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爱情传奇美人鱼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
    《白秋练》,一个既富于哲理思考又充满诗情画意的故事,我一直纳闷,电影界的武林高手为何注意不到人物如此丰满、故事如此生动的真善美聊斋佳作?

    西方文学“美人鱼”的故事脍炙人口,其实三百年前,中国作家蒲松龄已经创造过荡气回肠的美人鱼爱情故事《白秋练》。这故事不仅奇异,还充满诗情画意。我在这里所说的“诗情画意”,并不是指小说的美学氛围,而是蒲松龄笔下的美人鱼和她的心上人,就是用诗歌来恋爱,就是把直接诗歌当成自己的生命。恋人离不了诗,就像美人鱼离不了水。

    在中国古代小说里,男女相爱,诗歌经常可以起传达爱情、催化爱情的作用。唐传奇《莺莺传》里,张生追求莺莺,大家闺秀崔莺莺很含蓄,不肯直说自己对张生的感情,她让红娘给张生送去一首诗:“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拂墙花影动,疑是玉人来”。张生心灵神会,夜晚跑到花园相会。后来二人在红娘帮助下私自结合。张生取得功名后抛弃了莺莺,还死皮赖脸地要求再见莺莺一面,莺莺赋诗“为郎憔悴却羞郎”,委婉地谢绝了始乱终弃的张生。诗歌是恋人感情的标志,是恋人感情特殊的、有利的表现手段。《聊斋志异》的白秋练是珍稀动物白鱀豚幻化而成的,是中国的“美人鱼”。在她跟慕生的爱情中,诗歌有无与伦比的重要作用,诗可以传情,可以为媒,可以问卜,可以疗疾,甚至可以救命。蒲松龄创造以诗为生命的白秋练,写她和慕生曲曲折折的悲欢离合。再加上白秋练的母亲和慕生的父亲在对待儿女爱情的迥然不同的态度,而他们的态度又反映出时代的变化,所以说,《白秋练》所写的美人鱼的诗意爱情,既优美动人又耐人寻味、既神异又现实。

    弃文从商的儒雅者常因诗文带来艳遇乃至获得终身幸福,是蒲松龄喜欢的模式,《罗刹海市》中马骥弃儒经商,因为文章写得好,做了龙王的女婿。《白秋练》里的慕生则因为爱好诗歌,把同样爱好诗歌的美人鱼,绝妙的美女诗人吸引到自己身边了。

    慕生随父南游经商,住在船上。他是个诗歌爱好者,只要有一点儿空闲时间,他就拿出诗集来专注地、大声地诵读,读得音韵铿锵,富有感染力,在他读诗的时候,总会看到船舱的窗子映出一个人影,似乎在听他吟诗。有一天,他的父亲外出久久不归,慕生一个劲地读诗,而那位听诗的人就一直在窗外听。慕生突然跑出船舱一看,听诗者竟然是个年方二八的绝代佳人!

    听慕生吟诗的少女白秋练非常内向,她跟聊斋故事中动不动就敲开男士门扉的勇敢女性不同,她因为喜欢诗歌而听慕生吟诗,因为慕生吟诗对慕生生情,得了相思病,气息奄奄,却就是不肯迈出求爱步伐。白秋练的娇怯柔弱,像娇啼的春莺,像纤巧的芳草,像柔嫩的杨柳,像她所喜欢的《春怨词》创造的意境:“朝日残莺伴妾啼,开帘只见草萋萋。庭前时有东风入,杨柳千条尽向西。”幸运的是,秋练有位疼爱她、庇护她的母亲,一位无私的、慈爱的白媪。白老太太不仅尊重女儿的爱情,还以女儿爱情为生活重心,视女儿幸福强于自己生命。于是,白媪跟传统型、破坏女儿爱情的崔莺莺之母唱了出对台戏:她改变传统,放下架子,竟然以家长之尊,以女儿的选择为选择,而且亲自出面替女儿做起红娘!白媪走进慕生船舱,直截了当地说:“郎君杀吾女矣!”替女儿毛遂自荐,道出对慕生的思恋。这位不同寻常的母亲,在女儿爱情中起了举足轻重、不啻于保护神的作用。当慕生用没有得到父亲的同意而不敢接受婚约时,白媪生气地说:“人世间的婚姻,有到我们家下聘礼而得不到的我女儿的。现在,我老太太亲自出面给你做媒,你反而不接纳。这耻辱太出格了。你就不要起开船并渡啦。”白媪以“请勿想北渡矣”来威胁慕生,这里已经暗伏玄机:她肯定是一个能够阻挠船只北上的神灵。果然,白媪求婚被拒绝的当晚,慕生所在的船下忽然堆起沙丘,船没法开了。慕生的父亲不得不把儿子留在武昌,留在船上看守货物。船被沙阻,正是白媪施展法术的结果。慕生泊舟武昌,跟水族接近;慕家船受阻不能北渡也源于水族,白氏母女的水族神灵身份,小说开始已经隐隐地显露出来。这是蒲松龄在写异类和人类交往的故事时经常采用的手法,暗点法。

    跟惟女儿之情为重的白媪不同,慕生的父亲既是个封建家长,又是个精明商人。慕生将白媪求婚的事用尽可能好听的话告诉了父亲,希望父亲接纳。慕生的父亲却很不以为然,很冷漠,不接受。他的理由是两个:一个是两家的距离太远,这是一个比较将要的理由;另一个是他很瞧不起白秋练的“女子之怀春”,他对这件事一笑了之。慕生父亲不同意婚事,“涉远”是表面理由,“女子之怀春”是真正原因,说明慕生的父亲一脑门封建思想,他用“三从四德”要求选择儿媳,更确切地说,他打着“三从四德”幌子嫌贫爱富。

    慕生的父亲将儿子留下来,乃因为他们停船的湖中,每年都有客商派人留在这儿看守货物,到第二年桃花水溢,其他货物没到时,船里的货物可以用很高的价钱卖出。慕生的父亲考虑问题的立足点既不是“情”,更不可能是“诗”,而是“利”,他也根本不想一想,留下儿子独居后,两个相爱的年轻人会不会相授受?慕生的父亲是个认蝇头小利,缺人情味的角色。这样一来,白媪沙碛阻舟,实际上起到了调虎离山之用,让慕父只身回北方,给慕生的爱情提供了便利。白媪不失时机立即将女儿送进慕生船舱,开口就说:“她为了你病到这样地步,你不要假装高枕无忧的样子”(“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白媪以不容置疑的口气,替女儿说明她生病的原因,命令慕生接受白秋练。在这个美丽的爱情故事里,白媪这位家长比女儿还要大胆主动。出现在慕生面前的秋练是什么样儿?显然病得不轻,虚弱得很,但她美丽的眼睛脉脉含情,“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病态缘于相思,相思而病,病增娇态,更添妩媚。白秋练一见心上人,“嫣然含笑”,慕生强迫她开口说话,白秋练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诗:“为郎憔悴却羞郎。”按说,这句诗引用得并不准确,如前所述,这句诗是抛弃的莺莺不乐意见张生时说的。但白秋练引这句诗,只是借用这句诗字面的意义,无关乎产生这句诗的背景。白秋练和慕生因诗生情,以诗传情,更妙的是,以诗治病,因相思而害病的白秋练让慕生三吟王建“罗衣叶叶”给自己治病。慕生读到第两遍,秋练说“我好啦”,读到第三遍,白秋练用娇滴滴的声音,颤动的声音,跟着慕生一起吟诵起来。耐人寻味的是这一对情人所吟的《春怨词》并非情诗,而是借景写情,大自然美景引起青年男女共鸣,大自然的美,化为青年男女爱的成分,诗中的春莺、芳草、东风、杨柳,多像年轻人烂漫的青春?诗寄托深刻的眷恋,诗抒发望穿秋水的等待,相爱者以诗歌互相感知,诗歌给爱情蒙上浪漫主义的狂热和激情洋溢的朝气,文化素养使性爱变得细腻优雅,爱情如诗,如金色的梦。

    接下来白秋练以诗卜世事,知道“阿翁行且至”,二人依依惜别。慕翁听说了儿子的恋情,先是愤怒责骂,担心儿子因“招妓”损失财物。察考财物并无亏损,他的态度缓和了下来,不过是顺口把儿子骂了几句就算了,并不深究。慕父为人,有着相当鲜明的商人哲学,感情不感情无所谓,只要钱不受损就成。于是,一对情人先是转入地下,吟诗声成了约会标志。后是慕生跟着父亲回到北方,因为想念白秋练,害起相思病。慕父既不理解也不在乎儿子的相思病,直到儿子的病越来越重,看来都有生命危险了,他才慌了手脚,不得不租上车载上儿子,回到武昌。寻找白秋练。在湖滨撑船的白媪出面,承认她就是白秋练的母亲。慕父窥见美丽的秋练,心中窃喜。等他问清了白秋练的家庭情况又大失所望:不过“浮家泛宅而已。”既没有田产,又没有资产。精于算计的慕父总惦着通过儿子的婚事一箭双雕,既娶到一个门户相当的儿媳,又借联姻发财。按照这样的思路,“浮家泛宅”的白秋练当然不在他的考虑之列。对儿子的病,他既希望儿子病好,又不想跟白家结亲,就异想天开,希望允许白秋练来跟儿子私会,用白秋练解除儿子的病痛。慕父“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此处的“姑”字,是写慕父形象的点睛之笔,“姑”者,姑且、暂且,不做长远打算。慕父默许儿子苟合,却绝不承担婚姻责任,这位做父亲的,既不管儿女的真实感情,也不管他人的体面,完全以自我需要为中心,居然想让白秋练像妓女一样,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但是,白秋练的家长白媪却既将女儿的感情放到首位,更将女儿的终身大事挂在心上。但女儿相思病苦时,做母亲的不顾脸面亲自把女儿送到慕生船上,现在这位母亲就要不失时机地抓住机会,解决女儿的婚事。白媪“以婚无成约,弗许”,曾亲自送女儿跟情人幽会的白媪之所以如此,是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而白秋练又跟母亲不同,她只顾爱人安危,不管个人名位,当慕生的父亲来到她的船上时,他微微露出半个脸,仔细地偷听,听到慕父请她登船救慕生而被母亲拒绝时,白秋练的眼泪哗啦啦流了下来。白媪只得允许秋练过船与慕生相会。

    一对恋人再次为情憔悴,只是换了位置。正如秋练对慕生所说:“当年我害的相思病,现在到您身上了。”而吟诗再次变成治病的药石。慕生听到白秋练的声音,病已经好了一半儿,他要求白秋练“曼声度之”地吟诵“菡萏香连十顷陂”给他听。慕生喜欢秋练柔曼的吟诗声,如饥思啖,如渴思饮,如愿以偿,沉痼尽失。其实,诗歌本身并无治病作用,诗歌能传达恋人间的脉脉情愫,诗歌成为恋人感情的载体,诗歌将恋人间心心相印而不可言说的联系,变成了生机勃勃的形态,实实在在的声音,才产生了治疗作用,这就是所谓“心病终须心药医”,“解铃还须系铃人”。

    浪漫的恋人再次在慕父的冷酷算盘前碰钉子。慕父见儿子没了生命危险,立即翻脸不认人,他对慕生说:“白秋练那女子的确不错,但是她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船上撑船,咱们先不管她的贵贱,这样的女子也不贞洁呀!”“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慕父拒绝秋练,要害是“微贱”。是“把柁棹歌”,她家是撑船的,家庭不行,门第不行,无钱无势,不够显赫。而“不贞”是慕父的借口。至于“不贞”从何而来?还不是得到慕父许可去救慕家传宗接代的儿子!在家长阻挠面前,慕生一筹莫展,既没有双双私奔的胆量,也没有以死反抗的勇气。柔弱的秋练却从蹉跌中领悟人生,找到反败为胜的秘诀:她很冷静地对慕生说:“我已经观察得很准确,天下的事,你越是上赶着求,他就离你远远的,你越是亲近他,他越是拒绝你。我有个办法,让您父亲回心转意。反而来求我们。”什么办法?商人的哲学无法是赚钱,而白秋练以预知货物价格的仙术,让慕父在经商中得到重利,于是,被颠倒的一切重新颠倒过来,本来在那儿对白秋练鸡蛋里边挑骨头的慕老头儿,一直在那儿装腔作势,说白家“浮家泛宅”的慕老头儿,嫌弃白秋练“抑亦不贞”的慕老头儿,什么屁话也不说了,什么理由也不找了,他迫不及待地到白家下聘,他欢天喜地迎秋练进门,再也不提什么门第,再也不提什么贞洁!金钱说话,一路绿灯。慕老头儿哪儿是娶美丽、聪慧的儿媳进门?分明是迎招财进宝的财神进宅!

    慕父的对白秋练态度的转变,生动地表现了封建末期商品经济怎样改变人们观念,封建重压下的青年如何聪明地改变自己的命运。

    秋练和慕生终成眷属,故事非但没结束,反而敷衍出更精彩、更隽永的波澜:

    其一,以死维护女儿的爱情的白媪露出怪异身份。慕生在湖边发现一条巨型濒死白骥,秋练认定是被龙君放逐的白媪,放逐原因竟然是为了她的女儿:龙君欲娶秋练为妃、白媪坚决抗婚。这位白媪,多么的可爱?龙君的富贵,她不放在心上,皇亲国戚的显贵,她不放在眼里,死的威胁,动摇不了她的心!女儿的爱情幸福对她来说是最重要的,是什么也不能交换的。秋练异物的身份暴露,丝毫未影响慕生对秋练的真挚感情,他不遗余力求得真君帮助,赦免白媪。真君赞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真君所赞的“风雅”的“此物”,指以诗为命的白秋练,也指白媪。宁死也要维护女儿的爱情幸福,不羡龙宫豪富,珍惜人间真情,为白媪这位可敬的母亲形象画上最亮丽一笔。

    其二,白秋练以诗起死。随慕生回家的秋练每餐必须添加故乡湖水,像加酱醋一般。在秋练异物身份暴露前,令人奇怪,身份显露后,鱼儿离不了水,乃人情之常。湖水用尽,秋练像涸辙之鱼病倒,日夜喘息,奄然而死。临死时她向慕生交待:“如果我死了,不要埋葬。每天在卯、午、酉三时,吟诵杜甫的《梦李白》诗句,那样,我即使死了也不会腐朽,等到我家乡的水来到后,您把水倒到盆里,关上门,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浸到水里,那样我就复活了。”美人鱼离水而死,得水而生,纵然有些夸张但毕竟可以理解,最不可思议的是诗歌竟可以令已死者不朽。实际上,杜甫《梦李白》诗句是在恋人之间起到传递、媒介作用,“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魂来枫林青,魂返关塞黑。”表达的是朋友之间至死不忘的真情,借朋友酒杯,浇恋人块磊,一日三吟,虽死犹生。

    真哉,母亲的爱女之心;

    善哉,年轻人的诗意爱;

    美哉,中国古代美人鱼!

    白秋练(原文)

    直隶有慕生,小字蟾宫,商人慕小寰之子,聪惠喜读。年十六,翁以文业迂,使去而学贾,从父至楚,每舟中无事,辄便吟诵。抵武昌,父留居逆旅,守其居积。生乘父出,执卷哦诗,音节铿锵,辄见窗影憧憧,似有人窃听之,而亦未之异也。一夕,翁赴饮,久不归,生吟益苦。有人徘徊窗外,月映甚悉,怪之,遽出窥觇,则十五六倾城之姝。望见生,急避去。

    又二三日,载货北旋,暮泊湖滨,父适他出,有媪入曰:“郎君杀吾女矣!”生惊问之,答云:“妾白姓,有息女秋练,颇解文字,言在郡城,得听清吟,于今结想,至绝眠餐。意欲附为婚姻,不得复拒。”生心实爱好,第虑父嗔,因直以情告。媪不实信,务要盟约,生不肯,媪怒曰:“人世姻好,有求委禽而不得者。今老身自媒,反不见内,耻孰甚焉!请勿想北渡矣!”遂去。

    少间,父归,善其词以告之,隐冀垂纳。而父以涉远,又薄女子之怀春也,笑置之。泊舟处,水深没棹,夜忽沙碛拥起,舟滞不得动。湖中,每岁客舟必有留住守洲者,至次年桃花水溢,他货未至,舟中物当百倍于原直也,以故翁未甚忧怪。独计明岁南来,尚须揭赀,于是留子自归。生窃喜,悔不诘媪居里。日既暮,媪与一婢扶女郎至,展衣卧诸榻上,向生曰:“人病至此,莫高枕作无事者!”遂去。生初闻而惊,移灯视女,则病态含娇,秋波自流。略致讯诘,嫣然微笑,生强其一语,曰:“‘为郎憔悴却羞郎’,可为妾咏。”生狂喜,欲近就之,而怜其荏弱,探手于怀,接唇为戏。女不觉欢然展谑,乃曰:“君为妾三吟王建‘罗衣叶叶’之作,病当愈。”生从其言,甫两过,女揽衣起坐,曰:“妾愈矣!”再读,则娇颤相和。生神志益飞,遂灭烛共寝。女未曙已起,曰:“老母将至矣。”未几,媪果至。见女凝妆欢坐,不觉欣慰;邀女去,女俯首不语。媪即自去,曰:“汝乐与郎君戏,亦自任也。”于是生始研问居止。女曰:“妾与君不过倾盖之友,昏嫁尚不可必,何须令知家门。”然两人互相爱悦,要誓良坚。

    女一夜早起挑灯,忽开卷凄然泪莹。生急起问之,女曰:“阿翁行且至。我两人事,妾适以卷卜,展之得李益《江南曲》,词意非祥。”生慰解之,曰:“首句‘嫁得瞿塘贾’,即已大吉,何不祥之与有?”女乃稍欢,起身作别曰:“暂请分手,天明则千人指视矣。”生把臂哽咽,问:“好事如谐,何处可以相报?”曰:“妾常使人侦探之。谐否无不闻也。”生将下舟送之,女力辞而去。无何,慕果至。生渐吐其情,父疑其招妓,怒加诟厉,细审舟中财物,并无亏损,谯诃乃已。一夕,翁不在舟,女忽至,相见依依,莫知决策,女曰:“低昂有数,且图目前。姑留君两月,再商行止。”临别以吟声作为相会之约。由此值翁他出,遂高吟,则女自至。四月行尽,物价失时,诸贾无策,敛赀祷湖神之庙。端阳后,雨水大至,舟始通。

    生既归,凝思成疾。慕忧之,巫医并进。生私告母曰:“病非药禳可痊,惟有秋练至耳。”翁初怒之,久之,支离益惫,始惧,赁车载子,复如楚。泊舟故处,访居人,并无知白媪者。会有媪操柁湖滨,即出自任。翁登其舟,窥见秋练,心窃喜;而审诘邦族,则浮家泛宅而已。因实告子病由,冀女登舟,姑以解其沉痼。媪以婚无成约,弗许。女露半面,殷殷窥听,闻两人言,眦泪欲堕。媪视女面,因翁哀请,即亦许之。至夜,翁出,女果至,就榻呜泣曰:“昔年妾状,今到君耶!此中况味,要不可不使君知。然羸顿如此,急切何能便瘳?妾请为君一吟。”生亦喜,女亦吟王建前作。生曰:“此卿心事,医二人何得效?然闻卿声,神已爽矣。试为我吟‘杨柳千条尽向西’。”女从之。生赞曰:“快哉!卿昔诵诗余,有《采莲子》云:‘菡萏香连十顷陂’,心尚未忘,烦一曼声度之。”女又从之。甫阕,生跃起曰:“小生何尝病哉!”遂相狎抱,沉疴若失。既而问:“父见媪何词?事得谐否?”女已察知翁意,直对“不谐”。

    既而女去,父来,见生已起,喜甚,但慰勉之。因曰:“女子良佳,然自总角时,把柁棹歌,无论微贱,抑亦不贞。”生不语。翁既出,女复来,生述父意。女曰:“妾窥之审矣。天下事,愈急则愈远,愈迎则愈距,当使意自转,反相求。”生问计,女曰:“凡商贾志在利耳,妾有术知物价,适视舟中物,并无少息,为我告翁:居某物,利三之;某物,十之。归家,妾言验,则妾为佳妇矣。再来时,君十八,妾十七,相欢有日,何忧为!”生以所言物价告父,父颇不信,姑以余赀半从其教。既归,所自置货,赀本大亏;幸少从女言,得厚息,略相准。以是服秋练之神。生益夸张之,谓女自言,能使己富。翁于是益揭赀而南。至湖,数日不见白媪;过数日,始见其泊舟柳下,因委禽焉。媪悉不受,但涓吉送女过舟。翁另赁一舟为子合卺。女乃使翁益南,所应居货,悉籍付之。媪乃邀婿去,家于其舟。翁三月而返,物至楚,价已倍蓰。将归,女求载湖水,既归,每食必加少许,如用醯酱焉。由是每南行,必为致数坛而归。后三四年,举一子。一日,啼泣思归,翁乃偕子及妇俱如楚,至湖,不知白媪之所在。女扣舷呼母,神形丧失。促生沿湖问讯,会有钓鲟鳇者,得白骥,生近视之,巨物也,形全类人,乳阴皆具,奇之,归以告女。女大骇,谓夙有放生愿,嘱生赎放之。生往商钓者,钓者索直昂。女曰:“妾在君家,谋金不下巨万,区区者何遂靳直也!如必不从,妾即投湖水死耳!”生惧,不敢告父,盗金赎放之。既返,不见女,搜之不得,更尽始至。问:“何往?”曰:“适至母所。”问:“母何在?”觍然曰:“今不得不实告矣:适所赎,即妾母也。向在洞庭,龙君命司行旅。近宫中欲选嫔妃,妾被浮言者所称道,遂敕妾母,坐相索。妾母实奏之,龙君不听,放母于南滨,饿欲死,故罹前难。今难虽免,而罚未释。君如爱妾,代祷真君可免。如以异类见憎,请以儿掷还君,妾去,龙宫之奉,未必不百倍君家也。”生大惊,虑真君不可得见,女曰:“明日未刻,真君当至。见有跛道士,急拜之,入水亦从之。真君喜文士,必合怜允。”乃出鱼腹绫一方,曰:“如问所求,即出此,求书一‘免’字。”生如言候之,果有道士蹩蹩而至,生伏拜之。道士急走,生从其后;道士以杖投水,跃登其上,生竟从之而登,则非杖也,舟也。又拜之。道士问:“何求?”生出罗求书。道士展视曰:“此白骥翼也,子何遇之?”蟾宫不敢隐,详陈颠末,道士笑曰:“此物殊风雅,老龙何得荒淫!”遂出笔草书“免”字,如符形,返舟令下。则见道士踏杖浮行,顷刻已渺。归舟,女喜,但嘱勿泄于父母。归后二三年,翁南游,数月不归。湖水既罄,久待不至,女遂病,日夜喘急,嘱曰:“如妾死,勿瘗,当于卯、午、酉三时,一吟杜甫《梦李白》诗,死当不朽。候水至,倾注盆内,闭门缓妾衣,抱入浸之,宜得活。”喘息数日,奄然遂毙。后半月,慕翁至,生急如其教,浸一时许,渐甦。自是每思南旋,后翁死,生从其意,迁于楚。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
首页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