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狐说鬼第一书:跟马瑞芳读聊斋-挣脱陷阱云翠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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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聊斋志异》是部充满人文关怀的书,蒲松龄用聊斋主人公的人生经历告诉古代读者也告诉现代读者,人生的路应该怎么走?人应该怎样面对人生逆境、困境,怎么样置于死地而后生?在封建社会,婚姻要遵从父母之命。女人如果嫁给行为不当、心术不正的人,古人叫所遇匪人,土匪的匪,嫁给了土匪式、强盗似的男人。那叫命不好,只能认命,像《红楼梦》里“二木头”贾迎春以泪洗面,忧愁度日,抑郁而死。聊斋的云翠仙也是个弱女子,她的母亲随随便便把她许配给市井无赖梁有才。云翠仙遭遇这样的不幸,却能机智地掌握自己的命运,挣脱不幸婚姻的牢笼。她是怎么做的?

    我们先看看云翠仙和梁有才是怎么结合的,用俗语说,一朵鲜花是怎么样插到牛粪上的?我把这个过程叫芙蓉花遭遇豺鼠子:

    “芙蓉花”是蒲松龄对云翠仙的称呼,他说云翠仙非常美丽,眉如远山、面如芙蓉。这是用卓文君的典故,《西京杂记》:“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远山眉”和“芙蓉面”成了古代文人形容美女的常用词。“豺鼠子”是云翠仙对梁有才的称呼,豺狼,老鼠,豺鼠子,就是像豺狼那样残忍,像老鼠的猥琐的男人。

    梁有才是山西人,流落到济南府做小商贩,四月初,他跟着村里人爬泰山。烧香的人特别多,信仰佛教的男女居士上百人跪在佛座前,一炷香烧完才起来,叫“跪香”。梁有才看到,跪香的人中有个十七、八岁的美女,马上就琢磨坏点子,假装香客,贴近美女身边跪下,一会儿,假装跪累了支持不住,弯腰垂手,在美女脚上捏了一把。这是个下流动作,古代女人的脚不仅是脚,还是“性”的一部分,捏女人的脚是严重调戏行为。美女回头怪罪地看梁有才一眼,跪着走几步躲开他。梁有才跪着走几步跟上,又捏了一把。美女不跪香了,走了。

    这,就是云翠仙和梁有才相识的过程,佛殿相逢。中国古代文学过去有没有佛殿相逢的描写?有,非常著名,杂剧《西厢记》。崔莺莺到佛殿给故去的父亲烧香,张君瑞看见了她,立即来了段有名唱词:“颠不刺的见了万千,似这般可喜娘庞儿真罕见,眼花缭乱口难言,魂灵儿飞向半天”。崔莺莺,张君瑞,一个宰相小姐,一个头名举人,才子佳人,脉脉含情,这叫一见钟情。云翠仙和梁有才,一个美丽少女,一个市井小人,一见面,没有任何感情交流,眼神交流,先在脚上捏了一把,那叫一见钟情吗?不,一见恶心。蒲松龄写云翠仙对梁有才的恶心,用了个动作“膝行而远之”,用膝盖跪着走,赶快离开这个无赖;梁有才马上“膝行而近之”,都是膝行,完全不同。梁有才浑身熏熏汗臭,云翠仙岂能看上他?受到他的调戏,赶紧“膝行而远之”。梁有才脸皮厚得很,碰了钉子,穷追不舍,“膝行而近之”。云翠仙膝行,是高洁少女对豺鼠子的厌恶,梁有才膝行,是市井无赖的厚颜无耻。小说家周立波(《山乡巨变》的作者)曾说:写小说情节好编,细节难寻。杰出的小说家善于捕捉人的细微动作,在别人看来没什么了不起,小说家却可以一个动作写活一个人物。“膝行”就把云翠仙和梁有才都写活了。无独有偶,法国大作家司汤达(《红与黑》的作者),也写过‘膝行而前’,他认为这个动作是热烈爱情的表现。而比司汤达早一个半世纪的蒲松龄在《云翠仙》中早就用了“膝行”的细节。

    接着,梁有才偷听到云翠仙母亲的话,云母对云翠仙说:你来参拜泰山娘娘很好,保佑你得个快婿,“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梁有才马上打起如意算盘,针对云母的要求下菜碟,你不是想给独生女找个孝顺女婿?我就表演我如何照顾人,体贴人,会疼人!立即打点出善解人意、温柔体贴的嘴脸,跟云母套近乎,献殷勤,毛遂自荐做女婿。云母长着对棉花耳朵,喜欢逢迎。梁有才套近乎说:“山路涩,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开口先把“妈”叫上了,山路崎岖,妈妈一步挪不了三指,妹妹这么娇弱,什么时到家?掏钱雇上山轿,自己跟在后边,呵斥轿夫小心,不要颠了老太太和小姐。几句甜言蜜语,一点小殷勤,云母就对梁有才产生了好感,想以女相许。云翠仙从梁有才以跪香为掩护捏自己的脚,就把他看得透透的,在圣洁的佛殿,在广庭大众之下,都能干下三滥的事,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母亲想许亲,云翠仙坚决反对:“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那家伙没福气,又放荡没品行,一肚子轻薄之心,很容易翻脸不认人,女儿不能给这么个邋遢鬼、下流坯做媳妇!”话说得到家,对梁有才评价到位。梁有才马上“朴诚自表,切矢曒日”赶紧表白:我这个人既朴实又诚恳,一句假话没有,太阳日头照着,我说了假话天打五雷轰。云老太太高兴了,答应梁有才做女婿,让他们立即在舅舅家成亲。

    云翠仙的母亲不讲究父母之命的严肃性,只讲父母之命的随意性。连最基本的封建婚姻要求都不符合,既不门当户对,也不郎才女貌。美丽的鲜花轻易地插到“豺鼠子”的牛粪上。云翠仙新婚之日对梁有才说:“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郎若人也,当不须忧偕活。”“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不仁不义,母亲强迫我嫁你,我暂且跟着你就是。你如果是个人,就不用担心带着我怎么过日子。”话里有骨头,警告梁有才好好做人。我是迫于母亲之命暂且跟着你。你不义,我就离开。话里还有话:只要你老老实实做人,丰衣足食不难。实际含义是:娘家有钱。处在骗婚喜悦中的梁有才没有听懂云翠仙的话。

    我们再看看掉进不幸婚姻陷阱的云翠仙如何运筹帷幄置于绝地求后生:云翠仙被母亲乱点鸳鸯谱嫁给了豺鼠子。云老太发现梁家四壁空空,马上派人带着衣服、被褥、器具、粮食把梁家装满,还留下个丫鬟。云老太想让女儿跟定梁有才,摆出娘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的架式。在旧时代,找上个不成器的女婿,岳母家就成了女婿的粮仓、钱袋、殖民地,常有的事。但云翠仙愣是不信邪,她从一结婚,就像深谋远虑的大将运筹帷幄,要揭穿梁有才的真实面目,挣脱不幸婚姻的牢笼。她手里有母亲送给她的黄金二锭,二十两黄金可以彻底改变梁有才的家境。云翠仙严密收藏。她要观察梁有才没有妻财可用时,能不能像个真正的男子汉承担起养家义务?即使不能承担养家义务能不能安贫乐道?梁有才果然经不起考验,他把云翠仙骗到手之后,只知道饮酒赌博,进而发展到偷云翠仙的首饰。云翠仙“严守箱奁,如防寇”,防贼一样防着梁有才。梁有才始终没发现黄金。云翠仙还故意从来不回娘家,诚心不让梁有才知道云家的富足。像梁有才那样无赖,一旦知道岳母有钱,必然会像藤萝缠树一样依附榨取岳家财富,不断用花言巧语加深和岳母的所谓“感情”,变成寄生蟹。云翠仙的苦日子就永无尽头。云翠仙总是在梁有才要求探望岳母时制止,就是不让梁有才知道岳母家富有,让梁有才早日露出庐山真面目。太聪明啦云翠仙!在不公平命运面前心明如镜,不认命,不消沉,不颓废,忍辱负重,审时度势,像大将临敌,老谋深算,引而不发,一位深闺少女,实在难得。云翠仙就是这样把梁有才置于贫穷的“绝地”,带来暴露梁有才真实面目、改变自己命运的“后生”。

    怎么样尽早扭转悲剧命运?云翠仙巧妙地诱使豺鼠子露出真面目:梁有才骗娶云翠仙后,一天到晚跟狐朋狗友喝酒赌博。有一天,一群赌徒来找梁有才,瞅见云翠仙,大吃一惊说:“你有大富大贵本钱,还怕穷?你夫人像天仙。卖给人做小老婆,一百两银子,卖进妓院,一千两银子。一千两银子在家放着,还愁喝酒赌博没本钱?”梁有才打起了卖妻子的主意。但他不能直说,回到家,对翠仙说:日子太穷,没法过啦!翠仙不理,他就敲桌子、打板凳,摔匙子、丢筷子,找茬骂丫鬟,做种种丑态。云翠仙知道他必有所图,故意买酒跟梁有才一起喝,引梁有才开口。云翠仙说:“你因为家里穷,天天心焦,我又不能解决贫困,替你分忧,哪能不惭愧?但我没有多余的东西,只有这个丫鬟,卖了她,补贴开支。”云翠仙对结发之人抱有幻想,就用卖丫鬟来试探,结果得到这样的回答:“其直几何!”四个字,意思很深。梁有才不是不想卖丫鬟,只是丫鬟“其直几何”,值不了几个钱。更值钱的是谁?当然是云翠仙。云翠仙像头上抛下一个炸雷,打消了最后一丝幻想,知道梁有才在打自己的主意,她假装真诚地对梁有才说:“我对你,有什么不能应承的?只是我没那份力气。家里穷到这种地步,我就是跟你跟到死,不过两人分担一辈子的苦,哪有发迹的日子?不如你把我卖给富贵人家,对我们俩都有好处,得到的钱或许比卖丫鬟多呢。”云翠仙摆出自己不想吃苦的姿态,诱使梁有才把卖妻子的主意说出来。梁有才回答:“何得至此!”这四个字也很有深意。云翠仙提出把自己卖掉,正中梁有才下怀,但他很狡猾,担心云翠仙不是真心,是试探他,故作惊叹“何得至此!”这是满心乐意表面上不得不推托。云翠仙从这口是心非的话悟出了梁有才的真心,他很想把妻子卖掉,但他狡猾地不直接说出来,云翠仙就郑重其事地坚持要卖自己:“固言之,色作庄。”一本正经、再三坚持让梁有才卖掉自己,极力让梁有才认为是她自己不耐清贫要求离开。这是多么巧妙的姜太公钓鱼!在正常情况下,梁有才如果是爱妻子的男人,有男子汉气慨的男人,听了这样的话,应该拍案而起,把云翠仙臭骂一顿。梁有才却利令智昏,上钩了,说:“容再计之。”还是四个字,意思还是很深,就是说,可以讨论怎么样把妻子卖掉以及到底可以赚多少钱的问题了。

    云翠仙沽酒跟梁有才对饮,很像《三国演义》赤壁之战诸葛亮舌战群儒,云翠仙对梁有才的心理明察秋毫,用一步一步、投其所好的话语,一层层剥下梁有才的画皮,云翠仙聪明机智、能言善辩,梁有才残忍狡诈、鬼迷心窍。这场精彩的重头戏,可以叫作舌战群儒的女性版:沽酒对饮,引蛇出洞,以话套话,请君入瓮。云翠仙终于踩住了豺鼠子的尾巴!

    云翠仙不仅能让梁有才把卖妻子的打算如实招供,还能诱使打算卖妻子的梁有才跟自己回家,以便在母亲跟前揭露梁有才的真实面目,这就更不简单了。梁有才是市井无赖,狡猾又愚不可及,他听信了云翠仙的话,把“中贵人”也就是介绍云翠仙做官妓的太监请回家,写下八百贯钱买云翠仙的文书,梁有才卖妻为娼的图谋彻底暴露,云翠仙的惩罚也拉开序幕。她对梁有才说:娘家过去担心“婿家贫”,从来不让她回娘家,现在她和穷女婿恩断义绝,可以回娘家了。“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你跟我断绝关系,怎么可以不告诉母亲呢?”梁有才怕岳母阻拦,云翠仙说“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这是我自己乐意的事,保证没有什么差错。”被八百贯钱冲昏头脑的梁有才果然又上当,乖乖跟着云翠仙回娘家。说服一个卖妻子的人跟妻子一起娘家,多么棘手的话题,云翠仙居然能靠三寸不烂之舌迎刃而解!

    云翠仙归家是最精彩的场面。我们把这个请君入瓮,瓮中捉鳖。云翠仙和梁有才回到云家,梁有才做了一年多女婿,从没到过岳母家。他看到云家楼阁房舍华丽美好,丫鬟仆人来往不绝,大吃一惊,害怕了,云家如此富有,恐怕不会让女儿去做娼妓吧?这个笨蛋懵懵懂懂跟着云翠仙上了楼。云老太太吃惊地问:你们怎么来了?“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云翠仙埋怨:“我早就说这个人不仁不义,今天果然如此!”云翠仙早就不同意母亲对自己婚事的安排,但是她谨遵闺训,不敢抗命。她已经遭受了惨重的不幸,回到导演这悲剧的母亲面前,满腔悲愤,满腹苦水,却怨而不怒。不忍指责母亲,只有含悲忍泪的三个字“今果然”,接着,云翠仙从衣服底下取出两锭黄金放到桌子上,说:“幸亏没给小人赚了去,现在还给母亲。”云母问:怎么回事?云翠仙说:“这个人要卖掉我。藏着黄金没用了。”然后,指着梁有才骂:“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你这个豺狼鼠辈!过去你每天挑个担子,满脸是土,活像个鬼,刚刚靠近我时,身上一阵一阵的汗臭,皮肤上的黑灰像是要掉下来,脚上手上的皴有一寸厚,挨着你让我整夜的恶心。自从我到了你家,你安安逸逸地坐在那儿吃饱饭,你那身鬼皮才算脱了下来。母亲在这里,我难道是诬蔑你?这段话太生动、太精彩了:句句骂梁有才,又句句埋怨乱点鸳鸯谱的母亲。“母在前,我岂诬耶?”实际含义是:“母亲,您看您给女儿找了什么样的女婿!”梁有才吓得低下头不敢吭气。翠仙又说:“我自己知道没长上倾国倾城的容貌,不配侍候上等人,像你这样的男人,我自认为还蛮配得上,我有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竟然根本不念焚香拜天地的情分?我难道不能给你盖上楼房,买上良田?惦量惦量你这副贱骨头、乞丐相,终究不是白头到老的伴侣!”

    云翠仙通过痛骂梁有才把全部心酸都向母亲说出来,她声明自己并不是不能替姓梁的“起楼宇、买良沃”,盖起高楼,买来良田,只是因为梁有才无福消受,“儇薄骨、乞丐相”,儇薄,儇,巧佞的意思,薄,轻薄,儇薄骨就是一肚子坏水一副轻薄骨头,“儇薄骨、乞丐相”是对梁有才的评价也是对母亲的埋怨。对母亲旁敲侧击说得非常委婉,所谓“怨而不怒”,对梁有才骂得痛快淋漓,骂得抑扬顿挫。聊斋点评家冯镇峦曾经说,云翠仙很像弥正平,就是击鼓骂曹的弥衡。云翠仙归家大骂梁有才可以看在是女性版的“击鼓骂曹”。云翠仙的话引得云家的丫鬟老妈子一起唾骂梁有才。说:这样的人留着他干什么?杀了算了。云翠仙获得家人的同情“女又盛气曰:‘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卖妻子已是大罪恶,这不算最可恶,你怎么忍心把同床共枕的人骗去做妓女!

    大家看,厉言斥贼的的翠仙与巧言骗梁有才同回母家的云翠仙简直判若两人。对梁有才,云翠仙是后发制人,对母亲,有埋怨之情,又温柔敦厚,不忍明讲。

    小说结局是豺鼠子面目被云母认清,云翠仙跳出不幸婚姻。梁有才受到严厉惩罚。云母的奴仆纷纷骂他,打他,拿簪子刺他,他信誓旦旦叩头求饶,表示一定悔改,云翠仙说:他虽然无情无义,我却不忍心看他发抖。领着众人走了。梁有才想悄悄逃走,突然发现,自己并没有待在高楼大厦里,而是坐在悬崖上,稍一移动,掉了下去,幸亏有棵枯树接住。下边是万丈深渊。他杀猪一样地叫,叫得全身都肿了,砍柴人把他救了下来。回到家,“家荒荒如败寺”,云翠仙母亲送的所有财物全部消失,只有他原来的绳床和破桌子还放在那儿。梁有才只好外出讨饭,身上的疮溃烂发臭,谁也不理他,只好住在山洞里。他悔恨之极,杀了教唆自己卖妻子的人,官吏认为杀人情有可原,没有治他的死罪,只是把他关起来,最后病死在监狱里。蒲松龄在“异史氏曰”发了很长一段议论,提醒:朋友之间要特别谨慎,“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脯”。劝人做好人行善事,就好像是吃美味的橄榄;劝人做恶人干坏事,就好像是送人一块毒肉。蒲松龄认为,梁有才就是因为交了不好的朋友,受到朋友调唆才落到这样的下场。但是我们看,梁有才不是交友不慎,而是自己不好,根子在自己身上。他靠妻子的力量过上安逸生活,听说把妻卖给娼家可得千金时,顿生邪念,签约把妻子卖掉,金钱使夫妻之情、人伦道德丧失殆尽。这种见利忘义的人不应该有好下场。

    蒲留仙写云翠仙,一开始是膝行而远之躲避豺鼠子,最后是痛骂豺鼠子,一个弱女子遇到一个好吃懒做,无赖无耻的丈夫,非常不幸,但是她不沉沦,不气馁,不认命,用自己的聪明才智,保护自己,从逆境走出来。不同凡响、这是一个美如芙蓉花的女性,智慧女性。至于云翠仙到底是什么仙?深山的神仙?狐仙?蒲松龄没有写明,好像也没必要写明。云翠仙的仙人身份最后才暴露出来,但云翠仙的经历,她的人生,从整体上没有什么特异性,我们把它可以看作封建婚姻下女性如何利用聪明才智掌握自己命运、摆脱不幸婚姻牢笼。她的坚强、聪慧、会动脑筋,对今天的女性仍有启发。遇到了不幸,不要灰心,不要破罐子破摔,要动脑筋,想办法,世上再难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云翠仙就是例子。

    云翠仙梁有才,故晋人,流寓于济,作小负贩,无妻子、田产。从村人登岱。岱四月交,香侣杂沓,又有优婆夷、塞,率众男子以百十,杂跪神座下,视香炷为度,名曰“跪香”。才视众中有女郎,年十七八而美,悦之。诈为香客,近女郎跪,又伪为膝困无力状,故以手据女郎足。女回首似嗔,膝行而远之。才又膝行近之,少间,又据之。女郎觉,遽起,不跪,出门去。才亦起,亦出。履其迹,不知其往。心无望,怏怏而行。

    途中见女郎从媪,似为女也母者。才趋之,媪女行且语。媪云:“汝能参礼娘娘,大好事。汝又无弟妹,但获娘娘冥加护,护汝得快婿,但能相孝顺,都不必贵公子富王孙也。”才窃喜,渐渍诘媪。媪自言为云氏,女名翠仙,其出也,家西山四十里。才曰:“山路涩,母如此蹜蹜,妹如此纤纤,何能便至?”曰:“日已晚。将寄舅家宿耳。”才曰:“适言相婿,不以贫嫌,不以贱鄙,我又未婚,颇当母意否?”媪以问女,女不应。媪数问,女曰:“渠寡福,又荡无行。轻薄之心,还易翻覆,儿不能为遢伎儿作妇!”才闻,朴诚自表,切矢曒日。媪喜,竟诺之。女不乐,誖然而口,母又强拍咻之。才殷勤,手于橐,觅山兜二,舁媪及女。己步从,若为仆,过隘,辄诃兜夫不得颠摇动,良殷。俄抵村舍,便邀才同入舅家,舅出翁,妗出媪也。云兄之嫂之,谓:“才吾婿,日适良,不须别择,便取今夕。”舅亦喜,出酒肴饵才。既,严妆翠仙出,拂榻促眠。女曰:“我固知郎不义,迫母命,漫相随。郎若人也,当不须忧偕活。”才唯唯听受。

    明日早起,母谓才:“宜先去,我以女继至。”才归,扫户闼,媪果送女至。入视室中,虚无有,便云:“似此何能自给?老身速归,当小助汝辛苦。”遂去。次日,有男女数辈,各携服食器具,布一室满之,不饭俱去,但留一婢。才由此坐温饱,惟日引里无赖,朋饮竞睹,渐盗女郎簪珥佐博。女劝之,不听;颇不耐之,惟严守箱奁,如防寇。一日,博党款门访才,窥见女,适适惊,戏谓才曰:“子大富贵,何忧贫耶?”才问故,答曰:“曩见夫人,实仙人也。适与子家道不相称。货为媵,金可得百;为妓,可得千。千金在室,而听饮博无赀耶?”才不言,而心然之。归辄向女欷歔,时时言贫不可度。女不顾,才频频击桌,抛匕箸,骂婢,作诸态。

    一夕,女沽酒与饮,忽曰:“郎以贫故,日焦心。我又不能御穷,分郎忧。中岂不愧怍?但无长物,止有此婢,鬻之,可稍稍佐经营。”才摇首曰:“其直几许!”又饮少时,女曰:“妾于郎,有何不相承?但力竭耳。念一贫如此,便死相从,不过均此百年苦,有何发迹?不如以妾鬻贵家,两所便益,得直或较婢多。”才故愕言:“何得至此!”女固言之,色作庄。才喜曰:“容再计之。”遂缘中贵人,货隶乐籍。中贵人亲诣才,见女大悦,恐不能即得,立券八百缗。事滨就矣,女曰:“母日以婿家贫,常常萦念,今意断矣,我将暂归省,且郎与妾绝,何得不告母?”才虑母阻,女曰:“我顾自乐之,保无差贷!”才从之。

    夜将半,始抵母家,挝阖入,见楼舍华好,婢仆辈往来憧憧。才日与女居,每请诣母,女辄止之,故为甥馆年余,曾未一临岳家,至此大骇,以其家巨,恐媵妓所不甘也。女引才登楼上,媪惊问夫妻何来,女怨曰:“我固道渠不义,今果然!”乃于衣底出黄金二铤置几上,曰;“幸不为小人赚脱,今仍以还母。”母骇问故,女曰:“渠将鬻我,故藏金无用处。”乃指才骂曰:“豺鼠子!曩日负肩担,面沾尘如鬼。初近我,熏熏作汗腥,肤垢欲倾塌,足手皴一寸厚,使人终夜恶。自我归汝家,安坐餐饭,鬼皮始脱。母在前,我岂诬耶?”才垂首,不敢少出气。女又曰:“自顾无倾城姿,不堪奉贵人,似若辈男子,我自谓犹相匹,有何亏负,遂无一念香火情?我岂不能起楼宇、买良沃?念汝儇薄骨、乞丐相,终不是白头侣!”言次,婢妪连衿臂,旋旋围绕之。闻女责数,便都唾骂,共言:“不如杀却!何须复云云。”才大惧,据地自投,但言知悔。女又盛气曰:“鬻妻子已大恶,犹未便是剧,何忍以同衾人赚作娼!”言未已,众眦裂,悉以锐簪剪刀股攒刺胁腂,才号悲乞命,女止之曰:“可暂释却。渠便无仁义,我不忍其觳觫。”乃率众下楼去。

    才坐听移时,语声俱寂,思欲潜遁。忽仰视,见星汉,东方已白,野色苍莽,灯亦寻灭,并无屋宇。身坐削壁上,俯瞰绝壑,深无底,骇绝。惧堕,身稍移,塌然一声,随石崩坠。壁半有枯横焉,罥不得堕。以枯受腹,手足无着。下视茫茫,不知几何寻丈。不敢转侧,嗥怖声嘶,一身尽肿,眼耳鼻舌身力俱竭。日渐高,始有樵人望见之。寻绠来,缒而下,取置崖上,奄将溘毙。舁归其家。至则门洞敞,家荒荒如败寺,床簏什器俱杳,惟有绳床、败案,是己家旧物,零落犹存。嗒然自卧,饥时,日一乞食于邻。既而肿溃为癞,里党薄其行,悉唾弃之。才无计,货屋而穴居,行乞于道,以刀自随,或劝以刀易饵,才不肯,曰:“野居防虎狼,用自卫耳。”后遇向劝鬻妻者于途,近而哀语,遽出刀摮而杀之,遂被收。官廉得其情,亦未忍酷虐之,系狱中,寻瘐死。

    异史氏曰:“得远山芙蓉,与共四壁,与以南面王岂易哉?己则非人,而怨逢恶之友,故为友者不可不知戒也。凡狭邪子诱人淫博,为诸不义,其事不败,虽则不怨亦不德。迨于身无襦,妇无袴,千人所指,无疾将死。穷败之念,无时不萦于心;穷败之恨,无时不切于齿。清夜牛衣中,辗转不寐,夫然后历历想未落时,历历想将落时,又历历想致落之故,而因以及发端致落之人。至于此,弱者起,拥絮坐诅,强者忍冻裸行,篝火索刀,霍霍磨之,不待终夜矣。故以善规人,如赠橄榄;以恶诱人,如馈漏脯也。听者固当省,言者可勿惧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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