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烧的月亮-女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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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大亮时,山下达腊都噜的大部队已经进山。各种山炮和野炮开始向山里轰击。猎场的竹林着起了大火。火焰借着风势向四处蔓延,很快将树林也引燃起来。

    我的父亲已经死了。巴羧也死了。还有一些族人也在炮火中相继死去。我知道,这才只是开始。飞机在天上不停地盘旋。投下的炸弹爆炸后,似乎有一股甜丝丝的奇怪味道,被风吹到身上黏黏的,而且越抓越痒。有的族人,皮肤已经开始莫名其妙地溃烂。

    将近上午时,摩达头目带领族人回到部落。

    部落里的女人们已将粮食装进一只一只的布袋。这些布袋细长,很方便系在身上,显然是为男人们准备的。这时,女人们静静地坐在自己的草屋门前,把孩子搂在怀里,似乎在等待着男人们回来。瓦旦带着族人在部落里找了一下,却不见一个花兰部落的女人。他看到朝这边走来的都门,立刻迎过去问,花兰部落的女人……都去哪了?

    都门没有说话,朝摩达头目看了一眼。

    这时,摩达头目似乎已经明白了。

    瓦旦又急着问,她们……究竟去哪了?

    都门仍没有说话,转身朝部落后面的山坡走去。

    瓦旦看一眼欧卜丝,立刻和族人一起跟过去。走上后面的山坡,来到树林,又朝前走了一段,都门就站住了。她慢慢转过身,看着瓦旦和花兰部落的族人。瓦旦走过来,朝下面的一个山岙看了看,立刻呆住了。花兰部落的族人也都走过来。只见山岙里的红桧树上,吊着许多女人的尸体。这些尸体看上去很安详。有的几个人吊在一起,在最后的时刻还相互紧紧地拉着手。她们的脖颈上都套着青藤,那青藤已经深深地勒进她们的脖颈……

    瓦旦呆呆地看了一阵,对身边的欧卜丝说,她们……先走了。

    欧卜丝点点头。

    瓦旦说,我们……走吧。

    他这样说罢,就转身带着族人回来了。

    显然,花兰部落的女人没有多余的粮食为她们的男人准备。所以,她们只有这样做,把自己的口粮节省下来给男人们。瓦旦和花兰部落的族人坐在部落里的红桧树下。都门带着几个女人,把花兰部落的女人们留下的粮食给他们送过来。

    都门对瓦旦说,她们临走时……留下话了。

    瓦旦抬起头,看着都门,她们……说什么?

    都门说,她们说,她们走了,你们也就没有牵挂了。

    瓦旦说,是啊……没有牵挂了……

    这时,达腊都噜的飞机嗡嗡地飞过来。但南溪部落隐在密林中,很难被发现。于是飞机很快就漫无目的地飞过去了。对面的山上已经传来隆隆的炮声。达腊都噜的军队越来越近了。显然,如果有北溪部落的族人带路,估计他们很快就会过来。

    摩达头目把枪扛在肩上,朝自己的草屋走过去。

    这时,摩达头目的妻子芭苷·娃里丝正坐在门前。芭苷·娃里丝已经把草屋里收拾得井井有条。几条布袋也已装满粮食,就放在身边。

    她看到丈夫走过来,没有说话。

    摩达头目在妻子的身边坐下来。

    芭苷·娃里丝用竹杯在酒坛里舀了一下,然后把杯子递过来。

    摩达头目接过酒杯,看一眼妻子说,巴羧……

    芭苷·娃里丝说,我已经……知道了……

    摩达头目说,他只是……先一步……

    芭苷·娃里丝点点头说,明白。

    摩达头目又看一眼妻子,沉默了一下说,还记得当年……我把你从北溪部落带回来……

    芭苷·娃里丝笑一下说,记得,那天你的手上都是血,很滑……我有些抓不住。

    摩达头目说,就在刚才,我已向筲苜·娃里丝出草了。

    芭苷·娃里丝说,是啊,说起来……他还是我的堂侄。

    摩达头目把手轻轻放到芭苷·娃里丝的肩膀上。他看着妻子说,我知道,这些年,你的心里一直有一个愿望……你想……可是,我没有为你实现。

    芭苷·娃里丝说,这不怪你。

    摩达头目说,是啊,我发过毒誓,永远不与北溪部落和解。

    芭苷·娃里丝点点头说,我当然知道。

    摩达头目说,你……也喝一杯酒吧。

    芭苷·娃里丝笑一笑,就端起酒杯,然后闭起双眼……

    枪声在山谷里回荡了一下。部落里的人们默默地朝这边看着。摩达头目蹲下身,为妻子细细地整理了一下头发,就把她的尸体抱进草屋去了。过了一会儿,摩达头目把几个瓦罐从草屋里搬出来。这几个瓦罐里装满了火药。这些火药还是上辈人留下来的,由于年代久远,都已经有些发潮。但摩达头目知道,它们一旦遇到明火还是会爆炸的。巴唦嚄和瓦旦带着族人走过来,把这几个瓦罐搬到红桧树下的骷髅架旁边。摩达头目将这几个瓦罐打开盖子,遮掩起来,又在上面堆了一些干柴。这时,部落里的族人已将所有的草屋都点燃起来。

    屋顶上厚厚的茅草立刻燃烧起来。

    部落里的大火很快连成一片。草屋熊熊燃烧着,热浪随着山风吹到人们的脸上,炙烤得滚烫。大火中的草屋似乎被红色的烟雾笼罩起来,又似乎在热浪中微微飘动着。就在这时,一个部落的长老朝大火中走去。接着,长老们一个个地朝火中走去。最后是部落里的老人们。他们慢慢地,一步一步走进火里,走进那些燃烧着的草屋……

    远处的枪炮声越来越近,已经有炮弹落到附近的山坡上。爆炸崩起的石块飞溅下来,落到溪水里。摩达头目带着所有的族人走上对面的山坡。这时整个部落都已燃烧起来。大火升腾着冲出山林,一直烧向天空,将阴沉沉的乌云也映得红起来。

    摩达头目又朝山坡下面的部落看一眼,就转身朝山上走去……

    山里又下起了大雨。冷风和雨水裹在一起,打到人的身上冰冷刺骨。南溪部落的族人们走在泥泞的山路上。由于有女人和孩子,行进的速度更加缓慢。孩子们在饥饿和寒冷中不停地哭叫。飞机仍在头顶上飞着,不时地扔下炸弹。炸弹在山林里爆炸后,那种奇怪的甜丝丝的味道似乎越来越重。这时族人们已经意识到,北溪部落的族人曾在对面山坡上叫喊,如果再不投降,达腊都噜就要扔毒气弹了,现在看来,这应该就是达腊都噜的毒气弹。

    将近傍晚时,摩达头目带领族人来到一个山坡上。

    雨停了,西边的天际泛起一片血红的余晖,将山林也染红了。就在这时,山下突然传来一阵隆隆的爆炸声。从山上向下望去,可以看到南溪部落的上空腾起一股浓浓的黑烟。显然,达腊都噜的军队已经开进部落。他们一定是看到了红桧树下的那个骷髅架。那是摩达头目的骷髅架,上面摆放着数不清的人头。摩达头目故意将几箩筐炸药放到了那里。达腊都噜一定是想烧毁这个骷髅架,于是点燃了旁边的干柴。就这样,将遮盖在下面的炸药也引燃了。

    这时巴唦嚄匆匆过来,对摩达头目说,有一股达腊都噜已从后面追上来。

    摩达头目想了一下。现在可以去的地方只有一个了,就是能高山北麓的猎场。那边山高林密,达腊都噜的军队不习惯走山路,而且还有炮车辎重,他们即使有北溪部落的族人引路应该也很难上去。于是,摩达头目让巴唦嚄和我带着部落里的女人和孩子先走,他和男人们留下来断后,阻击达腊都噜的军队。巴唦嚄立刻对摩达头目说,还是他留下来,让摩达头目和受伤的族人带着女人孩子先走。摩达头目说,你和嘟奴带她们先走吧。

    他这样说着又回过头,用力地看一看我。

    我已经知道摩达头目要说什么,于是说,摩达头目,你放心吧。

    摩达头目点点头。

    我说,我现在……已经是一个真正的男人了。

    这时都门和女人们走过来。

    都门对摩达头目说,把粮食……给你们留下吧。

    摩达头目看看都门。

    都门又说,女人们走山路,还要……背孩子……

    摩达头目没说话。

    于是,女人们就把事先装好的粮食口袋拿过来,给男人们系到身上。然后,就都背上孩子头也不回地走了。都门临走时看一看摩达头目,似乎还要说什么。

    但她想了一下,就转身和女人们一起走了。

    天色已渐渐暗下来,山顶弥漫起一团一团的雾气。这雾气缥缈着,缭绕着,远处的能高山顶也若隐若现。我和巴唦嚄带着女人们朝能高山北麓的方向走着。雨虽然停下来,但山路仍然很滑,女人们背着孩子走得跌跌撞撞。此时,她们的头发都已湿漉漉的,雨水和汗水从发梢上滴落下来,脸颊上的嘎雅看上去闪着金属一样的光泽,似乎更加坚硬。

    身后突然响起了激烈的枪炮声。显然,摩达头目带领着族人已和达腊都噜的军队接上火了。我和巴唦嚄都知道,摩达头目选择阻击的地点是一个非常险要的关隘,那里易守难攻。但是,与达腊都噜的军队比起来,我们的族人毕竟太少了,而且仅凭他们手里的武器,在这个关隘应该不会坚持太久,巴唦嚄对都门说,让大家走得再快一些。

    都门说,她们……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

    巴唦嚄说,达腊都噜很快就要上来了。

    都门平静地说,那就让他们来吧。

    这时来到一个山口。

    这是一个很宽敞的山口,但一边是陡峭的岩壁,另一边是深不见底的悬崖。前面的女人们走到这里忽然停下来。我和巴唦嚄立刻走过来,刚要问一问发生了什么事,就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慢慢走到悬崖边。她朝下面看了看,突然一松手,就把怀里的孩子扔下了漆黑的悬崖。接着,别的女人也都一个个地走过来,把手里的孩子朝悬崖的下面扔去。她们的孩子有的还在熟睡,也有的已经惊醒。惊醒的孩子立刻意识到了将要发生什么事,他们拼命抓住母亲的手臂,恐惧地大声哭嚎着、哀求着,就这样一个一个地被扔下去了。

    孩子们的哭嚎声在悬崖下面的黑暗中久久回荡着……

    我和巴唦嚄站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女人们做完这一切,就又向前走去。

    过了山口,前面是一个浅浅的山坡。山坡上有一棵巨大的红桧树。这棵红桧一定有几百年了,它的树冠像一片云彩,被纵横交错的粗壮树枝支撑起来。女人们走到这棵红桧树下,仰起头看了一阵,似乎在寻找着自己的位置。接着,她们在一个个的枝桠下面,拉下搭在上面的青藤,细心地拴成套索。她们拴的套索很精致,如同春天戴在头上的花环。只是这花环上没有鲜花,只有一些嫩绿的叶子。女人们拴好这样的套索,相互微笑着看了看,就把头伸进去。巨大的红桧树发出沉重的嘎嘎声。这声音很古老,似乎是从几百年前传来的。女人们的两脚都不停地抖动着,看上去好像是在跳着最后的舞蹈。渐渐地,红桧树上又恢复了平静。这棵巨大的红桧上挂满了这些女人,远远看去似乎是吊着一个个的风铃。一阵山风吹来,她们笔直的身体轻轻摇晃着,碰撞到一起,好像发出一阵悦耳的叮叮咚咚的声音……

    摩达头目带着部落里的族人赶上来。他默默地朝山坡上看了看。

    这时隐约可以看到,有星星点点的火把正在朝这边移动。显然,达腊都噜的军队已从后面追上来,看样子很快就要到了。我立刻朝摩达头目打了一个手势。但在刚才的这一场交火中,族人的弹药已经几乎打光了。欧卜丝把枪扔到一边说,没有子弹,这空枪筒也就没用了。瓦旦把背在身后的竹矛拿到手里说,是啊,现在是用到这家伙的时候了。摩达头目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朝前面不远的峭壁看一看说,我们去那里。

    他这样说罢,就带着族人爬上山坡。

    这面峭壁很陡,几乎有一丈多高,下面的山路却很窄,底下就是一个山坡。摩达头目走过来看了看地形说,好吧,就在这里吧。说罢,就带着大家登上这面峭壁。

    雾气已经散去。被雨水冲刷过的夜空很干净。月亮在头顶上燃烧着,将山路映得通亮。我爬上峭壁,手里握着泰雅刀,蹲在巴唦嚄的身边。这时,我的心里空空的,好像什么都不想了。我只有一个念头,一直在仔细观察着,一会儿从哪里跳下去。巴唦嚄回头看看我,忽然笑了。我借着月光看到,他的脸颊由于被毒气弹侵蚀,已经开始溃烂。

    他轻声对我说,我刚刚睡了一下。

    我听了他的话,突然也感到一阵困倦。我这时才意识,已经一天一夜没有睡觉了。

    巴唦嚄又说,我还做了一个梦,想知道我梦到什么了吗?

    我看着巴唦嚄。我发现,他脸颊上的溃烂正有黄色的液体渗出来。

    巴唦嚄说,我刚才梦到,在猎场打到一头山羌,它的血很腥很甜。

    我朝他用力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啊……我也想喝山羌的血了。

    巴唦嚄说,摩达头目说过,在彩虹桥的那一边有一座很大很大的猎场,我们的先人都守在那里,等我们一起走过彩虹桥,我一定带你去打山羌。

    我点点头说,好啊……

    我这样说着,也冲他笑了一下。

    这时一串火把已经来到峭壁的下面。山路上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借着光亮可以看到,山本和几个穿警服的人举着火把走在前面引路,跟在后面的是达腊都噜的军队。摩达头目盯住山本看着,等他们走到峭壁下面,突然大喊一声,把手里的泰雅刀一挥就纵身跳下峭壁。族人们也都呜呜叫着跟着跳下去。达腊都噜的军队一下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冲得大乱,立刻和族人们厮杀在一起。我从峭壁上跳下来时,刚好骑到一个达腊都噜的脖子上。这个达腊都噜一下被我砸得坐到地上。这时我已无法砍他的头,只好用两腿紧紧夹住他的脖子,把手里的泰雅刀倒过来一用力,就狠狠插进他的前胸。我感觉到刀尖在他的胸骨上碰了一下,接着又一用力,就把刀深深插进他的身体。与此同时,我看到瓦旦也从峭壁上跳下来。瓦旦的手里握着一根竹矛,他这样跳下来,竹矛刚好竖着插在一个达腊都噜的肩上。这一下是从他脖颈的边上插进去的,所以插得很深。瓦旦用了很大的力气才把竹矛拔出来。但就在这时,一个达腊都噜挥刀朝瓦旦砍过来。瓦旦似乎听到了身后的动静,刚一回头,这把刀就已经到了眼前。他这时再躲已经来不及,于是就这样看着这把刀朝自己的头顶劈下来。但就在这最后的一瞬,他还是本能地歪了一下头,然后就被斜着劈开了。欧卜丝在一旁看到立刻大叫一声朝这个达腊都噜扑过去。但他只跑了两步,一枪打过来,他的头就像一只瓦罐一样被打破了。

    我从面前这个达腊都噜的身上拔出自己的泰雅刀,看到一个达腊都噜正倒着朝我退过来。我看准他的脖颈就跳起来抡刀朝他砍过去。可是就在这时,他被另一个达腊都噜撞了一下。我这一刀砍空了。我立刻趔趄了一下,刚刚站稳,就见巴唦嚄从头顶的峭壁上跳下来。巴唦嚄这一下刚好跳到两个达腊都噜的中间。他一刀砍下其中一个达腊都噜的头颅。这时我发现,另一个达腊都噜已经朝巴唦嚄举起枪。我猛地扑过去,一刀捅在他的肚子上。这个达腊都噜的肚子竟然很柔软,我用的气力又太大,就在我这把宽大的泰雅刀扎进他身体的一瞬,脚下已经收不住,于是朝前一扑,就连握着刀柄的手也一起捅进他的肚子。我感觉到这只手一阵发烫,接着就有一股热乎乎的东西从里面流出来。我看到了,是这个达腊都噜的肠子。他的肠子是粉红色的,还有一些发白的东西,接着就闻到一股臭烘烘的味道。我想,我一定是把他的肠子扎破了。这个达腊都噜低头朝自己的肚子看了看,突然哇地大叫一声就朝我扑过来。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会这样做,一下被他扑倒在地上,接着就和他一起朝山坡的下面滚去。我立刻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乎整个山林都翻腾起来。此时,我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紧紧攥住我的泰雅刀。因为这是父亲留给我的,我绝不能把它丢掉。这个达腊都噜先是压在我的身上,但是朝山坡的下面只滚了几下立刻就像一个口袋似的弹开了。我听到他的头颅撞到一块山石上,发出很清脆的叭的一声。然后,我就继续朝下滚去。

    我就这样一直滚到谷底……

    这时,我看到黑暗中还有一些人滚下来。有达腊都噜,也有族人,还有的是族人和达腊都噜抱在一起。那些达腊都噜一边朝下滚着嘴里还在哇哇叫着,带得石头也哗哗地朝下滚落下来。我朝山坡上看去。这时达腊都噜的军队已经乱成一团。他们显然摸不清这个山坡上的情况,所以不敢久留,于是朝着来的方向退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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