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感觉到浑身疼痛,似乎每一个骨节都已被摔散了。这时,我看到了刚才和我抱在一起滚下山坡的那个达腊都噜。他就躺在离我不远的地方。我和他抱在一起时,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很难闻的味道,像山羌的粪便。我记得很清楚,在和他一起朝下滚时,由于我的身体轻,所以很快就慢下来,而他的块头很大,于是就像一截木头似的一直滚下去了。这时,他的头已经被石头撞烂了。看样子是撞在头顶,脑盖已经被揭掉,只剩了下巴。
山坡上面的达腊都噜军队已经朝来时的方向退回去了,一切都恢复了平静。我摸不清周围的情况,又躺了一阵,才慢慢爬起来。这时才发现,谷底竟然躺着很多人,有族人,也有达腊都噜。他们有的仍然紧紧抱在一起,也有的散落在坡下。我看一眼手里的泰雅刀,刀还在。我的心里稍稍踏实了一些。这时我才终于理解了父亲当初说过的话。父亲曾对我说,泰雅刀就是族人身上的胆,只要有刀在,就什么都不怕。
这时,我看到附近有几个人也慢慢爬起来。
我立刻握紧手里的刀,轻轻靠近一块巨大的岩石,蹲下身朝这几个人看着。接着就听到摩达头目的声音。摩达头目在黑暗中说,谁在那里?
那边传来巴唦嚄低沉的声音。
巴唦嚄说,是我,巴唦嚄。
巴唦嚄说着,就朝摩达头目这边走过来。
摩达头目说,看一看吧,还有什么人。
黑暗中又有几个族人摸过来。我稍稍松了一口气,也朝这边走过来。大家在尸体中摸索着,搜寻着。黑暗中偶尔听到有达腊都噜的呻吟声,接着就是泰雅刀砍下去的声音。就在这时,我借着微弱的星光看到一个人,他斜倚着身体躲在一块岩石的后面。我走近一些,立刻认出来,这个人是山本。山本看上去也受了伤,但并不是很重,他显然是想躲在暗中伺机逃走。这时,他看我走到他的面前,立刻挤着脸笑一下说,我知道……你叫嘟奴。
我看着他,慢慢从腰间拔出泰雅刀。
山本立刻说,都门……来找过我。
摩达头目朝这边走过来。他看到山本,对我说,这里没你的事了。
我已经明白了摩达头目的意思,就朝后退了一步。
摩达头目走到山本的面前问,都门,跟你说什么了?
山本说,她说……还想和我在一起。
摩达头目问,她是这样说的吗?
山本连忙说,是……她就是这样说的。
摩达头目心平气和地说,好吧,我现在告诉你,其实我早就想向你出草,只是因为都门,我才没有这样做。现在都门已经走了,你也可以去找她了。
摩达头目这样说着,就从腰间拔出泰雅刀。
山本这时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突然从岩石的旁边跳起来。他这样跳起来显然是想逃走,所以用的气力很大。但他的一条腿好像受伤了,所以这一下虽然跳得很高,却慢了一些。就在他往上一跳的同时,摩达头目的泰雅刀也横着扫过去。山本轻轻地哦了一声,似乎又改变了主意,他这样跳起来并没有跑,又重重地坐到地上。然后又看一看摩达头目,头就从脖颈上滚落下来。这颗头颅一直滚到我的脚下。我低头看了看黑暗中的这颗头颅,山本的两个眼皮痉挛地眨动着,嘴也一张一张地似乎还想说什么。我抬脚把它踢到一边去了。
这时巴唦嚄走过来,对摩达头目说,我们只有这几个人了。
摩达头目问,花兰部落的人呢?
巴唦嚄说,看来他们……都已经……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上去吧。
于是,剩下的族人就跟着摩达头目来到山坡上。借着月光可以看到,山路上也到处都是尸体。达腊都噜的尸体大都被砍去了头颅,还有的身上插着竹矛。一个达腊都噜的头颅卡在了很高的石缝里,显然是被一刀砍飞起来。其中也有族人的尸体。有的族人已被枪弹打烂了头仍和达腊都噜紧紧地抱在一起。瓦旦的半个身子已经被砍开了,两只手还握着他的竹矛。我看到,他躺在黑暗中,两只眼睛仍然瞪得很大。摩达头目带着族人在尸体堆里搜寻了一下,却一支枪也没有找到。显然,达腊都噜的军队在撤退时,把枪支都带走了。
月亮已经沉到西边,天快亮了。
这里是通往山上的唯一道路,所以达腊都噜的军队虽然退下去了,但应该很快还会从这里上来。于是,摩达头目就带着族人把所有的尸体都摆在山路当中,然后又重新来到上面的峭壁。这一次,摩达头目带着大家搬来许多巨大的石块,码放到峭壁上。
然后就伏下来,听着下面的动静。
天色微明时,下面的山路上果然又有了杂沓的声音。隐约可以看到,达腊都噜的军队又沿着下面的山路开过来。这一次,他们显然想尽快通过这个险要的关隘,所以行进的速度明显加快了。但来到这个峭壁的下面,山路突然变窄了,而且道路中间摆满了尸体,速度立刻就慢下来,队伍一下拥堵在一起。就在这时,摩达头目突然大喊了一声,就将跟前的一块巨石朝峭壁的下面推去。接着,无数的巨石立刻像冰雹一样朝下面砸去。黑暗中的达腊都噜一下被这些巨石砸懵了,在混乱中叫喊着,又有很多人滚落到山坡下面去了……
天色大亮时,摩达头目带着最后的几个族人来到能高山的北麓。
这里曾是南溪部落最大的猎场,也是一座最丰美的猎场。由于山高林密,地势险峻,也就很少有人来到这里。枪炮声已经很远了。山林里静下来,只有鸟叫和秋虫的唧唧声。这时,罗比终于走不动了。罗比是巴唦嚄的堂弟。他虽然只有十八岁,身体却非常粗壮。可是这时,他慢慢蹲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罗比的口腔和喉咙都被达腊都噜的毒气弹侵蚀了,这时已溃烂得不能说话,喘气也很困难了。摩达头目走过来,朝他看了看。他的嘴角已经淌出黄色的脓水。摩达头目伸出手,为罗比轻轻擦掉嘴角的脓水,然后拍一拍他的肩膀。罗比拿过自己的枪,从身上掏出最后一颗子弹,推进枪膛。
他又朝自己的这支枪看了一眼,就递给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说,罗比,我们的祖灵,会为你骄傲的。
罗比笑一笑,点点头。
摩达头目又说,在彩虹桥上,等我们吧。
罗比又点点头。
摩达头目慢慢端起枪,对他说,把眼闭上吧。
罗比摇摇头,两眼静静地直视着面前的枪口。
枪声响了。一只蓝鹇儿从头顶的树枝上飞走了。摩达头目把手里的枪扔下山谷,就转身沿着山路朝前走去。巴唦嚄朝罗比看了看。罗比倒在路边的草丛里,子弹从嘴里穿进去。显然,摩达头目是为了减轻他的痛苦。巴唦嚄扯过一些干枯的枝叶盖在罗比的脸上,就和族人一起朝前走了。这时,我听到摩达头目在前面哼唱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摩达头目唱这样的歌。他的嗓音很浑厚,浑厚中又有一丝像溪水一样的清亮。但他唱的什么,却听不清楚。
我跟着巴唦嚄沿山路走上一个悬崖。这个悬崖只是一块巨大的岩石,几乎有一间草屋那样大。它的一半探到半空,下面是深不见底的山涧。从悬崖朝远处望去,已经有一抹金色的晨曦飘在天际。摩达头目站在悬崖上,回身朝这边看着。
他对巴唦嚄说,有一件事,我很遗憾。
巴唦嚄站住了,看着摩达头目。
摩达头目问,你知道是什么事吗?
巴唦嚄说,您……没有满足母亲的愿望。
摩达头目摇摇头。
巴唦嚄又想一想,看着父亲。
摩达头目说,这一次,我没有为部落里的年轻人,在额头纹上嘎雅。他这样说着,朝旁边几个年轻的族人看了看。这几个年轻人的额头在晨曦中显得很光洁。
一个年轻的族人说,摩达头目,祖灵会认出我们的。
摩达头目点点头说,是啊,祖灵一定会接受你们的。
年轻的族人说,等我们过了彩虹桥,让先人为我们的额上纹嘎雅吧。
摩达头目笑一笑说,是啊,你们过了彩虹桥,也一样会纹上嘎雅。
他这样说着,唰地从腰间拔出泰雅刀,然后一手握枪,另一只手握着泰雅刀,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悬崖边。他又回头朝我们看了一眼,笑一笑,就轻轻一纵跳下去了。
过了一阵,下面的山涧里传来一声枪响。
几个族人立刻也跟着跳下山崖去了……
巴唦嚄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沉默了一阵,就带着我朝前面的溪谷走去。
能高山北麓的早晨已经有些寒冷。虽然太阳已升上山顶,却只有一点微弱的阳光洒落下来。谷底有一条清澈的山溪。我跟在巴唦嚄的身后,来到这条溪边。溪水很深,也很湍急,翻起的浪花撞击在溪边的石头上,发出哗哗的声响。沿着这条溪水朝下游走了一阵,巴唦嚄突然站住了。这时我也已经看到,阿敏正坐在前面的一块石头上,静静地朝这边看着。巴唦嚄又朝那边看了看,就走过去。
巴唦嚄说,你,还记得来这里的山路?
阿敏笑了笑,没有说话。
巴唦嚄又看一眼阿敏,是那些达腊都噜让你来的?
阿敏仍然看着巴唦嚄。
巴唦嚄说,你应该知道,南溪部落,不是北溪部落。
阿敏淡淡地笑了一下。
巴唦嚄又说,摩达头目曾经说过,在我们的嘎雅中,没有归顺。
阿敏说,我只是想看看你们,也看一看……巴羧……
巴唦嚄说,巴羧已经……
阿敏又笑一笑说,我刚才……已经看到他了,他还……告诉了我一句话。
巴唦嚄问,他告诉你……什么?
阿敏慢慢站起来,就朝溪边走去。我和巴唦嚄看着她。她走到溪边,又回头朝这边看了一眼,就转身扑进湍急的溪流,像一朵花似的漂走了……
太阳已经升到了头顶。溪谷里有了阳光,也就有了暖意。山林里开始亮起来。我慢慢拔出腰间的泰雅刀。此时,这把刀上已涂了厚厚的一层血渍。血已经干硬,在阳光下泛着黑紫的颜色。父亲曾说过,一把泰雅刀,只有出草多了才会有分量。现在,这把刀掂在我的手里沉甸甸的。我拎着刀摇摇晃晃地来到溪边,用溪水把刀锋上的血渍洗净。阳光落到刀锋上,像镜子一样映出蓝天和白云。忽然,我在这刀锋上似乎看到了父亲的脸。他的脸在蓝天上,正在冲我笑着……巴唦嚄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朝树林里去了。
我也朝那边走过去。
巴唦嚄开始低头忙碌起来。我看到,他将几块石头搬到树下。我立刻明白了。我也找了几块石头,在旁边的一棵红桧树下小心地码放起来。然后,我用力登上了石头。这时,巴唦嚄已经准备好了。他又朝我看一眼,就把头伸进藤索,用力蹬开脚下的石头。我也勇敢地把头伸进一根藤索。我感觉这根藤索很粗糙,勒得脖颈有些疼。旁边的树杈传来嘎巴嘎巴的声响。我看到,巴唦嚄已将树枝压弯了。他的两条腿用力蹬着。我知道,我的时刻也已经到了。我和巴唦嚄这样的勇士一起,像一个真正的男人一样去见祖灵,我感到荣耀,也感到骄傲和自豪。这时我已听到了,我的先人们正在天上为我们唱歌。我突然感到一阵巨大的窒息,接着就被一种难以名状的痛苦笼罩住。我用力地蹬着两腿,似乎只有这样才会减轻一些痛苦。我想用力大叫,可是此时已无法叫出来。我没有丝毫的恐惧。我知道,我马上就要走上那座向往已久的彩虹桥,去见我的祖灵了。
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一闪。
我看到了,是巴唦嚄。巴唦嚄用尽最后的气力拔出自己腰间的泰雅刀朝我扔过来。这把刀旋转着,挂着呼呼的风响。它就这样朝我飞过来。我听到嚓的一声,脖颈上的这根藤索就被砍断了。我立刻从树上掉落下来。这时,我听到了,巴唦嚄用尽最后一点气力艰难地对我说,你要活下去啊,嘟奴……我们的部族……还要……活下去……
我躺在地上哭喊着,巴唦嚄,带我上彩虹桥啊……你说过要带我去那边的猎场——!
我这样大声哭喊着,就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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