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曾是阿敏和樱冈的家。阿敏不止一次在心里想象,将来这个家里有了孩子,一个,两个,很多个,就会慢慢热闹起来。大一点的孩子在门外的院子里玩耍,小一点的趴在樱冈的书桌上写字,更小的则笑着叫着在榻榻米上翻滚……可是现在,都过去了,什么都不会有了。樱冈已经去了对面的山坡上,这时正静静地吊在树上。他永远也不会再回来了。
阿敏又朝这个家里环顾了一下。
窗前的角落里,那盆大花曼陀罗仍然盛开着,枝叶也还是那样地茂盛。这盆花还是阿敏和樱冈结婚时,山口特意送给他们两人的。那天下午,山口带着人把这盆花送来,笑着对阿敏和樱冈说,这盆花叫大花曼陀罗,它原本是生长在南美洲,可以适应各种环境,现在引进台湾才成了盆栽植物。山口又半开玩笑意味深长地说,你们两人的这个小家庭,也算是引进的植物啊,所以,希望你们将来也像这盆大花曼陀罗一样盛开啊。但山口走后,樱冈立刻将这盆花搬到窗前的角落里去了。樱冈叮嘱阿敏,千万不要碰这盆花,这种花虽然好看,花蕊和果实却有剧毒。后来有一次,山口来找樱冈谈事,看到这盆大花曼陀罗仍然开放得很茂盛,非常高兴。他对樱冈说,你不愧是台中州师范学校的高才生,园艺课学得很好啊。
这一次,就在出事的第二天,山口又来了。
山口这一次还带来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自己也穿了黑色的警服。当时阿敏正呆呆地坐在家里。山口面沉似水地走进来,看一看阿敏问,樱冈太郎呢,他在哪?阿敏慢慢抬起头,感觉这时的山口已经很陌生。山口又朝房间里看一下,朝身后的警察做了一个手势。几个警察就走过来,在房间里搜了一阵。然后,山口没再说话就带上人走了。事后阿敏才知道,警察分室怀疑这一次内部有人策应山上的生番,于是就开始着手调查。
这时,阿敏这样想着,就在榻榻米上慢慢坐下来。
房门被拉开了,慧子走进来。慧子已经连续两天两夜在卫生医疗所里值班。卫生医疗所已人满为患,到处躺着等待救治的伤员。这时,慧子脸色苍白,显得很疲惫,一缕头发也从前额散落下来。她先是朝阿敏看了看,然后慢慢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了。
阿敏抬起头,也看一看她,没有说话。
慧子说,你怎么……没去上班?
阿敏喃喃地说,是啊,我……没去上班……
慧子说,医疗所的后面,到处都是尸体。
阿敏摇摇头,轻声说,死的人,太多了。
慧子忽然流下泪来,低头哽咽了一下,刚才……我去看他们了……
阿敏问,谁?
慧子说,太郎和……次郎……
阿敏哦了一声。
慧子说,他们……已经被拉回来了。
阿敏点点头说,是啊,回来了就好。
慧子说,两个人……都像睡熟了一样,很安详,只是脸上……没有血色……
阿敏讷讷地说了一句什么,扭过头朝窗外看着。上午的太阳已经升起来。秋天了,阳光射进屋里,有了一些泛黄的颜色。阿敏又含混地咕哝了一句什么。慧子朝阿敏很认真地看了看,起身去倒了一杯水,给她端过来问,你,没事吧?
阿敏说,没事,我……没事……
慧子抹了一下挂在眼角的泪水,忽然笑一下说,我还要……感谢次郎呢……
阿敏听了慢慢转过头,看一看慧子。
慧子轻轻叹息一下说,就在出事的前一晚,我们刚刚……
阿敏问,你们,在一起了?
慧子点点头。
阿敏沉默了一下,看她一眼说,好……好啊……这样也不枉相识一场。
慧子说,是啊,而且就是这一次,我觉得好像……有了。
阿敏淡淡笑一笑说,怎么可能呢,刚刚几天。
慧子说,只是一种感觉,我这肚子里,好像……不太一样了。
阿敏说,好啊,如果真是这样……就太好了,次郎总算为你……
阿敏这样说着,慢慢垂下脸,轻轻摇了摇头。
她站起身,去院子里,把晾衣杆上的最后几件衣服拿进来,仔细叠平整,小心地放进衣箱。然后又把每一扇窗子都关好。慧子站在一边,看着她做完这一切,就和她一起走出来。
慧子陪着阿敏在街上走了一段,发现她朝对面的山坡走去。
慧子问,你要……去哪?
阿敏站住了,回过头看看慧子。
慧子说,太郎和次郎他们……是在医疗所啊。
阿敏冲慧子笑笑说,你……回去吧。
她这样说罢,就转身朝山坡上去了……
山坡上很静,只有蓝鹇儿的鸣叫声。巨蟋隐在草丛里,已经叫得有气无力。樱花树下的紫花地丁也已枯萎了。阿敏沿山路走着。穿过这片樱花树林,前面就是一道溪谷了。阿敏走下溪谷,来到一棵巨大的红桧树下。她在这棵树下站住了。一根横生的枝桠上,缠绕着许多青藤。其中的一根青藤垂下来,形成一个环状的套索。阿敏朝这个套索看着。几天前,樱冈太郎就是将自己的头伸进了这个套索。这时,套索下面的地上还有樱冈蹬翻的石头。阿敏呆呆地朝这个套索看了一阵,就把这几块石头重新码放好,然后抓住套索,登上石头。
她朝远处的山顶看了看,就把头伸进套索……
阿敏再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卫生医疗所的病床上。周围很杂乱,很多医生和护士在身边匆匆地走来走去。旁边的病床上有人在呻吟,还有人在喃喃地咒骂。阿敏渐渐清醒过来。她意识到了,躺在周围病床上的,都是这一次的伤员。但她又想了想,却想不起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这时有人用毛巾擦了一下她的眼睛。毛巾有些凉,擦在眼睛上很舒服。
阿敏朝旁边看了一下,才发现是慧子。
慧子轻声说,你醒了?
阿敏点点头,嗯了一声,立刻感到脖颈一阵疼痛。
慧子说,这就好了,你啊……可吓死我了。
阿敏问,我怎么会……在这里?
慧子问,你不记得了吗?
阿敏又想了一下,渐渐想起来,自己是去了对面山坡的溪谷。她想起了那棵巨大的红桧树。樱冈就是把自己吊在这棵树上的,所以她想,如果自己也吊在这棵树上,就可以见到樱冈了。阿敏的眼角淌下泪来。她对慧子说,你不该……救我啊……
慧子说,不是我。
慧子告诉阿敏,在这个上午,她和阿敏从她的家里出来,阿敏就径直朝对面的山坡走去。当时慧子看阿敏的神色有些不对,所以直到回卫生医疗所,仍然有些心神不定。就在这时,山口来到卫生医疗所。山口是来找阿敏的,但在卫生医疗所里却没有见到阿敏。他知道慧子平时和阿敏的关系很好,于是就来问她,阿敏为什么没来上班。慧子迟疑了一下,就把刚才的事情对山口说了。山口听了想一想,立刻带人朝对面的山坡追过去。就在他来到山坡上时,刚好看到溪谷里的阿敏把头伸进那根藤索。
所以,慧子对阿敏说,她就这样被救了下来。
慧子又告诉阿敏,山口把她送来卫生医疗所之后,一直看着她脱离了危险才回警察分室。他临走时还一再叮嘱慧子,等阿敏醒过来,要立刻告诉他。
阿敏听了,两眼静静地看着屋顶,没有说话。
慧子伏到阿敏的耳边问,你现在,能起来吗?
阿敏看一眼慧子。
慧子又轻声说,太郎和次郎他们,就要……拉走了,你想去看看吗?
阿敏立刻说,去啊……我要再去……看看他……
她一边说着一边挣扎着起来。但脖颈的疼痛又让她呻吟了一下。慧子连忙伸过手臂,把她扶起来。阿敏从病床上下来,让慧子搀扶着慢慢朝卫生医疗所的门外走去。
已是傍晚。卫生医疗所门前的街上已经清理干净。但仍有收尸队的人将从角落里发现的尸体或尸体残块拉运过来。收集到的尸体都停放在卫生医疗所后面的一个巨大的军用帐篷里。同时又有人不断地将整理登记过的尸体拉走,送到小学校的操场上去集中焚化。慧子搀扶着阿敏来到后面的军用帐篷。帐篷里弥散着一股令人作呕的尸臭。两个人来到两具尸体的跟前。这两具尸体的身上都盖着肮脏的草绿色军毯。慧子轻轻撩开其中的一条军毯,露出樱冈太郎的脸。樱冈太郎面色苍白,但很安详,真的像睡熟一样。阿敏很认真地看着樱冈太郎。她觉得樱冈太郎脸上的神情从没有这样平静过,而且看上去已经很坦然。
阿敏在心里想,是啊,他现在终于不再纠结,他可以解脱了。
慧子轻声说,我已经……为他们擦过脸了。
慧子这样说着,又撩起另一条军毯。
樱冈次郎的脸上也已经很平和,似乎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
慧子说,就在出事的前一天晚上,他一边喝着酒一边对我说,他终于想明白了,绯寒樱虽然鲜艳,花期却只有七天,而紫花地丁可以从春天一直开放到秋天,这就是它们的区别。
慧子说话的声音很轻,似乎生怕惊扰了太郎和次郎。
阿敏又用力朝太郎看了看,就转身朝帐篷外面走去。
在这个晚上,阿敏已不想再回卫生医疗所。她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可能再去那种地方,像过去一样穿着奇怪的白色衣服去摆弄那些药瓶。但是,她也不想再回自己的家。那里曾是她和樱冈太郎的家。现在,樱冈太郎已经躺在这个可怕的帐篷里,而且就要被拉去小学校的操场,变成一缕青烟重新飘回到山里去,这个家也就不再是家了。阿敏站在卫生医疗所的门前,突然感到茫然。她一时想不出自己还可以去哪里。
就在这时,山口匆匆来了。
山口是听到消息,立刻带人赶来卫生医疗所的。他看到阿敏正站在卫生医疗所的门外,感到有些意外,看一看旁边的慧子问,阿敏现在……没事了?
慧子点点头说,是……
山口立刻咳一声,对慧子说,嗯,你先去吧。
慧子又看一下阿敏,就朝卫生医疗所里去了。
山口走到阿敏的面前说,樱冈,已经死了。
阿敏喃喃地嗯了一声。
山口又说,他的事,我不想再说了。
阿敏没有说话。
山口说,现在闹事的生番,都已逃回山里去了,我今天已经得到消息,进山清剿的军队也有很大伤亡,所以……山口说到这里,盯住阿敏的脸看了看,我现在要跟你说的是,后面还会有大批的军队和飞机从台北调集过来,我可以把这座能高山彻底轰平。
阿敏朝远处的能高山顶看了看。此时,能高山已经隐在漆黑的夜幕里。
山口说,你当年是南溪部落的族人,对吗?
阿敏点点头。
山口盯着阿敏问,你也不希望,南溪部落被灭族吧?
阿敏慢慢转过头,看一看山口。
山口说,我知道,这次闹事虽然是几个部落的番人,但主要领头的是南溪部落的摩达·如桐,我想让你上山,劝一劝这个摩达·如桐,如果他肯放下武器,不再抵抗,我从人类学的角度可以考虑不把这个部族灭掉,否则……山口点点头说,能高山上的一只鸟我都不会放过。
山口这样说罢,又看一眼阿敏就转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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