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开头,蒲松龄写了个有点儿神神道道的情节,仔细推敲却觉得很有道理:细柳预知自己会成为寡妇、未雨绸缪:
细柳本不叫细柳,她叫什么?蒲松龄没说。她出生在读书人家,因为她的杨柳细腰纤细苗条,人们开玩笑给她起个外号“细柳”。细柳还在做姑娘时,就想掌握自己的命运,她喜欢读相面的书,能通过相貌判断人的生死祸福。细柳门第好,长得好,又有文化,求亲的人不少,而细柳“必求一亲窥其人”,一定要亲自看看那个求婚的。看了许多,一个也挑不中。父母恼了:“汝将以丫角老耶”?想做老处女呀?细柳说:我实在想以人胜天,找这么长时间没找到,没办法,听父母之命吧。有个世家名士高生,来求亲,世家,是祖上做过官,有地位、有钱的家庭;名士,是有学问、有名气的读书人。家庭条件和个人条件都不错。细柳父母同意了。但高生有两个重要的缺陷,相当重要的缺陷:一是细柳是做填房,后母,高生前妻留下儿子叫长福,五岁,细柳处理得很好,对长福像亲生,很上心,细柳走娘家,长福哭着闹着跟着。这说明细柳跟前房儿子关系很好。另一个缺陷更大,细柳用相人术发现:高生命短。结婚一年多,细柳生个儿子,起名长祜,高生问:为什么起这么个名字?细柳说:“无他,但愿其长依膝下耳”“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他长久依偎在父母膝下。”细柳看出丈夫活不了多久,不说穿,借着给儿子起名祈祷丈夫长命百岁。可以说,细柳从一结婚,就有做寡妇的准备。有自己担起管理整个家庭的准备。细柳对女人的本分事,比如做女红很不用心,对应该由男人管的事特别注意。家里的田亩在村东还是村南?要交多少税?细柳都拿着帐本亲自过问,唯恐知道得不够详细,后来干脆对高生说:“家里的事,您不要管了,我来管,看我能当这个家吗?”细柳早起晚睡,管家管得非常勤勉。家里治理得井井有条。小夫妻日子过得很甜美,高生对妻子很满意,开玩笑说:“细柳诚细矣,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凌波,指女人的三寸金莲,小脚,曹植《洛神赋》有这样两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高生开玩笑把细柳的特点概括出来了。细柳对一句:“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话里有话,祝愿丈夫长命百岁。
我们看《红楼梦》,经常研究,林姑娘为什么哭?怎么哭?她的哭有什么含义?起到什么作用?其实,早在《红楼梦》之前近百年的《聊斋志异》,人物的哭已经写得特别有蕴味、有章法。蒲松龄写细柳丈夫还活着时的两次哭就很有意思:
细柳第一次掉眼泪是:她刚开始管家时,高生外出喝酒,收税的来了,打着门叫骂。派仆人说好话,不走,只好派人把高生请回来,高生回来,三言两语,把收税的打发走了。高生得意地对细柳说:“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细柳啊细柳,你今天才知道再聪明的女人也不如笨男人吧?”细柳哭了,而且哭得很伤心很动情。高生是开玩笑,但细柳却想到今后家里没男主人的艰难。所以她哭。但是细柳的哭不仅是感叹命运不公的哭,她哭了之后,接受了这次收税人登门骂的教训,每一年,先准备好来年应该交的税,所以整年不见催税的差役登门。她又用这个办法计算全家开支,家里渐渐宽裕。所以细柳第一次哭,不是哭出女人的软弱,而是哭出了她的智慧,哭出了擅长从生活挫折总结经验的心计。
细柳第二次掉泪是:村里有人卖好棺材,细柳不惜花重金买下来,家里的钱不够,借贷。高生说:不是急用,买它何用?细柳不听。买下后放了一年多,有家富户死了人,用双倍价钱来买,高生觉得可以赚一大笔钱,要卖,细柳不同意,问她为什么?不说,再追问,热泪盈框。细柳这第二次哭,还是哭自己的不公平命运,丈夫还活蹦乱跳呢,细柳却要买下棺材给准备着,这当然不能说,也不忍心说,即使丈夫跟她闹,她还是不能说,只能自己哭,这一哭,同样不是哭出她的软弱,而是哭出了她的坚强。人们说,眼泪是女人最有力的武器,为什么?在家庭里,女人可以用眼泪把压力转嫁到男人身上,岂不就成了武器了?但是,细柳的眼泪不是推缷责任的武器,而是对命运的感伤,是勇于承担不公命运的刚强和智慧。一年后高生死了。正是盛夏,幸好细柳把他装殓的衣服被褥早就备好,乡里都佩服细柳未卜先知。这当然有点儿宿命色彩,但一个弱女子预感到自己的悲剧命运,想方设法应对,提前做好准备,毕竟不简单。正因为细柳对高生离去早有准备,高生一旦撒手而去,细柳维持家庭的经济并没有多少困难。细柳走完了她人生的第一个阶段:贤妻阶段。她是个善良、细心、刚强、有心计、有预见性的贤妻。
细柳遇到的新困难或者说更大困难是:教育儿子,首先是不避嫌疑严管前房之子。为什么要把细柳严厉管教前房儿子说成是“不避嫌疑”?因为封建社会继母名声不好。按世俗观点,不管宫廷还是民间,不管上层还是下层,一旦父亲娶了继室,前房儿子必定遭殃。唐代莱州长史于义方写了一卷《黑心符》,专门论述娶继室的坏处,劝戒子弟,无论如何不要后娶。后来人们专门用“黑心符”称呼暴虐不仁的继母。古代继母虐待前房之子的故事很多,晋国公子重耳被继母陷害流亡很有名,在民间流传更广的是孔子七十二弟子之一的闵子骞芦花絮衣的故事。闵子骞的故事《孝子传》写得很生动(《太平御览》收录):闵子骞小时受继母虐待,寒冬腊月继母给两个亲生儿子穿新棉衣,给闵子骞用芦花絮衣,表面上看厚厚的,其实一点儿不避寒,冻得闵子骞簌簌发抖,父亲发现了,要休掉继母,闵子骞跪下说:“母在一子单,母去三子寒”,留下继母,我一个人冷,赶走继母再娶个新继母,兄弟三个都挨冻。这故事很有名,现在山东大学旁边的路仍然叫“闵子骞路”。细柳在丈夫死后教育前房儿子是个大难题。做后母压力很大,你哪怕每天打骂自己亲生的子女,没人说一句闲话,你打前房子女,马上各种指摘接踵而至:,“黑心符”再世啦,芦花絮衣的又来了。有些后母为了避嫌疑,矫枉过正,坐视前房儿女放纵不管,结果前房子女都成不了才。实际上放纵比虐待还坏。细柳也面临二难选择,如果严厉管教前房儿子长福,会被万夫所指;放纵,溺爱,孩子不成才。对不起孩子,对不起丈夫,对不起良心。这个前房子又非管不可。父亲一死,长福放野马了。细柳怎么管?用铁腕手段。你不是不喜欢读书上进吗?我叫你知道不读书不上进的下场!长福逃学跟放猪的孩子们玩,细柳骂他、训他、打他,不改。细柳把他叫来宣布:“你不愿意读书,我也不强迫你!但我们是穷人,养不了闲人,你把衣服换了,跟仆人一起干活儿,不然挨了鞭子不要后悔!”长福换上破衣服放猪,回来自己拿个陶碗,跟奴仆一起吃饭。过了几天,吃不了苦,哭着跪着愿意回来读书。细柳回身朝着墙置若罔闻,长福只好拿起放猪的鞭子哭着从家里出来。到了深秋,长福穿着破衣,光着脚,像乞丐。街坊邻居都看不下去,“纳继室者,皆以细娘为戒”,哪个死了妻子想再娶,街坊就提醒:看看高家,娶了后母,少爷成放猪娃啦。细柳成了恶毒后母的典型。长福不愿意牧猪,逃走,细柳听之任之,不问他跑哪儿去了?过了几个月,长福讨饭都找不到地方,面黄肌瘦回来。哀求邻居老妈妈找母亲求情。细柳说:“他能挨一百棍,可以来见我,不然,趁早回去。”长福跑进门,痛哭流涕,愿意挨打。细柳问:“现在后悔了?”长福说:“后悔了。”细柳说:“既然后悔,不打了。安分守己地继续放猪。”长福大哭:“宁愿挨一百棍子重新读书。”细柳这才叫长福洗澡,换衣,进学堂。长福认真读书,三年中秀才。巡抚器重他,按月供他钱粮,长福读书越来越有成就,几年的功夫,举人,进士,成了大人物。细柳不避嫌疑成功地教育了前房之子。使他成为社会上的头面人物。
我们再看看细柳怎么样痛下狠手教育亲生儿子:细柳的亲生儿子长祜比哥哥更游手好闲,既不能读书,又不肯种田,细柳很生气地对儿子说:“士农工商,各有本业,你既不能读书,又不想务农,难道想饿死在山沟吗?”细柳让长祜学做买卖,长祜比长福毛病还多,又好嫖又好赌,不管多少钱到手,立即败光,然后撒谎说遇到盗贼,连续几次,细柳发现,差点儿打死。为了彻底改变长祜的恶习,细柳决定通过把亲生儿子关进监狱让他彻底醒悟:长祜要求跟随商人到洛阳,以学习做生意为名,逃脱母亲监督,任意赌钱、嫖娼。细柳对长祜的心思洞若观火,表面上一点不怀疑,马上拿出散碎银子三十两,又给他一锭大银子,说:“这是祖上做官传下的,不可以用,只是给你压装,用来防备急用。你刚刚学着跑买卖,不指望你挣多少钱,三十两银子亏不了本就可以了。”长祜满口答应,心里暗暗欢喜,这下子可成了出笼之鸟,可有没人管束了,可有了放心大胆好好玩的机会了。他到了洛阳,谢绝一切经商朋友,住到名妓李姬家,十几天,三十两碎银用光了,自己以为反正我有锭大银子在包里,怕什么?等到拿出银子想凿下一块来用时,才发现,银子是假的!长祜还没想出办法,李姬告发了他,长祜给抓起来,到官府,不由分说,劈头盖脸一顿痛打,几乎给打死。收到监狱,没钱向狱卒行贿,狱卒虐待他,他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只好向其他犯人讨饭,苟延残喘。细柳在长祜离家时,她就对长福说:二十天后派你到洛阳,记着提醒我。长福不敢问母亲是怎么回事,二十天后,按时提醒,细柳才把教训长祜的计划说出来,他对长福说:“你弟弟今天浮燥,就像你当初不读书。我不担恶名,你怎么有今天?都说我忍心,我为了你,眼泪把枕头泡透了,哪个知道?你弟弟荡心不死,我故意给他一锭假银子,让他受点挫折。估计你弟弟现在已经抓进监狱了。巡抚大人待你厚,你去求他,解脱你弟弟的死难,他也就会从此产生愧悔之心。”
细柳跟长福说到当年因为教训他,让他放猪,自己受世人唾骂,夜夜哭湿枕头。没说她设计教训长祜的心情。亲生母亲故意把儿子关进监狱,挨打,受刑,什么心情?肯定哭得更厉害。细柳这样的女人就是所谓“心大”的女人,什么事都放到自己心里,她让小儿子上路时,只告诉大儿子:二十天后提醒我,并不透露,我在教训你弟弟,他带的是假银子,他肯定会蹲监狱。如果她告诉,哥哥肯定不忍,要提醒弟弟,那样的话,“伪金案”就演不成了。细柳是个有大胆量、大肚量、大心怀、所有包袱一肩背的女强人。
母亲设法把亲生儿子关进监狱,太不可思议了。而细柳是不得已而为之。长祜已经堕落很深,一般手段教育不了,就像人病入膏肓,普普通通的药都不起作用了,重病用猛药,细柳这样一个柔弱的家庭主妇,一个可怜的寡妇,竟然能想出“伪金案”,调动官府给自己出力,太不简单了。母亲教育不了你,家庭管不了你,我通过官府,让你尝一尝牢狱之灾!这是什么样的胸襟和气慨!“伪金案”是细柳精心设计、一手操纵的案件。目的并非真把长祜抓进监狱,而是用极端手段教育不屑之子。细柳制造伪金案是基于对方方面面的清醒认识。第一,她对亲生儿子长祜有清醒认识,知道逆子不受监狱之灾,不会真正接受经验教训。第二,她对“销金窟”妓院有清醒认识,知道一旦伪金暴露,长祜的“相好”必定告发。通过这件事,长祜也就对销金窟有了清醒认识。第三,细柳对官府有清醒认识,细柳虽然身处深闺,但她对社会上的人事关系、利害关系了如指掌。她知道大儿子长福受巡抚的欣赏,可以在县官那儿替长祜求情。伪金案除了让长祜吃点儿苦头外,有惊无险。细柳一手制造、操纵的伪金案,考虑非常周到,非常细密,像大将带兵,哪个埋伏(假银子就是伏兵),哪个解围(哥哥给弟弟解围),胸有成竹;像高明的棋手,哪个棋子放哪个位置,什么时候走哪步棋,走一步看三步,一步不乱。甚至时间都计算得非常精确:小儿子带着三十两碎银子和一锭假银子出发,大儿子二十天后出发。事情确实按细柳的估计发展:长福出发,等他到达洛阳,长祜已经抓进监狱三天,奄奄一息,脸面像小鬼。一见哥哥,哭得抬不起头。长福受巡抚赏识和宠爱,名闻遐迩,县令知道这层关系,急忙把长祜从监狱放出来。长祜坐了一次牢,痛改前非,“家中诸物,经理维勤”,把管家责任承担起来,勤勤恳恳,兢兢业业,几年后,“货殖累巨万”,做买卖积累了百万财富。一个读书读不出效果来的浪荡子改邪归正,成了百万富翁!
细柳这个人物,是封建社会典型的贤妻良母,对这个人到底应该怎么看?有三点,大家可以讨论:
第一,我们先看看作者蒲松龄自己怎么评价:蒲松龄说细柳“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贵一富,表表于世,此无论闺阁,当亦丈夫之铮铮矣!”不避嫌疑,不怕人诽谤说闲话,终于使得两个儿子一个大富,一个大贵,都成了社会上名声大震的重要人物,这样的功德不要说出在闺阁,就是放到大丈夫里边,也是个响当当的人物。
蒲松龄是不是大而化之把细柳跟男人做对比呢?不是,实际上蒲松龄给细柳的命名就有着把她提高到了不起的男人也没法比的高度。细柳本名并不叫细柳,蒲松龄在小说开头就说,是因为她腰细,人们给她起外号叫“细柳”。“细柳”这个词,在聊斋故事有时用来直接写大自然美丽景色,比如《西湖主》写洞庭湖边“细柳摇青”。柔软细嫩的柳条在风中摇摆。有时用来形容美丽的少女,比如狐女娇娜“细柳生姿”,美丽的少女像鹅黄初染的嫩柳。但“细柳”这个词在中国古代还有个专用意义:汉初大将周亚夫屯军细柳,军令严明,后人用“细柳营”或者“细柳”称纪律严明之师。孔尚任《桃花扇》:“你坐在细柳营,手握着龙虎韬”,所以,弱女子细柳的名字实际上取自《史记·绛侯周勃世家》,用周亚夫治军典故。聊斋的人物命名非常讲究。周亚夫治军军令严明,细柳治家也纪律严明,恪守贤妻良母的职责,一丝一毫不松懈,甚至不惜采取铁腕手段。细柳是古代小说人物画廊的很特殊的成功形象。
第二,细柳是古代小说里的新人形象。前辈古代小说作家笔下的女性形象一般侧重两类:一类为爱情而生存,比如唐传奇的《柳氏传》聊斋的《莲香》等,一类为感情而拼搏如为父报仇的女性,像唐传奇《谢小娥传》聊斋《商三官》。像细柳这样的女强人的形象,以写女性的管理才能,管家、旺家才能作为小说内容,较早出现,是《聊斋志异》,《细柳》是代表,还有《仇大娘》等,后来写得更好的是《红楼梦》,王熙凤。但是,请大家仔细琢磨一下,王熙凤跟细柳有没有承传关系?曹雪芹有没有借鉴蒲松龄呢?我说:可能。为什么这样说?王熙凤理家跟细柳有不少相似,最重要的一点是:她们都杀伐决断,拒绝妇人之仁。细柳我行我素,只要能教育前房之子,不管社会舆论,不管自己顶什么骂名,有“杀伐决断”。王熙凤更不要说了,协理宁国府,有人迟到,马上拉下脸,拖出去打板子,有杀伐决断。《红楼梦》第十三回“秦可卿死封龙禁卫,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结尾有两句:“金紫万千谁治国,裙衩一二可齐家”。披紫挂金的大群贵官,哪个能治理国家?一两个杰出女性却可以齐家。这跟蒲松龄评价细柳“此无论巾帼,当亦丈夫之铮铮矣”非常相似。更有意思的是:闺阁离官府最远,聊斋红楼这两个杰出女性却都巧妙地利用官府达到自己目的。细柳制造“伪金案”,王熙凤制造“停妻再娶案”,即使不能说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至少可说有异曲同工之妙。细柳是古代小说里有近代色彩的人物形象。
第三,细柳教育儿子吃苦才能成才,对当代人仍然有启发教育意义。别的不说,我从小就听细柳的故事,我母亲喜欢聊斋,八十多岁还拿着放大镜看铸雪斋影印本聊斋志异。我母亲说过两句话,我曾经写到文章里,朋友们叫“马老太语录”:“自在不成才,成才不自在”。
细柳(原文)
细柳娘,中都之士人女也。或以其腰袅可爱,戏呼之“细柳”云。柳少慧,解文字,喜读相人书,而生平简默,未尝言人臧否。但有问名者,必求一亲窥其人。阅人甚多,俱言未可,而年十九矣。父母怒之曰:“天下迄无良匹,汝将以丫角老耶?”女曰:“我实欲以人胜天,顾久而不就,亦吾命也。今而后,请惟父母之命是听。”
时有高生者,世家名士,闻细柳之名,委禽焉。既醮,夫妻甚得。生前室有遗孤,小字长福,时五岁,女抚养周至。女或归宁,福辄号啼从之,呵遣所不能止。年余,女产一子,名之长祜。生问命名之义,答言:“无他,但望其长依膝下耳。”女于女红疏略,常不留意,而于亩之南东,税之多寡,按籍而问,惟恐不详。久之,谓生曰:“家中事请置勿顾,待妾自为之,不知可当家否?”生如言,半载而家无废事,生亦贤之。一日,生赴邻村饮,适有追逋赋者,打门而谇,遣奴慰之,弗去。乃趋僮召生归。隶既去,生笑曰:“细柳,今始知慧女不若痴男耶?”女闻之,俯首而哭。生惊挽而劝之,女终不乐。生不忍以家政累之,仍欲自任,女又不肯,晨兴夜寐,经纪弥勤,每先一年即储来岁之赋,以故终岁未尝见催租者一至其门,又以此法计衣食,由此用度益纾。于是生乃大喜。尝戏之曰:“细柳何细哉?眉细、腰细、凌波细,且喜心思更细。”女对曰:“高郎诚高矣:品高、志高、文字高,但愿寿数尤高。”村中有货美材者,女不惜重直致之,价不能足,又多方乞贷于戚里。生以其不急之物,固止之,卒弗听。蓄之年余,富室有丧者,以倍赀赎诸其门,生利而谋诸女,女不可。问其故,不语,再问之,莹莹欲涕,心异之,然不忍重拂焉,乃罢。又逾岁,生年二十有五,女禁不令远游,归稍晚,僮仆招请者,相属于道。于是同人咸戏谤之。一日,生如友人饮,觉体不快而归,至中途堕马,遂卒。时方溽暑,幸衣衾皆所夙备。里中始共服细娘智。
福年十岁,始学为文。父既殁,娇惰不肯读,辄亡去从牧儿遨,谯呵不改,继以夏楚,而顽冥如故。母无奈之,因呼而论之曰:“既不愿读,亦复何能相强!但贫家无冗人,可更若衣,便与僮仆共操作,不然,鞭挞勿悔!”于是衣以败絮,使牧豕,归则自掇陶器,与诸奴啖饘粥。数日,苦之,泣跪庭下,愿仍读。母返身向壁置不闻。不得已,执鞭啜泣而出。残秋向尽,桁无衣,足无履,冷雨沾濡,缩头如丐。里人见而怜之,纳继室者,皆引细娘为戒,啧有烦言。女亦稍稍闻之,而漠不为意。福不堪其苦,弃豕沈去,女亦任之,殊不追问。积数月,乞食无所,憔悴自归,不敢遽入,哀邻妪往白母。女曰:“若能受百杖,可来见;不然,早复去。”福闻之,骤入,痛哭愿受杖。母问:“今知悔乎?”曰:“悔矣。”曰:“既知悔,无须挞楚,可安分牧豕,再犯不宥!”福大哭曰:“愿受百杖,请复读。”女不听。邻妪怂恿之,始纳焉。濯肤授衣,令与弟怙同师,勤身锐虑,大异往昔,三年游泮。中丞杨公,见其文而器之,月给常廪,以助灯火。
怙最钝,读数年不能记姓名,母令弃卷而农,怙游闲惮于作苦,母怒曰:“四民各有本业,既不能读,又不欲耕,宁不沟瘠死耶?”立杖之。由是率奴辈耕作,一朝晏起,则诟骂从之;而衣服饮食,母辄以美者归兄。姑虽不敢言,而心窃不能平。农工既毕,母出赀使学负贩。怙淫赌,入手丧败,诡托盗贼,连数以欺母。母觉之,杖责濒死。福长跪哀乞,愿以身代,怒始解。自是,一出门,母辄探察之。怙行稍敛,而非其心之所得已也。一日,请诸母,将从诸贾入洛——实借远游以快所欲,而中心惕惕,惟恐不遂所请。母闻之,殊无疑虑,即出碎金三十两,为之具装,末又以铤金一枚付之,曰:“此乃祖宦囊之遗,不可用去。聊以压装,备急可耳。且汝初学跋涉,亦不敢望重息,只此三十金得无亏负足矣。”临行又嘱之,怙诺而出,欣欣意自得。至洛,谢绝客侣,宿名娼李姬之家,凡十余夕,散金渐尽。自以巨金在橐,初不以空匮在虑,及取而斫之,则伪金耳,大骇,失色。李媪见其状,冷语侵客。怙心不自安,然囊空无所向往,犹冀姬念夙好,不即绝之。俄有二人握索入,骤絷项领,惊惧不知所为,哀问其故,则姬已窃伪金去首公庭矣。至官,不容置词,梏掠几死。收狱中,又无资斧,大为狱吏所虐,乞食于囚,苟延余息。
初,怙之行也,母谓福曰:“记取廿日后,当遣汝至洛。我事烦,恐忽忘之。”福请所谓,黯然欲悲,不敢复请而退。过二十日而问之,叹曰;“汝弟今日之浮荡,犹汝昔日之废学也。我不冒恶名,汝何以有今日?人皆谓我忍,但泪浮枕簟,而人不知耳!”因泣下,福侍立敬听,不敢研诘。泣已,乃曰:“汝弟荡心不死,故授之伪金以挫折之,今度已在缧绁矣。中丞待汝厚,汝往求焉,可以脱其死难,而生其愧悔也。”
福立刻发,而比入洛,则弟被逮已三日矣。即狱中望之,怙奄然,面目如鬼。见兄,涕不可仰。福亦哭。时福为中丞所宠异,故遐迩皆知其名。邑宰知为怙兄,急释怙。至家,犹恐母怒,膝行而前。母顾曰:“汝愿遂耶?”怙零涕不敢复作声,福亦同跪,母始叱之起。由是痛自悔,家中诸务,经理维勤,即偶惰,母亦不呵问之。凡数月,并不与言商贾,意欲自请而不敢。以意告兄。母闻而喜,并力质贷而付之,半载而息倍焉。是年,福秋捷,又三年登第;弟货殖累巨万矣。邑有客洛者,窥见太夫人,年四旬,犹若三十许人,而衣妆朴素,类常家矣。
异史氏曰:“黑心符出,芦花变生,古与今如一丘之貉,良可哀也。或有避其谤者,又每矫枉过正,至坐视儿女之放纵而不一置问,其视虐遇者几何哉!独是日挞所生,而人不以为暴,施之异腹儿,则指摘丛之矣。夫细柳固非独忍于前子也,然使所出而贤,亦何能出此心以自白于天下?而乃不引嫌,不辞谤,卒使二子一贵一富,表表于世,此无论闺阁,当亦丈夫之铮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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