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同枝异叶爱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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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写完父亲的恋情,再写儿子的婚姻,父子两代的爱情都写得花团锦簇、引人入胜,《王桂庵》和《寄生》创造了小说史上的佳话,蒲松龄的得意之情在“异史氏曰”表现得很突出:“父亲王桂庵当年痴于情,儿子寄生(王孙)就几乎为情而死。所谓情种,大概就是寄生这样的人了?没有善于通过做梦找到恋人的父亲,哪儿有为了爱情而离魂的儿子呢?”(“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与?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魂之子哉!”)

    我们仔细对比阅读这两篇小说,却不能不说,从《王桂庵》到《寄生》,真是一蟹不如一蟹!仅以写人物而论,父亲的恋爱故事写的是对爱情单一而痴情的王桂庵历尽艰难跟痴情而单纯的芸娘白头偕老;儿子的恋爱故事写的是对爱情三心二意的寄生费心劳神让闺秀和五可两个少女二美共一夫。《王桂庵》写的是两性平等的爱情,为了爱情可以生,可以死,可以死而复生,魂魄相从、感人肺腑,男女主角特别有神采,次要人物也别具风骚;《寄生》写的是男性中心的婚姻,纵然作者极力周旋,故事情节曲曲折折,却总让人觉得阴差阳错、莫名其妙,男主角形象相当苍白,次要人物如媒婆于媪,却喧宾夺主。

    咱们把蒲松龄很得意的父子两代的爱情故事拿来仔细瞧一瞧。

    《王桂庵》开头像光天化日下的京剧“三岔口”,男女主角互相揣摩,演得面面生风:王桂庵是大明府的世家公子,他偶然南游,船停在江岸边,看到邻船上船夫的女儿在船头绣花鞋,少女美丽而有韵味。王桂庵不转眼珠地看了许久,少女似乎没察觉。王桂庵就大声地吟诗:“洛阳女儿对门居”,故意令少女听到。少女似乎知道这诗是对自己念的,抬头瞟了王桂庵一眼,然后,低下头继续绣花。少女一看,看得王桂庵灵魂出窍。他掏出一锭黄金远远向少女投去,恰好落到少女的衣襟上,少女捡起黄金,给王桂庵丢回来。似乎不知道这是昂贵的黄金。黄金落到岸边,王桂庵只好自己捡回来,心里很奇怪,又拿出一股金钏向少女掷过去,恰好落到少女脚下,少女仍然头也不抬地绣花,不管那股金训。不一会儿,邻船的船夫回来。王桂庵担心他看到金训后追问它的来历,心里着急得很。这时,少女从容地、悄悄用双脚把金钏盖了起来。邻船的船夫解开缆绳,船顺流而下,王桂庵又懊丧又怅惘,呆呆坐着想了半天,当时他刚刚死了妻子,非常后悔:我怎么不马上向那个绣花女求婚而且跟她订婚呢?还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爱情已经油然而生。王桂庵从开始对邻船少女惊艳,到试探、追求,最后下决心求婚,因为少女的美,更因为少女的的人格力量。少女不仅“风姿韵绝”——作者写她不着眼“美”而着意“韵”——而且严肃自重。她对偶然相遇的贵公子持谨慎观察态度,开始对王看了一眼,是因为他吟诗,是风雅之士;王桂庵向她投金锭,这是以金钱做诱饵,她“拾弃之”,正如二人后来结合后,她对王桂庵的解释:我们家境仅仅可以自给,但对来路不明的钱财从来不看重。可笑你真是双瞳如豆,一次一次的想用金钱打动。王桂庵丢金锭,被少女“拾弃之”,王桂庵再王投金钏,她的态度就不一样了,她心领神会,这是爱情的信物,是真心求爱,当她父亲返回时,她就机警地将金钏藏起来。这位被王桂庵误认为是“榜人女”的美丽少女,既自爱又重情,王桂庵被深深感动,吃饭睡觉都想着她,沿江细细查访,找不到,买条船,以船为家继续找,还是找不到,王桂庵“行思坐想,不能少置”。他对偶然相遇的“榜人女”是真情的,痴情的。真情感动了上帝,半年后,他竟然在疏竹为篱、红丝满树、苇笆光洁、红蕉蔽窗的江边小舍,看到了舟中人,雅景丽人,美伦美奂,可惜只是黄粱一梦。又过年余,王桂庵终于在景象宛然、与梦无别的所在与意中人重逢:他问少女:“你不记得那个丢金钏的人啦?”诚恳地向少女叙述自己一年多对她的相思之苦。而且把做梦见到她事说出来。少女谨慎地隔着窗子仔细询问王桂庵的身世,王桂庵如实相告。少女听说他是世家子弟,就很不理解似地问:“您既然是官宦人家的子弟,您的家里必定会有佳人为妻,为什么一定得找我呢?”王桂庵回答:“如果不是为了您,我早就再娶了。”少女这才说:如果真像您说的,那就看得出您的真心了。我的情况也很难跟父母说,但我已经为了您拒绝了好几家的求婚,我相信对我钟情的那个人,丢金钏的那个人一定会来打听我的消息。现在我的父母偶然到亲戚家去了,马上就回来,您先回去,赶快派人来说媒下订礼,大概父母不会不同意。如果你想不经过正式婚姻而跟我苟地,那您就打错了算盘了。

    王桂庵听了少女这番话,心花怒放,急急忙忙地扭头就走,这时,出现了这样的情节:“女遥呼曰:‘王郎,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蓠。’”

    这是个多么有趣、多么好玩、多么耐人寻味的情节!

    好莱坞名片《魂断蓝桥》男主角柯洛宁在申请结婚时才问女主角玛拉姓什么,被看成经典爱情故事的趣笔和典范,岂不知三百年前蒲松龄笔下的灰姑娘早就这样做过。富家公子王桂庵对不知姓名乡里的贫家女一见钟情,虚嫡妻位以待,苦苦寻觅两年,“情痴”二字,当之无愧。无独有偶,他钟情的那位闺中弱女也在等待,还为这无望的等待数次抗婚。为了偶然的惊鸿一瞥,为了电光石火般的感情交流,为一个没留下地址的人,一个几乎不可能再见的人,忠心耿耿,殷切翘盼,茫茫人海,冉冉岁月,真诚纯净,坚如磐石,其情足以感天地、惊鬼神。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两人见面述相思、定终身,本是意料中文字。蒲松龄这位天才作家却总不落窠臼,二人的喜相逢既是情节发展枢纽,又成了刻画人物关键。两人第一次见面,芸娘就能靠自己的魅力,把王桂庵对女色的猎艳导引为对终身伴侣的寻求,两人人重逢,芸娘又郑重声明:如果王桂庵确实钟情,那就一定得“倩冰委禽”,决不同意“非礼成耦”,把两人的关系明确定位于平等婚姻。当心花怒放的王桂庵连心上人的芳名、她父亲的名字都忘了问时,又是芸娘细心地告诉他求婚必须知道的一切:我叫芸娘,我父亲叫孟江篱。

    蒲松龄竟然能把恋人“敖包相会”写得如此曲折有趣,如此面面生风!一对恋人,男的像毛手毛脚的莽张飞,只知道向女方倾诉自己的思念之情,在获得了对方芳心、允诺可以求婚时,他连对方的名字和对方父亲的名字都不知道问!女的却像运筹帷幄的诸葛亮,既弄清对方的身世、弄清对方确实是情痴,还要郑重声明:必须有平等的婚姻,想来个桑中之约?没门儿!两个年轻人,同样是痴情,却写得风貌各异。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这段恋人“述衷情”一直是隔着窗户进行的。芸娘的自重,王桂庵对芸娘的尊重,通过“隔窗”写活了。

    接下来,王桂庵以贵公子身份持重金向芸娘之父求婚,却给拒绝了。正是因为他动不动就拿钱来说事,孟江篱才拒绝他:我虽然穷,但我不是个卖女儿的。真是有其夫才有其女!王桂庵不得不冒着娶“榜人女”的羞辱求贵戚出面斡旋。这时,他才从贵戚嘴时知道,他误认为“榜人”的孟江篱原来并不是船夫!

    一位大名府贵公子梦寐以求一个镇江边的“榜人女”,地位悬殊却爱如铁石,是这段痴恋特别动人之处。

    有情人终成眷属,痴情人情重愈斟情的考验却刚开始。王桂庵携芸娘乘船归乡,无事生事,平地生波,煞有介事开个“家中固有妻在”玩笑,芸娘听罢色变,稍做思索,毫不犹豫投进滔滔江水!维护自己的人格尊严,决不做富儿玩物,宁死不做妾,宁死不与轻薄儿为伍!追求平等的爱,不平等毋宁死!在严酷考验下,柔弱婉妙的少女表现了高尚的胸怀、刚烈的品性,其个性魅力熠熠生辉。

    王桂庵的儿子寄生有襁褓认父的夙惠,长大了也是个情种,他开始迷恋“慧艳绝伦”的表妹闺秀,“思慕良切”、“寝食俱废”,因闺秀之父不同意内戚结亲,寄生患了相思病。而另外一位少女张五可看上了寄生,她的母亲派媒提亲,寄生却不同意,“其志不移”,表面似乎是对闺秀忠诚,实际是对美色迷恋。等他在一梦中见到“神仙不啻”的五可,立马改换门庭,“遂与要誓”,把闺秀丢到九霄云外了。梦醒后,寄生的想法是:只要五可像梦中那么美丽,何必再想闺秀?寄生唯一关心的是:五可是否像梦中那么美丽?为了落实这美丽,他挖空心思,先请邻家老太太找个理由跑到五可家看看,老太太带回五可“婀娜之态,倾绝一世”的信息,他还是不放心,又亲自对五可偷偷地观察了一番,一旦证明五可确实美,他就喜欢极得发抖,喜欢得不能把握自己,从此不想闺秀,只想五可了。

    就像当年芸娘始终导引着王桂庵,五可也始终操纵着寄生。五可为了得到寄生的青目,真是费尽心思,刻意经营:第一步,五可对寄生一见生情,求父母出面,做出女求男的尴尬事儿,寄生却回过头来对着墙壁,根本不听;第二步,五可进入寄生的梦境,向寄生直言相告:你是一个重情的人,但你只对闺秀一个人钟情,让我感到不平!五可在梦中靠自己的美色横刀夺爱;第三步,五可通过替寄生前来侦伺的邻妪,转达对寄生的深情;第四步,五可想让寄生亲眼看自己,却让于媪出面导演寄生偷窥喜剧:“五可果扶婢出”,作娇滴滴弱不禁风状,引得寄生惜香怜玉,“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媪给寄生观察方便,正中五可下怀:让对方看清自己美色;第五步,五可在寄生求婚时故作惊人之举,造“已别字”谎言,考验曾为闺秀害相思的寄生会不会为自己害相思病?五可像蜘蛛结网一样网住了寄生,使他再也不想闺秀了。谁知百密一疏,闺秀竟然在母亲的操纵下,李代桃僵,抢先与寄生拜了天地。功败垂成的五可迈出了第六步、也是最艰难的一步:面临寄生已经跟闺秀拜堂、五可的父亲打算放弃这段婚事的严峻形势,冷静地提醒父亲:闺秀虽然是先来拜了堂,但她并没经过正式订婚,不合法,不如仍然让寄生来迎亲。谁知王桂庵对自己的亲妹子(闺秀之母)惹不起,始终不敢派花轿来迎娶五可。在如此难堪的情势下,五可破釜沉舟,厚着脸皮,不等男家亲迎,坐自家舆马送亲上门!将张家的难题奉送王家,让王氏父子去对着脸发愁,怎么也想不出办法,“相对筹思,喜怒俱无所施”,聪明的五可将自己的不苗不莠转嫁寄生,让寄生去“蹀躞无以自处”,五可深得兵法“置于死地而后生”之妙,采取违背常礼举动让处劣势的自己反败为胜。一个深闺弱女,既敢对心仪的男子主动出击,还懂得如何以美色相诱,又会利用父母慈爱取得合法婚姻,更能在关键时刻斩关夺隘,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管他羞人不羞人,管他礼数不礼数,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哪怕冒天下之大不韪,也要千方百计得到!五可是个敢做敢为、坚韧任性、心机周密、有杀伐决断的独特少女形象,可谓王熙凤、贾探春形象的先声。与五可相比,另一女主角闺秀要软弱、被动得多,父亲拒婚时她只会听天由命,听到寄生婚讯又退而求其次,表示做妾也情愿,最后在母亲操纵下才捷足先登。

    从《王桂庵》到《寄生》,爱情内涵、人物内蕴明显等而下之。王桂庵开始对芸娘以金钱相诱,受芸娘高洁品格感染,变见色起意为因情痴迷。后来他以家中有妻相戏,芸娘以死相拚,王桂庵忧恸交集。王桂庵贵家子弟轻薄习气受芸娘高尚品质感染,终于得到道德完善。寄生似得乃父钟情遗传,实际纨绔习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朝秦暮楚,二三其德,心猿意马,见异思迁。他偏偏能二美得兼,当然因为作者男性中心的陈腐思想起作用。两篇小说中父子婆媳两代人对爱情态度绝然不同:桂庵选妻既重色更重德,寄生选妻纯是选美;桂庵痴于情,寄生迷于色;芸娘严正地要求爱情专一,五可和闺秀卑微地同意将爱与人共享;芸娘用一颗纯洁明净的心恋爱,靠自爱一步步征服王桂庵,五可用一颗争强好胜的心求爱,靠计谋一步步控制寄生;芸娘宁死不做妾,五可、闺秀做妾也甘心;《王桂庵》浓墨重彩写男女平等的爱情和女性的自珍自重自尊,《寄生》笔歌墨舞写男性中心的胜利和女性尊严的荡然无存;《王桂庵》写真诚爱情对金钱和封建理念(如门当户对)的对抗;《寄生》写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支持下男人“乱点鸳鸯谱,两占风月楼”(冯评)……从父亲生死恋到儿子双美缘,两篇小说像同一河流上波形大致相同的两道涟漪,像同一株树上大小稍别的两粒水果,相似多于相异。《寄生》明显带着模仿、复制《王桂庵》的蛛丝蚂迹,如:王桂庵靠梦与芸娘相见,五可也是借梦与寄生相识;芸娘之父因心高气傲拒婚,五可为自抬身份拒婚。特别应注意的是:因作者存心宣扬男性中心论,立意让“离魂之子”较“善梦之父”更上层楼,硬把两个爱情女主角拉到同一张床上,故事诡谲纵横,固然好看,也导致人物个性带有作者故意扭曲痕迹,小说结尾写五可和闺秀“相爱如姊妹”,五可那样掐尖要强、占有欲极强,怎可能一下子改弦更张?自然是作者“妇德”观念做怪。

    特别应看到,《寄生》写人有主次不分之嫌。寄生、五可联姻成功,年轻恋人梦里梦外交往仅两处,两个老太婆活动倒有四处:其一,于媪为素不相识的五可、寄生牵线搭桥。于媪受五可之母所托到王家做媒,先说寄生“何见之不广”,又“以五可之容颜发肤、神情态度,口写而手状之”,虽未打动寄生,却让寄生潜意识中接受了“天下美女多得是”的观念。其二,邻媪代寄生到五可家相看,抚慰生病的五可,对二人婚事“锐然以必成自任。”其三,于媪帮助梦中为五可所动的寄生实现亲睹其人的愿望。其四,寄生向五可求婚未果,于媪得意地宣称“早与老身谋者,即许京都皇子,能夺之使还。”果然马到成功。读者虽可从二媪的行动体察男女主角心智活动,但做绘影绘声表演的毕竟是白发媒婆。于媪舌底生莲,像《卖油郎独占花魁》的刘四妈,深得“女陆贾”之奥妙,算个生动形象,但从短篇小说艺术角度,却不能不置疑,这样分配笔墨是否合适?小说男女主角恋爱得他人帮助的现象并非没有,《莺莺传》即一例。但红娘形象唱主角并非在小说而是在戏曲如京剧“红娘”、“拷红”中。作为短篇小说艺术,配角既应对主角起烘云托月之用又应到位不越位,如王桂庵以百金向孟江蓠求婚被拒,显示江蓠清族而高品,江蓠是芸娘性格形成背景,是对芸娘的烘托,也仅仅是烘托。于媪跟男女主角毫不相干,却既推波助澜又越俎代庖,其话语(按戏剧行话曰“戏份”)远多于男女主角,三姑六婆抢爱情主人翁的戏,宛如唱“贵妃醉酒”高力士将杨玉环挤兑到一旁,岂非本末倒置?

    《红楼梦》高鹗续书即使不算狗尾续貂,也不太符合曹雪芹原意,这是因为天才不能复制,天才石破天惊的思想尤其不可能复制;《聊斋志异》作者自己给自己续书,也未尽如人意。这是因为,作家应该既不重复他人,更不重复自己。如果以酸腐思想为基调,再在艺术上重复自己,难免画蛇添足之嫌。打个不恰当比喻:名画“向日葵”卖天价,因为全世界只此一幅。倘若梵·高变一变笔法角度,画下不止一幅太阳花,还能卖那么多美金不?

    王桂庵(原文)

    王樨字桂庵,大名世家子。适南游,泊舟江岸。邻舟榜人女,绣履其中,风姿韵绝。王窥瞻既久,女若不觉。王朗吟“洛阳女儿对门居”,故使女闻。女似解其为己者,略举首一斜瞬之,俯首绣如故。王神志益驰,以金锭一枚遥投之,堕女襟上。女拾弃之,若不知为金也者。金落岸边,王拾归,益怪之。又以金钏掷之,堕足下,女操业不顾。无何,榜人自他归。王恐其见钏研诘,心急甚,女从容以双钩覆蔽之。榜人解缆,顺流径去。王心情丧惘,痴坐凝思。时王方娶而丧其偶,悔不即媒定之。乃询诸舟人,并不识其何姓,乃返舟急追之,目力既穷,杳不知其所往。不得已,返舟而南。务毕,北旋,又沿江细访,并无音耗,至家,寝食皆萦念之。逾年,复南,买舟江际,若家焉。日日细数行舟,往来者帆楫皆熟,而曩舟殊渺。居半年,赀罄而归;行思坐想,不能少置。

    一夜,梦至江村,过数门,见一家柴扉南向,门内疏竹为篱,意是亭园,径入之。有夜合一株,红丝满树,隐念:诗中“门前一树马缨花”,此其是矣。过数武,苇芭光洁,又入之,见北舍三楹,双扉阖焉。南有小舍,红蕉蔽窗。探身一窥,则椸架当门,罥画裙其上,知为女子闺闼,愕然却退,而内已觉之,有奔出瞰客者,粉黛微呈,则舟中人也。喜出非望,曰:“亦有相逢之期乎!”方将狎就,女父适归,倏然惊觉,始知为梦。景物历历,如在目前。秘之,恐与人言,破此佳梦。

    后年余,再适镇江。郡南有徐太仆(注1),与有世谊,招之饮,信马而去,误入小村,道途景色,仿佛平生所历。一门内,马缨一树,景象宛然。骇极,投鞭径入,种种物色,与梦无别。再入,则房舍一如其数。梦既验,不复疑虑,直趋南舍,舟中人果在其中。遥见王,惊起,以扉自幛,叱问:“何处男子?”王逡巡间,犹疑是梦。女见步履渐近,閛然扃户。王曰:“卿不忆掷钏者耶?”备述相思之苦,且言梦征。女隔窗审其家世,王具道之。女曰:“既属宦裔,中馈必有佳人,焉用妾?”王曰:“非以卿故,婚娶固已久矣。”女曰:“果如所言,足知君心。妾此情难告父母,然亦方命而绝数家。金钏犹在,料钟情者必有耗问耳。父母偶适外戚,行且至,君姑退,倩冰委禽,计无不遂,若望以非礼成耦,则用心左矣。”王仓卒欲出,女遥呼:“王郎,妾芸娘,姓孟氏,父字江蓠。”王诺,记而出。罢筵早返,谒江蓠。江逆入,设坐篱下。王自道家阀,即致来意,兼纳百金为聘。翁曰:“息女已字矣。”王曰:“讯之甚确,固待聘耳,何见绝之深?”翁曰:“适间所语,不敢为诳。”王神情俱失,拱别而返,不知其言信否。当夜辗转,无人可以媒之,向欲以情告太仆,恐娶榜人女为先生笑,今情急,无可为媒,质明,诣太仆,实告之。太仆曰:“此翁与有瓜葛,是祖母嫡孙,何不早言?”王始吐隐情。太仆疑曰:“江蓠固贫,素不以操舟为业,得毋误乎?”乃遣子大郎诣孟。孟曰:“仆虽空匮,非卖婚者,曩公子以金自媒,谅仆必为利动,故不敢附为婚姻。既承先生命,必无错谬。但顽女颇恃娇爱,好门户辄便拗却,不得不与商榷,免他日怨远婚也。”遂起,少入而返,拱手:“一如尊命。”约期乃别。大郎复命,王乃盛备禽妆,纳采于孟,假馆太仆之家,亲迎成礼。居三日,辞岳北归。

    夜宿舟中,问芸娘曰:“向于此处遇卿,固疑不类舟人子,当日泛舟何之?”答云:“妾叔家江北,偶借扁舟一省视耳。妾家仅可自给,然傥来物颇不贵视之。笑君双瞳如豆,屡以金赀动人。初闻吟声,知为风雅士,又疑为儇薄子作荡妇挑之也。使父见金钏,君死无地矣。妾怜才心切否?”王笑曰:“卿固黠甚,然亦堕吾术矣。”女问:“何事?”王止而不言。又固诘之,乃曰:“家门日近,此亦不能终秘。实告卿,我家中固有妻在,吴尚书女也。”芸娘不信,王故庄其词以实之。芸娘色变,默移时,遽起,奔出,王躧履追之,则已投江中矣。王大呼,诸船惊闹,夜色昏濛,惟有满江星点而已。王悼痛终夜,沿江而下,以重价觅其骸骨,亦无见者。邑邑而归,忧恸交集。又恐翁来视女,无词可以相对。

    有姊婿官河南,遂命驾造之,年余始归。途中遇雨,休装民舍,见房廊清洁,有老妪弄儿厦间。儿睹王入,即求援抱。王怪之,又视儿秀婉可爱,揽置膝头。妪唤之,不去。少顷,雨霁,王举儿付妪,下堂趣装。儿啼曰:“阿爹去矣!”妪耻之,呵之不止,强抱而去。王坐待治任,忽有丽者自屏后抱儿出,则芸娘也。方诧异间,芸娘骂曰:“负心郎!遗此一块肉,焉置之?”王乃知为己子,酸来刺心,不暇问其往迹,先以前言之戏,矢日自白。芸娘始反怒为悲,相向涕零。

    先是,第主莫翁,六旬无子,携媪往朝南海。归途泊江际,芸娘随波下,适触翁舟。翁命从人拯出之,疗控终夜,始渐苏。翁媪视之,是好女子,甚喜,以为己女,携之而归。居数月,欲为择婿,女不可。逾十月,举一子,名之寄生。王避雨其家,寄生方周岁也。王于是解装,入拜翁媪,遂为岳婿。居数日,始举家归。至,则孟翁坐待,已两月矣。翁初至,见仆辈情词恍惚,心颇疑怪,既见,始共欢慰。历述所遭,乃知其枝梧者有由也。

    注释:

    (1)太仆:即太仆司卿,掌管皇帝车马的官员。

    寄生(原文)

    寄生字王孙,郡中名士。父母以其襁褓认父,谓有夙惠,钟爱之。长益秀美,八九岁能文,十四入郡庠,每自择偶。父桂庵有妹二娘,适郑秀才子侨,生女闺秀,慧艳绝伦。王孙见之,心窃爱好,思慕良切,积久寝食俱废。父母大忧,苦研诘之,遂以实告。父遣冰于郑;郑性方谨,以中表为嫌,却之。而王孙益病。母计无所出,阴婉致二娘,但求闺秀一临存之。郑闻,益怒,出恶声焉。父母既绝望,听之而已。郡有大姓张氏,五女皆美。幼者小名五可,尤冠诸姊,择婿未字,一日,上墓,途遇王孙,自舆中窥见之,归以白母,母沈知其意,见媒媪于氏,微示之。媪遂诣王所。时王孙方病,讯知之,曰:“此病老身能医之。”芸娘问故,媪述张氏意,并道五可之美。芸娘喜,即使往候王孙。媪入,抚王孙而告之。王孙摇首曰:“医不对症,奈何!”媪笑曰:“但问医良者否耳,其良也,召和而缓至,可也;执其人以求之,守死而待,不已痴乎?”王孙欷歔曰:“但天下之医,无愈和者。”媪曰:“何见之不广也?”遂以五可之容颜发肤,神情态度,口写而手状之。王孙又摇首曰:“媪休矣!此余愿所不及也。”反身向壁,不复听矣。媪见其志不移,遂去。

    一日,王孙沉痼中,忽一婢入曰:“所思之人至矣!”,喜极,跃然能起,急出舍,则丽人已在庭中。细认之,却非闺秀,着松黄袍,细褶绣裙,双钩微露,神仙不啻也。拜问姓名,答曰:“妾,五可也。君深于情者,而独钟闺秀,使人不平。”王孙谢曰:“生平未见颜色,故目中止一闺秀。今知罪矣!”遂与要誓。方握手殷殷,适母来抚摩,蘧然而觉,则一梦也。回思声容笑貌,宛在目中,阴念:五可果如所梦,何必求所难遘。因而以梦告母。母喜其念少夺,急欲媒之。王孙恐梦见不的,托邻妪素识张氏者,伪以他故诣之,而嘱潜相五可。妪至其家,五可方病,靠枕支颐,婀娜之态,倾绝一世。近问:“何恙?”女默然弄带,不作一语。母代答曰:“非病也。连朝与爷娘负气耳!”妪问故,曰:“诸家问名,皆不愿,必如王家寄生者方嫁。是为母者劝之急,遂作意不食数日矣。”妪笑曰:“娘子若配王郎,真是玉人成双也。渠若见五娘者,恐又憔悴死矣!我归,即令倩冰,如何?”五可止之曰:“姥勿尔!恐其不谐,益增笑耳。”妪锐然以必成自任,五可方微笑。

    妪归,复命,一如媒媪言。王孙详问衣履,无不与梦适合,大悦。意稍舒,然终不敢以人言为信。过数日,渐瘳,秘招于媪来,谋一亲见五可,媪难之,姑应而去;久之,不至。方欲觅之,媪忽忻然而入曰:“机幸可图。五娘向有小恙,日令婢辈将扶,一过对院,公子往伏伺之。五娘行缓涩,委曲可以尽睹。”王孙喜,如其教。明日,命驾早往,媪先在焉。即令絷马村树,导入临路舍,设座掩扉而去。少间,五可果扶婢出。王孙自门隟目注之,女经门外过,媪故指挥云树以迟纤步,王孙窥觇尽悉。彷佛又入梦中。喜颤不能自持。未几,媪至,曰:“可以代闺秀否?”王孙申谢而返,始告父母,遣媒要盟。及媒往,则五可已别字矣。

    王孙失意,悔闷欲死,即刻复病。父母忧甚,责其自误。王孙无词,惟日饮米汁一合,积数日,鸡骨支床,较前尤甚。媪忽至,惊曰:“何惫之甚?”王孙涕下,以情告。媪笑曰:“痴公子!前日人趁汝来,而汝却之;今日汝求人,而能必遂耶?虽然,尚可为力,早与老身谋者,即许京都皇子,能夺之使还。”王孙大悦。求策。媪命函启遣伻,约次日候于张所。桂庵恐以唐突见拒,媪曰:“前与张公业有成言,延数日而遽悔之,且彼字他家,尚无函信。谚云:‘先炊者先餐。’何疑也!”桂庵从之。次日,二仆往,并无异词,厚犒而归。王孙喜,病复,起,由此闺秀之想始绝。

    初,郑子侨却聘,闺秀颇不怿,既闻张氏姻成,心益抑郁,恍惚若病,日就支离。父母诘之,不肯言。婢窥其意,隐以告母。郑闻之,怒不医,以听其死。二娘怼曰:“吾侄亦殊不恶,何守头巾戒,杀吾娇女!”郑恚曰:“若所生女,不如早亡,免贻笑柄!”以此夫妻反目。二娘故与女言,将使仍归王孙,若为媵。女俯首不言,若甚愿之。二娘商郑,郑益怒,一付二娘,置女若已死,不复预闻。二娘爱女切,欲实其言。女乃喜,病始渐瘥。窃探王孙,婚有日矣。及期,以侄完婚,伪欲归宁,昧旦,使人求仆舆于兄。兄最友爱,又以居村邻迩,即以所备亲迎舆马,先逆二娘。既至,则妆女入车,使两仆两媪护送之。及门,以毡贴地而入。时鼓乐已集,从仆叱令吹擂,一时人声沸聒,王孙奔视,则女子以红帕蒙首,骇极,欲奔,郑仆夹扶,便令交拜。王孙不知所由,即亦拜讫。二媪扶女,径坐青庐,始知其闺秀也。举家皇乱,莫知所为。时渐濒暮,王孙不复敢行亲迎之礼。桂庵遣仆以情告张,张怒,遂欲断绝。五可不肯,曰:“彼虽先至,未受雁采,不如仍使亲迎。”父纳其言,以对来使。使归,桂庵终不敢从,相对筹思,喜怒俱无所施。张待之既久,知其不行,遂亦以舆马送五可至。因另设青帐于别室。而王孙周旋两间,蹀躞无以自处。母乃调停于中,使序行以齿,二女皆诺。及五可闻闺秀差长,称“姊”有难色,母甚虑之。比三朝同会于母所,见闺秀风致宜人,不觉右之,自是始定。然父母皆恐其积久不相能,而二女更无间言,衣履易着,相爱如姊妹焉。王孙始问五可却媒之故。笑曰:“无他,聊报君之却于媪耳。尚未见妾,意中止一闺秀,既见妾,亦略靳之。以觇君之视妾,较闺秀何如也。使君为人病,而不为妾病,则亦不必强求容矣。”王孙笑曰:“报亦惨矣!然非于媪,何得一觐芳容。”五可曰:“是妾自欲见君,媪何能为。过舍门时,岂不知眈眈者在内也!梦中业相要,何尚未之信也?”王孙惊问:“何知?”曰:“妾病中梦至君家,以为妄,后闻君亦梦妾,乃知魂魄真到此也。”王孙异之,遂述所梦,时日悉符。父子之良缘,皆以梦成,亦奇情也,故并存之。

    异史氏曰:“父痴于情,子遂几为情死。所谓情种,其王孙之谓与?不有善梦之父,何生离魂之子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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