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子看一看樱冈说,说什么啊?
樱冈说,你……不想问我什么吗?
慧子笑一笑说,我如果问,樱冈老师会说吗?
樱冈就不再说话了。
樱冈的心里很清楚,即使慧子问,自己也不会把明天将要发生的事情告诉她。樱冈这时已经感觉到了,自己与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当然,他也打定了主意,如果自己不想被卷进这件事中,唯一的办法就是把自己灌醉。一个喝醉酒的人自然也就可以置身事外。倘若山上的族人想把自己也一起杀掉,那就杀掉好了,在醉梦中被杀死也不会有什么痛苦。而如果自己没有被杀掉,等再醒来时也就一切都过去了。樱冈知道,在这样的时候,这已是自己唯一的选择。但在这个晚上,樱冈一边喝着酒渐渐地就有了一种预感。
他觉得,在这个晚上似乎要发生什么。
慧子没有说任何话,只是一直在默默地喝酒。可是房间里似乎有一种气氛,这种气氛让樱冈的感觉越来越清晰。樱冈在这个时候已经不想再发生什么事。他觉得慧子是一个好女孩,但也只是一个好女孩。这个世界上的好女孩有很多,可是就像能高山上的蝴蝶兰,蝴蝶兰好看,让她们好看地在那里开放就是了,并不一定要摘下来。这时樱冈感觉到,自己的醉意已经一点一点涌上来。于是,他对慧子说,自己要去外面走一走,慧子一会儿走的时候,把房门关好就是了。他这样说罢,就跌跌撞撞地从自己的宿舍里走出来。
樱冈努力回忆地想,也许就是这样,自己就不知不觉地走到学校的前面来。
大雨仍在下着……
族人们拎着人头在学校里奔跑着,仍在四处搜寻藏匿的达腊都噜。一个躲在仓库里的达腊都噜女人被发现。这个女人一路狂奔着朝学校里面跑去,后面紧跟着几个挥舞着泰雅刀的族人。樱冈知道,山上的族人有一个古老的习俗,从不向老人、女人和孩子出草。但这一次,族人们显然已经愤怒到了极点,他们彻底疯狂了。樱冈已经看到很多达腊都噜女人的尸体。
樱冈回到自己的宿舍。他感觉从里到外一阵阵的冰冷,身上的和服已经湿透了,像一块巨大的烂布裹在身上。他想了想,还是找出一身族人的衣服。就在这时,房门突然被拉开了,枳子老师惊慌失措地跑进来。她一看到樱冈就像见到了救星,立刻扑过来。
她连连哀求着说,救救我……救救我啊……
此时枳子老师的身上已经溅满了鲜血。她亲眼看到几个同事在自己面前被那些山上的番人砍下头颅拎走了。这些同事脖颈里喷出的血浆像礼花一样耀眼地四处飞溅。枳子老师是在尸体堆里装死才得以逃脱的。她这时已经披头散发,浑身不停地颤抖。她抱住正在换衣服的樱冈央求着说,你……救救我吧……只有你可以救我啊……
樱冈一下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枳子老师。
枳子老师又说,你也是番人,他们那些番人是不杀番人的,你告诉他们,我是你的妻子……是你的妻子……枳子老师一边这样说着,似乎为了证明这一点立刻将自己身上的衣服也三下两下地脱掉了,然后用光洁的身体紧紧贴住樱冈的光身子,两手还不停讨好地在他的身上抚弄。她这时竟突然有了很大的力气,一下将樱冈扳倒在榻榻米上,然后爬到他的身上,试图真的做一下他的女人,仿佛只有这样才可以证明这件事是一个事实。
此时樱冈感觉着枳子老师这具光洁如玉的身体,心里充满悲哀。这具身体仍然没有丝毫的温度,如同浊水溪里的爬岩泥鳅一样光滑,而又冰冷。樱冈的身上没有任何反应,一片颓然的死寂。枳子老师慌乱地抚弄着樱冈的身体,甚至不顾廉耻地用手、用嘴,用尽一切办法想唤醒樱冈的身体,让他坚挺起来。但樱冈仍然软软地躺在那里,他这时感觉自己似乎已经坠入一个黑暗的悬崖。他在心里绝望地想,此时正在自己身上忙碌的这个女人,曾经在自己的心里是多么地圣洁。而这时的她却像一个荡妇,一个下贱的娼妓。
樱冈感觉自己从里到外已经彻底破碎了。
他猛一下将枳子老师推下去,拉过族人的衣服披在身上,朝门外走去。就在这时,几个族人拎着还在滴血的泰雅刀闯进来。他们看一看樱冈,又看看正赤裸着躺在榻榻米上的枳子老师,一下都愣住了。然后,相视了一下,就转身出去了……
雨渐渐小了。白石街上却突然垂下浓重的大雾。
樱冈太郎还是和阿敏跑散了。樱冈已经意识到,这时不能再回家,只能带着阿敏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先躲起来。但是,就在他护着阿敏走在街上时,迎面突然跑来几个仓皇逃跑的巡查,后面有一群族人在提着刀追赶。樱冈和阿敏一下就被这些人冲散了。
樱冈在大雾中喊着阿敏,到处寻找着。
樱冈在街上走着,一架飞机突然嗡嗡地掠过,几乎碰到头顶,接着一串子弹就哒哒哒地打下来。子弹打在樱冈的身边,崩起的土块溅到他的脸上。他依旧木然地走着。
这时,他已经不知不觉地朝家里走去。
樱冈回到家里,阿敏并没有回来。家里的一切还是这样平静,似乎一切都没有发生。樱冈慢慢走到墙边看一看,这里有一只藤条编的小筐,里面放着一些已经剪开的碎布。这是阿敏为孩子准备的小衣服。阿敏一心想要一个孩子。樱冈知道,她已经做了很多这样的小衣服。但是,此时他想,这些小衣服……也许已经用不到了。
樱冈想不出,此时阿敏会去了哪里。
樱冈又来到街上。这时一队达腊都噜的军警已经开进白石街。炮车的轮子碾轧在街道上,发出沉重的隆隆声。警察分室的巡查们也已经开始对躺在街上的达腊都噜实施救助,然后将尸体一具一具清理出来。尸体大都已没有了头颅,无法辨认。于是就将这些尸体连同收集到的零散头颅,集中到小学校的操场上,泼上汽油焚烧了。肮脏的黑烟立刻笼罩了白石街的上空,与雾气弥漫在一起,变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这时,樱冈看到了山本。山本正为一队军人引路朝这边走过来。樱冈并不知道,在这个上午,广场上的事情刚刚发生,山本就立刻回到自己家里,用电话向台中州做了汇报。台中州意识到情况紧急,一方面指示山本,想尽一切办法切断白石街与外界的联系,防止事态向山外蔓延,另一方面立刻调集军队。也正因如此,大批军警部队才这样迅速地赶来白石街。樱冈看到,山本的脸上也已受了伤,被刀划开一道很长的口子。他这时并没有注意到樱冈,就这样在他面前匆匆走过去了。
樱冈朝警察分室走去。
这时的警察分室已经戒备森严。樱冈在门前看到了警察分室的松本主任。松本主任正沉着脸和几个警官一起从警察分室里走出来。他面无表情地朝樱冈看了看。樱冈低头看一看自己身上的族人衣服。他从松本主任的眼神中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走进这里了。
于是,他转身朝对面的山坡上走去。
山坡上的雾气仍然很重。樱冈跌跌撞撞地走在山路上。他似乎听到,自己的身体里传出一阵稀里哗啦的声音,好像有无数的碎片。突然,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人。这个人挡住他的去路,定定地站在那里。樱冈影影绰绰地看到他腰间的泰雅刀。他知道,这应该是一个山上的族人。这个人朝他看了一阵,然后问,你要去哪?
樱冈听出来了,这个人是瓦旦。
樱冈说,我要……回山林。
瓦旦哼地冷笑一声,慢慢走过来。樱冈这时才看清楚,瓦旦身上的族人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他的一根手臂上受了伤,看样子是被砍了一刀,此时仍在向外渗着血。
瓦旦说,你要回山林,回哪个山林?
樱冈虚弱地说,我要去……寻找白石山。
瓦旦说,不要说白石山,你还能找到花兰部落吗?
樱冈朝瓦旦看着。
瓦旦就转身朝雾气的深处走去……
樱冈次郎的灵魂似乎已经出壳。将近傍晚时,他的酒意一点一点地消退,渐渐清醒过来。但他立刻意识到,这种清醒的感觉更可怕。这时,慧子拉开房门走进来。
樱冈看到慧子,示意了一下,让她坐下来。
慧子就在樱冈的面前坐下了。
樱冈朝慧子看了一阵,忽然伸手在她的脸上摸了一下说,你是个好女孩。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慧子突然在他身后叫了一声,樱冈老师……
樱冈站住了,慢慢转过身,看着慧子。
慧子说,谢谢你……昨天晚上……
樱冈很认真地看看慧子,昨天……晚上?
慧子凄然笑了一下,我知道,你不会记得了。
樱冈又看一看慧子。这时,他恍惚记起了一些昨天夜里的事情。起初,他一直和慧子一起喝酒,喝到后来就把慧子独自留在自己的宿舍,一个人朝学校的前面走去。就这样不知走了多久,进了一间教师中午休息的临时宿舍,倒在榻榻米上就睡了。后来不知什么时候,好像慧子也来到这里。慧子先是来到榻榻米上,坐在旁边为樱冈梳理头发,轻轻揉捏他的额头,后来就在他身边躺下来。樱冈恍惚记得,再后来,自己似乎就和慧子发生了什么事。
慧子点点头说,是啊……樱冈老师……想起来了?
樱冈喃喃地说,对不起……
慧子说,不,我要……谢谢你。
樱冈摇摇头,就转身朝门外走去。
学校的操场上仍在冒着黑烟,还有尸体在不断地拉进来。这时,樱冈看到了山口。山口一改平时只穿西装的习惯,已经换上了一身全副武装的警服,腰上也挎了一把战刀。他看到迎面走来的樱冈,脸上那种白皙的斯文已经不见了,只是面色阴沉地朝樱冈身上穿的族人衣服看了看,没说任何话就转身走了。走出几步又站住,回过头似乎想说什么。
但他想了想,还是朝前走了。
樱冈来到花坛旁边,看到了枳子老师。枳子老师这时已经又穿起了整洁的和服。她看到樱冈仍是那样彬彬有礼地微微弯一下腰,脸上也仍然带着那样没有温度的微笑。樱冈木然地朝枳子老师看一眼,就朝学校外面走去。
雨已经停了。雾气也消散了。太阳已经沉到西边的山顶,吐出像火炭一样的红色。樱冈一路朝山坡上走来。前面不远就是一片樱花树林。这里曾是樱冈和枳子老师一起来赏花的地方。樱冈和樱冈太郎也经常来这里散步。樱冈太郎曾经说过,紫花地丁只是草本植物,所以永不会长得像绯寒樱树一样高。看来樱冈太郎说对了。这时,樱冈发现,紫花地丁的确仍然是那样地矮小。但它们却很鲜艳,而且在绯寒樱树下非常茂盛,远远看去,就像铺了一层五颜六色的花毯。樱冈穿过这片樱花树林,走下前面的溪谷。他远远看到,阿敏正站在一棵巨大的红桧树下。樱冈朝那棵红桧走过去。他来到近前才发现,在这棵树上,正吊着樱冈太郎的尸体。樱冈把脖颈套在一根藤索上,身体垂得很直。在他的脚下,有几块蹬翻的石头。阿敏站在这棵树下,冲着樱冈太郎的尸体在轻轻唱着。樱冈发现,阿敏唱的竟然是自己也喜欢唱的歌:天上的山鸡啊,你听到了吗,山林在召唤你呢;溪里的胡瓜鱼啊,你听到了吗,岩石在召唤你呢;远行的孩子啊,你听到了吗,山林在召唤你呢……
樱冈朝阿敏看了看,就转身沿着小溪朝下游走去。
湍急的溪水撞击到岩石上,哗哗地响着。樱冈来到溪边,稍稍迟疑了一下。但他想了想,还是慢慢跪下来。他轻轻打开自己的衣服,然后从衣袖里抽出刀。这是一把泰雅刀。就在刚才,樱冈在自己的房间里发现这把刀时,简直不敢相信,他没有想到自己竟然还会保留着这样一把泰雅刀。这时,他朝刀锋看了看,又用手指轻轻试了一下,就把它翻转过来。他闭起两眼,一边轻轻哼唱着,一用力就准备把刀插进自己的肚腹。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停住了,想了想,就把刀横过来,将刀锋在自己的脖颈上抹了一下。樱冈睁开眼。他看到了,一股鲜血正像溪水一样湍急地从自己的身体上流下来,一直流进小溪,朝远处流去……
樱冈感觉到一种从没有过的轻松,似乎已经轻飘飘地飞起来,一直飞出树林,飞向了天空。他看到了,一座美丽而又壮观的彩虹桥就在眼前。但是,这座彩虹桥正在熊熊燃烧着,让他无法靠近。一股耀眼的火焰升腾起来,将整个天空都映红了。樱冈感到炙烤,只好慢慢向后退缩着。就在这时,他低头看到,溪谷里,阿敏正朝自己的尸体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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