段,也就怒气全消了。那段时间,他不再去“洗头”。

    光宗在外面的“买卖”越做越大,经常两三天不在家。有一天中午,他揣了一包钱,醉醺醺地回来了。刚一坐下,金菊就朝他哭诉,说光显扒门缝偷看她洗澡。光宗一听,怒火焚烧,顺手从门后抄起一条扁担,冲到了院子里。此时,光显正蹲在太阳地里,观看蚂蚁搬运瓢虫。光宗一边骂着“畜生”,一边举起扁担就打。光显没有防备,被一扁担打翻在地……爱兰听到吵闹,跑出来查看情况。这时,光显爬了起来,举起一根扬叉要戳光宗。爱兰听明白了事情的经过,扑通一下跪倒在地,抱住光宗的腿哀哀地哭:“你们是兄弟呀……家丑不可外扬……”光宗扔了扁担,气呼呼地回屋去了。光显拉着母亲的衣角,眼泪汪汪地看着她,表情像个受委屈的孩子,低声说:“我没偷看,我没偷看……”当天晚上,光显没有回家。第二天早晨,有人在后湖发现了他的尸体……金菊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吓得跑回娘家躲了起来。

    埋葬了光显,光宗的背在一夜间变驼了。尽管没有人当着他的面说什么难听话,但他觉得在松塆待不下去了。他去了一趟汉明家,说要和金菊离婚,要她退还“三金”。他满嘴酒气地嚷嚷道,再也不想见到那个丧门星了,他要远走高飞。

    3

    在豪杰的记忆里,几乎没有妈妈的影子。爸爸总在外面打工,一年难得见到几回。他最期待的是爸爸回家的日子,因为满身酒气的他总会带回旺旺雪饼和娃哈哈果奶。从小到大,这两样零食成了他最美好的期盼。

    奶奶爱兰又当爸爸又当妈妈,一把屎一把尿将他拉扯大。他十分顽皮,经常和塆里的小孩打架,总是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家长上门告状,爱兰气得直骂他,却从来舍不得打他。有时太生气了,爱兰就坐在那里默默流泪。豪杰这时就蹲下去,抱住奶奶的腿柔声说:“奶奶你莫哭,我长大了当包工头赚大钱,买一箱娃哈哈给你喝……”

    豪杰不爱上学,考试经常不及格。爱兰有一次和光宗说起,光宗道:“考不上学,将来打工吧……那么多名牌大学毕业的学生,还不是到处打工,和我们民工有什么区别?!”熬到小学毕业,豪杰好说歹说就是不愿意读初中。他说:“我一看书就打瞌睡,奶奶你莫为难我了。爷爷打工,爸爸打工,我为什么不能打工?……打工也能赚大钱呢!”这时,他的个头已经超过一米六五,身体敦敦实实,远远看去像个小伙子。

    豪杰自己跑去找保运,说:“哥,我想去你的公司打工。”保运看了他一眼,笑道:“崽子,你屌毛都还没长出来呢,我可不用童工。”豪杰说:“你敢不敢和我掰手腕?”保运不禁莞尔:“难道我还怕你这小猴儿?”“如果我赢了,你就收下我。”保运答应了。没想到连掰三盘手腕,他都输了。就这样,豪杰到保运的建筑公司当了一名小工——拎灰桶,每天工资十五元钱。

    豪杰喜欢玩游戏,一下工就去打“街霸”,他的收入一大半都交给了游戏机室。遇到下雨天工地休息,他就从早到晚坐在游戏机室,渴了喝矿泉水,饿了吃方便面,除了上厕所,连屁股都不抬一下。这时《街头霸王3:第三度打击》刚刚上市,新增加的五名角色让玩家有了更多选择。初代女性格斗家春丽造型华丽,更是令他着迷,为了帮她学会所有必杀技,他几乎花光了一个月的工资。有时半夜做梦,他还挥舞着拳头大喊大叫:“春丽,春丽,干掉他……雷米,爬起来,别装孬!”

    豪杰玩“街霸”时结识了一个叫雄哥的人。那一次,他的钱花完了,意犹未尽地凑在旁边看别人玩,激动得又是挥手又是跺脚。被凑的雄哥非但没有生气,还大方地递给他一百元钱,让他去买游戏牌子。打到半夜的时候,大家的肚子饿了,雄哥就请他们去吉庆街吃烧烤,听“四大天王”唱歌。跟着雄哥的有四五个小青年,他们轮番给豪杰敬酒。豪杰来者不拒,面不改色一气“吹”了十瓶啤酒。雄哥斜着眼在边上看,不住地点头。吃完烧烤,雄哥又带他去发廊按摩。他从鳄鱼钱包里捏出两张一百的钞票,塞到那小姐的胸罩里,笑道:“好好教教我这小兄弟!”……

    像这样吃过几回烧烤,按过几次摩之后,雄哥终于对豪杰说:“兄弟,大哥对你怎么样?”豪杰说:“比我爸爸好一百倍。”雄哥呵呵冷笑,道:“你爷爷是民工,你爸爸是民工,你也是民工,将来你难道还想让你的儿子、姑娘也当民工?”豪杰半天不语。

    就这样,豪杰扔掉了灰桶,跟着雄哥做了马仔。雄哥去香港旅游时在身上纹了一头熊,那熊在他的胸口张牙舞爪,尾巴一直伸到小肚子上。据说,有一次他刚一脱衣服,就把一个小姐吓哭了,一时传为江湖美谈。他曾在沙洋劳改农场待过十年,出狱后带着一伙兄弟,帮六渡桥的一个“大哥”看场子,在汉正街一带收保护费。豪杰换了一身名牌西服,跟着雄哥四处晃荡。他胆大心细,遇事凶狠,颇受雄哥赏识。他一度也想在身上文个威猛的动物,但那时武汉的文身水平太低,最后只在右手腕上文了一个“忍”字。

    一个冬天的晚上,豪杰和雄哥从一家歌厅出来,中了仇家的埋伏——三个壮汉拿着砍刀围着他们乱砍。仓皇之间,豪杰踢翻一人,顺手夺得一把砍刀,殊死抵挡。混战之中,他瞥见一把刀向雄哥的头部砍去,立刻飞身上前,伸出左手一挡,只听咔嚓一声,剧痛钻心,却救了雄哥一命。就在危急时刻,他们的人马赶到了。他忍痛反守为攻,一马当先,接连砍倒了两人……这次混战的结果是,他的左手被砍骨折,他也将一人重度致残,一人致轻伤,被判入狱两年。

    豪杰坐牢期间,雄哥每个月都去探监,而且多方打点狱警,给他特殊关照。他逢人就说:“豪杰是我的生死兄弟,够义气!”

    两年之后,豪杰出狱了。此时,雄哥已经洗白转型,开了一家房地产公司,很多时候也帮助政府处理拆迁难题。他把豪杰安排在公司当保安部长,还给他在南湖买了一套三居室的房子。豪杰这时已成江湖名人。他经常叼着一瓶娃哈哈果奶出现在拆迁现场,笑眯眯地把左手的刀疤和右手的“忍”字亮给当事人看——不少难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过了一年,雄哥把自己的侄女介绍给豪杰当女友。半年之后,他在汉口香格里拉酒店为他们举办了婚礼。在这次婚礼上,光宗第一次见到雄哥。他谄媚地笑着,说雄哥是豪杰的再生父母。雄哥淡淡一笑,道:“大哥,豪杰是个可怜伢!他跟着我干,至少不用当民工!”

    4

    多年之后,我再见到光宗时,他在武昌的一家民营医院当保安。

    这些年,他一直在武汉混生活,除了在工程队打工,还收过废品,踩过麻木,安装过空调,修理过抽油烟机……因为贪杯,他经常出事故,每一样工作都干不长久。没钱的日子,他抱着被窝卷睡过涵洞;钞票多的时候,他隔三岔五上洗脚城。那天我去找他时,他刚下班回家,面前的小方桌上放着一瓶白酒,还有一碟卤牛肉、一碟花生米和一碗汤圆。

    看到我带去的白云边酒,他十分高兴,当场打开一瓶,笑道:“你还记得吧,小时候我救过你的命呢……这酒好!这酒好!”他倒出一杯,抿了一大口,热情地说:“要不你也来一杯?”

    我摇摇头拒绝了,只说找他聊聊天。正说话时,一个身材臃肿、穿着红毛衣的中年女人给我端来一杯茶,抬眼浅浅一笑,然后转身出去了。

    光宗用下巴点了一下那女人的背影,压低声音说:“她是正宗武汉人……我有时很烦她,可她骂也骂不走,晚上总往我被窝里钻。”

    我开玩笑道:“找个武汉媳妇,也蛮不错啊!”

    他得意地大笑,一口干掉了半杯酒,说道:“她下岗了,还不是看中了我每个月有两千八百块钱,可以吃我的喝我的……”

    趁着他埋头专注地夹花生米时,我仔细打量起他来。他的腰还是驼的,头发已经雪白,而且变得稀疏了。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完全看不到过去的一丝影子。

    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你还摸鳝鱼吗?”

    “圆子,你真是书呆子啊!”他往口里扔了一粒花生米,慢慢咀嚼着,“现在猛打农药,野生鳝鱼几乎断子绝孙了……”

    喝完两杯酒之后,他从鞋盒子里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这是我的一对孙儿孙女,龙凤胎,现在正上幼儿园大班。我每个月给他们存两百块钱,将来供他们读大学……我们老许家总不能世世代代当民工吧?”顿了顿,他耸了一下鼻子,说:“豪杰不是个东西啊,不认我这个爹!说我丢人现眼……他忘了自己是从那个裆里掉下来的。”说这话时,他的眼睛变得有些红了……

    后来回松塆,听了“疯爷”的介绍,我才弄清事情原委。原来,豪杰结婚后,把爱兰接去和他们一起住,还带她去同济医院检查了身体。光宗也想搬过去住,却被豪杰一口拒绝了。爱兰在那里住了半个月,就嫌楼房太高,说话别人听不懂,闹着要回松塆。豪杰拗不过,只好把她又送了回去。

    豪杰掏了三万多元钱,在老屋基上盖了一栋三层楼房,还安装了闭路电视和电话。他对爱兰说:“奶奶,你每天把娃哈哈当开水喝都行,我现在有的是钱。”爱兰勾着腰直点头,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她一个人住在新楼里,总感到安静得瘆人。光宗一年回不了几次家,回去至多也就住两三晚。一天又一天,爱兰面对的只有自己的影子。思来想去,她决定搬到明月庵去住。

    明月庵离松塆三四里地,是80年代末期重建起来的。庵里有三个尼姑,还有几个居士,好歹天天有人说说话。再说,自从满仓去世之后,爱兰就开始信佛,现在住到庵里去,离佛祖也更近了。刚住进去的时候,庵里的住持对她不冷不热,有的尼姑嫌她手脚不灵便,言语中常常夹枪带棒。后来,豪杰回去了一趟,捐献了三千元香火钱。从此,大家都对她客客气气了。

    “疯爷”领着我去明月庵,爱兰自然已经认不得我了。她的头发早已花白,腰几乎弯成九十度,两只手萎缩得厉害,看上去就像鸡爪子。当她听说我刚从武汉回来,一迭声问:“你见到光宗了吗?他已经有两个月没回来看我了。”

    爱兰的脑子变得糊涂了,对于过去发生的许多事情,她完全记不起来了。说不到两三句话,她就把话头绕到了光宗身上,既担心他在外头吃不饱穿不暖,又担心他被城里人欺负。

    临走的时候,她拉着我的手说:“你在武汉上班,熟人多,能不能给光宗说个媳妇……男人总得有个女人管着,你说是不是?”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