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慧在厨房捏了一下午的牛肉,用手猛搓,将肉块上每一条筋结都揉松揉散,雪白的脂肪在指间聚了又散,一整块肉变得绵软丰厚,然后被切成块状,放入锅中稍稍翻炒一下,加酱油和糖,直至肉块泛出晶莹的粉色。接下来,是被蒸煮去皮后的小土豆,切成两半,入铺油的锅内煎成金黄,每个土豆切面都浮起一层黑色薄焦。土豆与牛肉的混搭,成就了最为家常也最独具匠心的玉石俱焚。
“这一道呢,看起来寒碜,做法也简单,然而食材却不寒碜。土豆是我到乡下的老寡妇谭婆婆家的后院偷的,只有她那儿的土豆种得最随心所欲,用的是原始肥料,为了弄到它我被谭婆婆穷追猛打了几里地。还有牛肉,这个自然不是牛逼轰轰的神户牛肉,但也是处女牛,我在乡下委托一个农民帮养着,坚决不配种,饲料是我自制的,饮用水都比水龙头里出来的干净一百倍,那头牛长到六个月时被宰杀,肉块一直被恒温保存。那些肉,我从前只用过两次,一次是试食,一次是拍鱼姐的马屁。玉石俱焚,就是这么来的。”
本来油汪汪的一盘菜摆在桌上,乔洋已食指大动,然而被房慧讲到“处女牛”“长到六个月时被宰杀”时,胃口又缩回去了。第一口咬下去,有些惶恐,可食物一旦缠上舌尖,便彻底沉沦了。那也许就是天堂的味道,更也许是童年的味道,乔洋逐渐被鲜咸的香气浸透,缓缓沉入吃带焦底的锅巴饭的那个时节——他赤着脚踩在工厂宿舍楼下的篮球场上,手里抱着一只脏兮兮的皮球,不停地尝试要把它投入高得离谱的篮筐。然后,宿舍窗口开始飘出油腻的菜香,他能从这些气息里分辨出哪家烧了鱼,哪家是青椒炒肉丝,甚至哪家的番茄炒蛋里放了太多的白玉兰。当然,他必定是认得准自家窗口的,因为他的每条衣缝里都是那个味道,于是他抱着篮球,匆匆跑回宿舍,一步跨两个台阶地走,逞强逞到六楼的时候,母亲正好将散落在面颊的两缕碎发用铁夹夹起,一对潮湿的手端着一盆色泽浓烈的菜往屋子里走,煤炉里烧成明黄色的煤饼每个洞都在闪烁鲜红的火光?他的味蕾瞬间粒粒竖起,这种欲死欲仙的知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他要进食,把家的味道大口吞嚼,胃袋逐渐被装满,血液充进肠道,大脑仿佛停滞。
“这道菜,配威士忌蓝方最好,很诡异是吧?”
房慧拿出一只水晶玻璃矮杯,给他倒了一点威士忌,一大坨浑圆的浮冰几乎装满了整个杯子。
“嗯。”他应得很含糊,“怎么想到要无偿奉献一道菜?”
“没什么。”房慧气定神闲,她在乔洋面前大部分时间都是气定神闲的,“庆祝你有了新的男朋友。”
土豆险些从乔洋的嘴巴里喷出来。
“南茜来找过我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我觉得她活该,明明你就不喜欢她,她自己也知道,却还要犯这个贱。这下把你嘚瑟坏了吧?”
嘚瑟?乔洋呆滞了一秒,他的确有,做某个女人的男神也许很累,但更多的时候是自豪,所以他甩她的时候就像摘掉一朵含苞的玫瑰花蕾,爽极了。
“别误会,我不想教训你,相反,我还觉得挺高兴的,你能坚持不要她。哦,等等,你要过她了,只是要完后又不要了。就像吃这道菜的时候津津有味,过几个小时它就变成屎从你的肛门里拉出来。”她的语气变得犀利了。
乔洋开始背脊发冷,那盘玉石俱焚已经吃不下了。
“南茜呢,是个傻姑娘,一根筋,爱上谁都会万劫不复,哪怕对方是个基佬。她第一次因为你的事情来找我的时候,我正好手里拿了把剪刀,打算把自己的手腕切开,但她披头散发地冲进来,跟我说她爱上你了,你却只爱男人,所以她请求我把你掰直,事成之后送我一个小棕瓶。我答应了,然后做菜给你吃,打算抓住你。一切都是那蠢婆娘的计划,我只是执行而已。但后来我又想,为什么我得为别人的爱情牺牲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呢?我没她那么傻,所以我放弃你了,退出游戏,一身轻松。不过说起来,南茜也算救过我一条命,我都不知道要怎么报答她。要不这样吧,我们上床,现在就上,然后我去告诉她你已经被掰直了,你试着跟她恋一次,怎么样?”
他有些脸红,放下筷子,狠狠喝了一口酒,酒精呛得他快要流泪。
“其实我也挺傻的,你应该看出来了。”她的话越讲越多。
“我不是东西,可以随便被你们送来送去。你们女人,各种无聊。”他的自尊心又蠢蠢欲动了。
“那就滚!永远滚出我的世界,也滚出南茜的世界!”
房慧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和乔洋说话了。
2
居士把琴抚得乱七八糟,鱼姐有些听不下去了,便敲了敲桌面,道:“过来喝茶,听得有点累。”
他只得转到她的茶桌边,端起那杯新月银光细细啜了一口。
“鱼姐,我有心事。”
“琥珀白光,第三泡最香。”她没有抬眼看他。她今天穿的是紫红色绣蓝碎花棉褂,很别致,所以她更愿意低头欣赏自己的穿着。
“鱼姐,我有心事啊啊啊?”居士继续卖萌。
“说。”鱼姐皱起了眉头,她不明白这些孩子怎么老有心事要讲出来,心事不是应该放在心里的吗?
这时,门上的瓷风铃叮当作响,细碎的声音里伴杂轮椅轻微的马达声——古小川来了,戴着墨镜。
“哇!机械战警!”居士一声怪叫,惊动了所有茶客。
古小川看了居士一眼,点头道:“你好,我叫古小川。”他摘下墨镜,露出一对巨大的黑眼圈。
“来杯茶?”鱼姐用眼神示意居士闪到一边,古小川于是就占据了居士之前坐的位子。
“有咖啡吗?”
鱼姐摇头。
古小川只得端起那只她斟满的茶杯,饮了一口。
“告诉我怎么样才能让一个女人死心?”他闷闷地问。
居士忍不住吹了一记口哨。
“让女人死心?我以为那已经是你的拿手戏了。”鱼姐几乎是从鼻腔里发出的声音。
“我快要被折磨疯了。”
“只有疯子才能逼疯一个人。”
“那怎样才能让一个疯子变成正常人?”
“那不是你的工作吗?”
“我从来不是个合格的心理医生,这你知道。”
“要让一个女人对你死心,只有一个办法,让她爱上别的男人。”
古小川点点头,将新月银光一饮而尽,然后转动轮椅离开了。
他的轮椅刚滑到门口,那门竟自动开了,夹带着一股深秋的冷风,风中站着一个女人——房慧。
房慧裹着艳丽的披肩,内罩黑色高领羊毛衫,足蹬栗色皮靴,一团火似的滚入,还未看清她的身姿,她便已经坐在刚才古小川坐过的位子上了,甚至都没正眼瞧过古小川。
“喝茶?”鱼姐拿出一个新的青瓷杯,那瓷色青到发绿。
“有咖啡吗?”
鱼姐摇头。
房慧长叹一声,拿起杯子一饮而尽,道:“怎样才能让一个男人爱上一个女人?”
“这不是你最近一直在研究的功课?”
“我是说另一个女人,不是我自己。”
“那是另一个女人的事,与你无关。”
“可是?”
“你是太想演琼瑶戏里的女主角了吧,所以才对别人的事情这么上心,以为把钟情自己的男人推到另一个失落的女人身边有多伟大?都什么时代了,还在演这种矫情戏码。快滚,今天你不适合来这儿喝茶。”
房慧像是被一箭射中要害的猎物,惊慌失措地逃走了。
“看,这才是有心事的人。”鱼姐慢条斯理地将居士的茶杯斟满,“我终于到更年期了,唉?”
3
张士豪对南茜的执着程度令人匪夷所思,他依旧坚持每天五十条短信的猛烈攻势,并坚信对方不会被他逼疯。南茜几乎处在冰冷湖底休眠的状态,可他似乎浑然不觉,以为她是身披黄金甲的公主,终有一日他可以剥掉她的防护罩,让她接受他热情阳光的照射。
南茜在《摩登》的表现也变得古怪了,她与乔洋之间只保持平和的同事关系,他们会交流工作,除此之外便没有更多接触。偶尔的,小桃和阿青也邀她去弄堂咖啡馆喝下午茶,当然那得趁陆安安不在的时候。可能是她们都觉出了南茜与乔洋的关系变了味,于是吃抹茶蛋糕的时候会旁敲侧击地问这问那,主要围绕“房慧掰直乔洋的工程进展如何”这一主题展开。
“谁知道呢。”南茜猛吃蛋糕,她已经胖了两公斤,肚皮上一抓一把肉,但还是没有任何减肥的打算。
“我就说,那个女的又不好看,远远望去像大妈,乔洋那么潮,怎么可能看上她。”小桃与房慧显然不在一条审美线上,有如此评价很正常。
“就是!所以妥妥失败了吧?早知道当初就该叫安娜姐上。”阿青激动地附和。
两个女人完全忘记了当初也是在这家店她们对房慧寄予厚望的光景。
“没,她?她成功了。哦,不,应该说,我成功了。”
虽然南茜的声音跟蚊子叫似的,两个女人还是激动到狂吼:“什么?”
“具体情况!细节!来龙去脉!”
在饿虎扑羊般的压迫下,南茜一咬牙便全数摊牌了,房慧和乔洋发展到什么地步,乔洋又是怎么阴差阳错地跟自己上了床,上床之后他又是如何表现的。那简直就是一本戏,可唱得百转千回,尤其南茜虽然形容得很简易,却撑出了足够的空间让那两个女人开辟脑内小剧场,所以“唱”完以后,小桃猛吮杯里的柠檬雪泥,阿青的烟抽了一根又一根。
“如此说来,他对女人是有反应的啊?”小桃打了一个饱嗝,气管里全是冰凉的雪泥味儿。
“如此说来,他对女人也硬得起来啊?”阿青狠狠抽了一口烟。
南茜不再言语了,她心烦意乱,隐约明白乔洋根本不是有了新男友,他只是随便拖了个二货来刺激她的!这说明他不爱她,把她当癌症那么来防,甚至不惜一切。是她没有魅力?嫌她老?嫌她丑?嫌她不够性感?她现在都已经改穿聚拢型胸罩了。当一个女人无法得到她喜欢的男人时,从来就不会找更深层次的原因,只一味把问题归纠于外形不够吸引对方。
“其实这也蛮正常的嘛,看过许鞍华的《得闲炒饭》没?里面讲到,无论男女的性取向都是有个比例存在的,从一到十来排的话,有些同性恋与异性恋的取向比例是五五开,那种就是双性恋;有一些是三七开,平常是直男或者直女,但也不是没有可能爱上同性;还有一些一九开的,那就是标准同性恋或标准异性恋,性取向很固执。如果乔洋都能和南茜做,那么他必须是五五开啊!”谈到老一套的性取向问题,在淫乱的地下摇滚圈混迹已久的阿青立马来了精神。
“你们讨论了那么久,就只是分析乔洋的性取向吗?”一想到自己不够漂亮,南茜就心烦意乱,这次的事让她面子丢尽。
记得很久以前,《摩登》来了一位做过模特的男编辑,帅到惊天动地,他的车窗外侧每天都会出现一朵玫瑰,压在雨刷器上。起初他以为是哪家的孩子搞的恶作剧,直到某天有个戴眼镜的宅女突然出现在编辑部里,并对着他大声朗诵了一首唤作《每天送你一朵爱情》的酸诗才真相大白。那个宅女被编辑部的女人笑了整整大半年,事后大家总结经验说:“就算上吊也不能变成那样的女人。”
现在呢,南茜基本上已经是那样的女人了,就差没给乔洋念首诗了。
4
“哥们,如果有可能,我也想做同性恋了。女人都好可怕呀!”
凌晨两点的小区天台上空无一人,居士手里拿着一听啤酒,跟死党乔洋诉苦。是的,这些日子以来,他在充当乔洋的基友时见证了南茜瞬间被判了死刑一般的表情转换,也在清鱼茶园见证了一个中年大妈精神错乱一般的复杂情感纠结,他彻底怕了。女人这种动物在因为没钱而不太谈得起恋爱的居士眼中等同于怪兽,甚至怪兽还是简单明了地作恶,被奥特曼一揍就老实了,女人又不能揍,也似乎永远都不会老实。
“想都别想,我是直男。”
面对做含情脉脉状的居士,乔洋当场重拍了他的后脑勺。其实,这个城市的晴夜已经不太看得见星星了,他们对着蒙了几层灰纱的天空呆了半晌,什么话也没讲。乔洋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魔咒控制住了,他反复回味房慧对他撂的那些狠话,又想起南茜在床上温柔地拥住他时的甜蜜,她是个好女人,总是追随他,可他就是怎么也爱不起来。男人要一个女人的时候,从来都不是因为爱,有时候只是生理需要,甚至只是要一个安慰,在房慧那里受挫以后,他极需安慰。
所以乔洋自认是个坏男人,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爱坏男人,他猜想自己大概是因为坏,才会这么受欢迎。凭乔洋幼稚的头脑是无法估量女性智商的,他以为她们会对他誓死效忠,其实仰慕他的红颜里百分之九十都只是想来一段,根本不会奔着和他结婚而去,结婚对象之类的标签,从来就是贴在张士豪他们身上的。除非乔洋以后变成张士豪,在此之前他就只是个满身开着烂桃花的傻帅哥。
“不过那姑娘挺好呀,比你妈好多了,你为什么不要呀?”忍了很久,居士才开始嘴贱。
“她不是我妈,拜托!”
“但她果真很像你妈,起码看上去跟你妈一样老,而且整个人脑子有点不正常,你最好以后看见她就闪避,否则万劫不复啊。”
万劫不复?他尝到她第一道菜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万劫不复了,就像南茜发现自己爱上他的时候一样。每个人都在自己的情感迷宫里绕圈,能出得去的都是超级理智的人,出不去的才是情种。
“如果闪避不开呢?”乔洋问得可怜巴巴。
“什么?她对你性骚扰了?”
在居士的概念里,女人一过三十就可以去死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乔洋托他假扮GAY去伤透南茜的心真是再合适不过了。
“好了,你是粗人,不懂得我们这些内心细腻的人是如何应付生活的。”乔洋对居士下了一个粗人的定义。
粗人?学古琴,离家出走,在清鱼茶园鬼混,那分明是细致的文化人做的事。你乔洋才是粗人!
居士愤愤地在心里反击哥们,却没有讲出来,他觉得今天这样的气氛不适宜跟乔洋吵架。
天台的冷风直灌入裤管,他们即刻感觉到深秋的衰败气息,那是要穿厚船口袜的日子,人字拖该收进衣柜里去了。瑟瑟发抖之际,乔洋说:“要不要下去吃个火锅?我快冻死了。”
“不是应该在这里吹萨克斯吗?那是刘青云最喜欢的电影情节,《新不了情》啊。”
不知为什么,乔洋突然哭起来,眼泪在风里抽痛了一次又一次,他想念房慧给他做的五花肉,想念那道重口味的合欢药膳,还有油汪汪的牛肉烧土豆。房慧在他心里以食物的色香味出没,他完全记不起她的脸,却在她的世界里泅泳。
“这样的日子哭,很不吉利呀!”居士对着灰蓝色的天空长叹。
“我没哭,只是?”
“只是有灰尘吹进眼睛里了?那接下来要不要我跟你说,只要抬头仰望星空,眼泪就不会流出来?忒俗了,基友!”
“我他妈的才不会讲这么LOW的话,我只是饿哭了好不好?我要去吃火锅。”
乔洋边讲边飞速往楼梯口走去,居士跟在后面。两人下了楼,走到火锅店门口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没进去,却在一家日料店门口停住。居士拉着乔洋进去,然后点了一份牡丹虾握寿司,他说:“不知为什么,跑到楼下的时候就完全不想吃火锅了,超级想吃这个啊!”
粉白相间的牡丹虾肉贴附在米饭上,像一颗颗艳丽的玉石,口感微凉,虾的鲜味与米饭里的醋味混在一起,让食物有了层次。这料理也许算不上特别,却特别贴心,再华丽不过虾肉,再丰盛不过鱼汤。
两个人喝着热腾腾的味噌汤,吃了一大盘寿司,乔洋几乎能尝到寿司师傅手心冰凉的温度。
5
陆安安想去远行,她把家里藏到蒙灰的纪念相册翻了又翻,拍它们的时候还没有靠电脑或手机翻阅的习惯,所以这些彩色照片看起来都旧旧的,边缘泛起奇怪的光,每个人的轮廓都略微模糊。相册这东西如今都成了老古董,但她仍是爱那本第一次结婚时婚纱影楼附赠的相册——红棕色硬封皮,右下角是一朵烫金的百合,很沉重,每翻一页都要花些力气,然而东西拿在手里才能让她觉得安稳,否则就很不确定。相册里依旧有陆安安的婚纱照,那时青春还在她额头上打转,她有一张饱满而娇艳的面庞,算不得漂亮,但是很甜,微卷的刘海在当年很时髦,她就做了那样在如今看来极古怪的头发去拍的照。与第一个前夫的合影已经都撕碎踩烂封在过去了,但陆安安还是留下了所有专属她个人的婚纱照,因为照片看上去还是很美;第二次拍下的婚照也是这么处理的,留下个人的,撕烂合照的,不过第二组她更喜欢,虽然老了一点,却有了一种叫性感的奇妙特质。她以消瘦到扁平的身材挑战了吊带长裙,站在暗褐色背景墙前,像一支快要折断的芦苇,头发盘在脑后,露出细细的脖梗,手臂上缠满枯萎的曼珠沙华。那绝对是一组可以上时尚杂志封面的作品,当时陆安安请与自己私交甚笃的一位时尚界摄影师帮忙整的,那摄影师把连她自己都忽略掉的一面拾了起来。
算来算去,这两组婚纱照才是陆安安婚姻的最美好遗留物,她捧在手里的时候内心无比温暖,从女孩挨到单身女人,终究抵不过几张照片的跨度。
但是,陆安安还是感觉灵魂深处的某个角落空落落的,是男人的问题吗?她想起了古小川,从而进一步思念他健康而茁壮的器官,遂心生满足,她可以和他一直好下去,但只限于在床上,付安娜已经几次三番跟她说:“这个男人胆子太小。”胆子小?也对,否则怎么连一次婚都不敢结?而她都已经结两次了!那么是私人时间太少的缘故吗?可能是。她已经连续三年没能出门旅行一次了,记得年纪很轻的时候,她再穷都要每年出趟国,去尼泊尔与脏兮兮的当地人挤同一辆公交车,去泰国参拜佛像,去印度捂着嘴巴看恒河。是的,尽管当时她只能去相对便宜的地方,高端大气上档次的日本和欧洲只能与她遥遥相望。但现在有这个经济实力了,她却忙着结婚、离婚和上班,风景一再错过。她最讨厌工作狂,却不知不觉中变成了那样的怪物,所以她强烈希望能有个人陪她去一片陌生的土地,让她重新考虑整合自己的生活。
当私生活离一个女人越来越远的时候,情趣这玩意在她身上也就无从体现了。想到这一层,陆安安不禁心惊胆战,她甚至能通过镜子发现岁月在她脸上缓慢而清晰地绽开裂缝。
“《摩登》能一直前进,月度销量和订阅量节节攀升,离不开各位员工的努力。所以杂志社决定让大家放松一下,给你们每人三千元旅游补贴,你们可以在这三个月内随便找哪个时候外出旅游,到时票据拿回来报销。不过还是要注意工作上的衔接安排,不要一窝蜂地挤在一起走。当然了,你们都是杂志社的潮人,应该更享受单身旅行或双人旅行,不会做集体大出动这么挫的事。散会。”
陆安安的决定,让整个《摩登》瞬间沸腾了,以至于接下来的一个礼拜大伙儿都在上网找旅游胜地。日本京都游?坐游轮去济州岛?干脆参加欧洲十天豪华旅行团?抑或只身进入佛教圣地不丹来个心灵瑜伽?各色潮或不潮的旅行计划在办公室炸开了锅。小桃首挑日本,但没有两三万下不来,只得拼命怂恿没什么理财观念、每个月工资都不记得花在哪儿的阿青跟她同行。无奈阿青想去的是西班牙,因为听一个在西班牙旅居的女作家说在那儿肚子饿了就站在餐馆门口向食客讨一个欧元买面包吃都可以,在阿青的耳朵里听来那不是苦逼,却是浪漫。乔洋心心念念想去的是台湾,在他的想象中拿着舒国治的《台北小吃札记》封底夹着的那张美食地图去逛夜摊一定爽爆了。
只有南茜和付安娜什么动静都没有,两个不露声色的女人默默坐在电脑前审版面,后来竟是付安娜没忍住,在QQ上悄悄问南茜说:“菇凉你想好去哪儿玩了没?”
南茜的QQ很久才开始跳,回复只有两个字——“蓝洞”。
“一个人?”
“肯定不是!”
那句“一个人”刺激到了南茜,她怎能可怜到这种地步,连个旅伴都找不到?同时她又隐约不安起来,难道她的孤独处境已经被人家看出来了?有那么明显?
于是,严重受刺激的南茜给张士豪发了个微信,内容是这样的:“下个月我要去塞班岛,和我一起?”
“嗯!”张士豪的回复却出人意料地冷淡,但很坚决。
6
房慧在家里摆弄她那一阳台的花花草草时,发现那盆紫色雏菊的叶子收缩了,那是将死的迹象,而且她心里清楚,那是被频繁浇水浇死的。过分爱惜花草就会有如此下场,有时候忘记它们,它们反而长得枝繁叶茂。她叹了口气,把那棵雏菊挖掉,在泥里撒了一把夜饭花种子,听说那东西特别贱,不去管它都会开花结果。刚刚把种子埋好,房慧的手机微信就响了,她迫不及待地用脏手去打开它,干吗这么急?连看个微信都这么急?太久一个人,她到底受不了。
发微信来的人,是房慧期待的乔洋,直到看到乔洋的头像,她才发觉自己很期待他的消息。
乔洋跟她说:“下个月我想去台湾吃遍美食,要不要一起去?”
要不要一起去?她当然要去了!这么长时间闷在家里,只到过附近的私家菜房尝过鲜,其余的生活就是在家码字,最近她开始为一些网站写星座占卜的东西,这种稿子相当好写,只要编造一下“每周运程”就可以了,比如“金牛座在本周情运最佳,会遇上心仪的异性,对方还会向你献殷勤,适宜去户外约会,会有意外收获哦!所以本周金牛座的运程给八十分”。
之所以要搞这些全中国人都相信的扯淡星座学,兼因她最近实在是没心情料理美食,稿费收入随之锐减,她只得转向去尝试写星座。不久之后,整个城市有百分之九十的“每周星座运程”都出自房慧的胡编乱造。“为五斗米折腰”的日子,对于房慧来讲并不陌生,她的单身公寓和一衣橱的奢侈品都是码字码出来的。经常会有一些自诩作家的人来问房慧怎么会如此有钱,房慧总是冷笑着回答道:“因为我什么稿约都接,而你们却要挑三拣四,捍卫所谓的文学节操,活该要饿肚子。”
现在,她终于在“胡诌星座学”方面有了一定成就,是该拿这些稿费出去玩儿一趟了。同伴是乔洋,真是再好不过了,这家伙带得出去!这时候,她就没照照镜子,想想自己这副尊容是否能被乔洋带得出去。
“好啊,一起去。”借着财力的底气,她回复得相当干脆,但转念一想,又泛起了一点小心眼,于是接着道,“通行证我本来就有,你就帮我订好飞机票和酒店,把账号给我,我把钱打到你户头上。”
这话里的意思有二:一、此次旅程费用各半分摊,谁也别想占谁便宜;二、房慧比乔洋有钱,所以主要是乔洋别想占房慧的便宜。
乔洋到底嫩些,没听出话里的意思,于是兴冲冲地去订机票了。
另一边,付安娜还在跟南茜QQ私聊。
“去蓝洞干什么?潜水?女孩子家太危险了。”付安娜显然很怕死。
“没什么。”
南茜避过了付安娜的追问,她自觉跟这个女人聊不到一块儿,同时也懒得解释太多问题。比如去蓝洞,是因为她听闻在深海下沉的蓝光闪闪的洞穴之中,有健美彪悍的古罗马人探险的痕迹,后来被一批头戴紫色夜合花、身披金缕衣的女巫占领,在那个昏洞洞的世界里秘密修炼,萃取魔法中的精华?是的,那些在南茜脑海中盘旋的女巫无时无刻不在诱惑着她,如果得不到爱情,那么用巫术蛊惑到也成。她甚至觉得乔洋不够爱她,是因为她缺少魔力而非魅力,魅力可以吸引人一时,唯有魔力才能魇住他一生。
她一厢情愿地在泥沼里挣扎,反复看一些韩剧,越看越觉得自己像故事里的女二号,永远爱而不得,也永远锲而不舍,直到最后一集里突然回心转意,黯然松手,看男一号和女一号手牵手潇洒离去。这些情节她看到了吐,于是愈发牵挂深海里的那个蓝洞,那儿一定能给她一些不一样的启示,倘若上苍无法让她重获爱情,那也必须让她重获新生。
至此,南茜已经完全走进自己的死胡同了,她想把自己灌醉,到大街上展览失恋相;又想把张士豪叫过来,跟他上床,借另一场欢欲把乔洋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迹彻底冲掉;她更想冲到房慧那里去质问她,质问她怎么会把事情搞成那么烂。她有很多种设想,每一种都有自暴自弃的倾向,选来选去,都没觉得哪一种合适。所以南茜还是表现得很冷静,她假装看不见乔洋,尽管他们在公司里低头不见抬头见,她还是保持着淑女姿态。乔洋却有些心不在焉,全部心思已扑在台湾之行上了。
“说,要哥给你买点儿什么?头等舱机票和五星级大酒店都订好了,还有啥要哥给你准备的?”
张士豪精神头很足,南茜愿意和他一起去塞班岛,他的机会来了!他不要年轻貌美的粉木耳,他只想安安心心娶个老婆。
“订的是两间房吧?”南茜一听张士豪的声音便心生厌恶,又有一点内疚,她实在不该怪他,他对她做的任何事都是对的。
“你这话说的!”张士豪激动了,“哥是那种乱来的人吗?哥正派!两间!必须两间!咱俩住隔壁,妹妹你寂寞了,欢迎随时来串门。”
“嗯嗯,就这样吧,挂了。”
南茜在恶心得快呕吐之前挂掉了手机,心气儿高的女人总是非常讨厌土鳖男人,俗语叫LOW咖,觉得他们从气质、品味、人生观都跟不上时代,应该过一种镶金戴银的空虚生活。可她南茜想要的是惊天动地的爱情,男人必须潮,穿件三十块钱的T恤就跟穿了套阿玛尼一样上档次。她曾经努力说服自己接受张士豪,他不错的,有钱、年轻、长得不算难看,足以让她进入上流社会,但她偏偏是琼瑶式的少女心,追求一种带有奇幻色彩的经历,她的生命抗拒流俗。
所以整个《摩登》杂志社里,南茜是第一个请旅游假的,她要早早离开,去找那个蓝洞,把忧伤都放进去,再用大海做盖子密封起来。
7
“出去旅游不是挺好的嘛!”鱼姐拿出一罐新月银辉,用日本银壶来煮,这些日子以来她一直在炮制新茶,想给自己一点新的情绪。
“我也觉得。”房慧面色潮红地端着茶杯,她显然已经过了挣扎期,现在正开始一心一意地算计如何在台湾制造一点浪漫回忆,她仿佛看到自己和乔洋手牵手站在淡水河边欣赏对岸烟火,在宜兰山角下头靠头呼吸同一方空气,在恒春小镇的海滩边肩并肩深夜慢行,在五星级酒店的房间里?不行!只有这个不行!她想象了千百次跟他翻云覆雨,将所有春梦里的男主角都换上他的面孔,她是欲仙欲死的,同时也怕得要死。
“是啊,你终于发现其实有这样一个男人也不错吧?他若再对你鞍前马后,二十四小时随叫随到,你就更动情了。”鱼姐眼角的细纹呈散射状,绽开了一朵花。
“嗯!”房慧用力点头,啜了一口茶,烘焙的焦味儿在嘴里蔓延,第一泡总有一点人工制作的痕迹,等三泡过后才会彰显茶的本来面目。
“那么就去吧,我也再没有锦囊妙计给你了。说实话,一切都比我想象中发展得快,否则以你的姿色、气质和魅力,完全不可能得到这样的鲜肉。但有一种男人,天生比其他的粗货要有鉴赏力,他可能是品出了你的贵族气息,这是你自己都意识不到的。阿慧啊,你是完全没发现自己内在的品质,当然全世界的男人都不会真正在乎女人的品质,只在乎是不是容易上手,能不能控制得住我们。但是,你若早生个两百年,一定是在宫里住着的。你骨子里那种传统、清高、端正、教养,还有一点深邃的矫情,没七分眼力见儿的男人还真欣赏不来。”
话毕,鱼姐就把浮在云端的房慧送出门了。
“你这样抬高她,会不会害了她?”一直坐在里间窃听的古小川终于滑出来,他越来越清瘦,像是体内长了寄生虫。
鱼姐面无表情,努力抑制更年期的浮躁情绪道:“因为不抬高她,她永远过不了自己那关。这老姑娘心思太复杂,又矫情得紧,得下猛药。”
“那会不会效果适得其反,让她越发不敢和那个小帅哥发展?”
鱼姐缓缓摇头,脸色开始变得沉重,说:“有些女人,天生带有一些常人不会有的自尊,所以她们活得很苦,还偏偏被世人看不起。比如像你这样的男人,自己都一团乱麻,有什么资格去把玩房慧的处境?”
“我没有把玩她的意思,我只是担心她。她容不得别人欺骗她,一点也不行。高度自尊让她无法适应这个社会,应该给她个台阶让她下到凡尘才是,而不是对她说假话。”
“你怎知我对她说的是假话?”
她偏一偏头,发鬏上的银莲花簪子闪闪发亮。
8
居士彻底变成穷光蛋了。
在连续吃了五天方便面后,连放的屁里都带着一股防腐剂味道的居士,刚刚被肯德基开除,原因是他在厨房里偷吃要倒掉的一桶鸡翅。原本那批打工的稍微拿点剩菜回家再正常不过,但居士那头稻草不肯染回黑色已经让店长怀恨在心,早叫他不用来上班了,但居士居然很拽地跟那店长说:“知道我爸是谁吗?你敢开除我,我一分钟之内就让我爸把这家店收购了。”店长跑去跟上头告状,诡异的是上头还真去调查了一下居士的老爸是何许人也,然后就没再追究居士的发色了。此后,店长不服气,总算又找了这个理由将他扫地出门。
居士揣着口袋里最后的五百六十块钱挨了整整一个月,在这一个月里,有半个月的饭资都是乔洋出的。后来因为乔洋要去台湾,拼命省钱,就再没顾得上这位好兄弟,居士只能靠泡面度日。还有更重要的一点,鱼姐那里的学费再也供不上了,那把丝弦古琴,从此就上了她的墙,再也没下来过。
要弄钱,一定要弄到钱!
居士这样下定决心的时候,手机响了,是一个旧友来找他借钱。
“我自己都快讨饭了,哪有钱借你?”居士苦笑。
“啊?跟你老爸要嘛,你不是公子哥吗?”旧友很快就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打死都不会跟他老人家要钱,你放心!”
旧友在电话那头一阵贼笑,然后道:“想来钱其实很容易,现在赶紧到北境花园来,哥传授你几招。”
居士于是从乔洋的招财猫储蓄罐里挖了几块钱,坐着地铁去了北境花园。
那旧友是个身材瘦长的帅哥,其实说是帅哥,也没有帅到哪里去,眼睛很小,唇形倒是很漂亮,经常一次花三百块吹头发,买身衣服抵得过他一个月的工资。居士一直奇怪这样的人是怎么混到现在还没去死,拿两千块的主反而混出了月入二十万的范儿。
旧友点了根烟坐在角落里,还是一派贵族范儿,那双韩式的眼睛眯成两条缝。旧友旁边还坐着一个女人,打扮精致,面目浮肿,下巴上布满痘痕,戴一副眼镜,一看就是欲求不满的女白领。
女白领看到居士进来,勉强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为三个人的咖啡买了单,便起身告辞了。
“别误会,跟你借钱只是暂时周转不灵罢了。”旧友歪了一下头。
“哦,那女的是谁?你姐?”
居士其实是顺口一问,这么矬的货色他才不放在眼里。
“不是我姐,是摇钱树。”旧友眼睛眯得几乎已经看不见了,“你刚说没办法借钱,我就只好跟她复合了呗。”
“复合?你什么时候跟这样的货色交往的?不知道你还那么重口味嘛。”
“这你就不懂了吧?”旧友撸起袖子,露出一条精壮的胳膊,“知道我为什么一直坚持健身吗?那是资本。如今是男色时代,男人长得漂亮也是占便宜的。这个城市里,有很多单身寂寞熟女,还有一些得不到老公滋润的人妻,她们平常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其实心里一直想要那个,懂吗?你说咱们这些人,除了年轻和长得帅,还真就没别的优势了。那些女人吧,虽已是明日黄花,但她们有经济实力,钱包永远鼓鼓的。所以呢,要互相利用资源,我们给她们一个姐弟恋的美梦,她们给我们钱花。你知道吗?这半年里,我已经去过日本、尼泊尔和越南岘港了,我哪有钱?都是那些老女人掏的。你还真别嫌弃她们,其实在床上关了灯,跟年轻小美眉一样生猛,还有很多你不知道的技巧。花她们的钱,白吃、白玩、白睡,多好?你还别看不起我,咱们这个圈子里都是比谁钓上的大妈多,再不比谁泡上年轻小妞了,那个玩久了没滋味,你还得在她们身上花钱。不如就把眼睛放到那些大龄女人身上,保管不吃亏。”
“怪不得啊?”居士瞠目结舌之余,长叹一声。
“怪不得什么?”
“我有一哥们,现在也跟一个老女人搞七搞八的,相差十一岁呢!过些日子,他们还要一起去台湾旅游。”
“你看看,时代变了,老男人玩小女人,老女人玩小男人,这都不是什么丢脸的事。居士你呢,长得也很受欢迎啊,为什么就不能在这上头动动脑筋?”
旧友一语惊醒梦中人,居士仿佛已经看到眼前无数个老女人围绕住他,给他端上红酒和红木家具,把他整个人围在金山银山里了。
“可是,你又不喜欢人家,这么做是不是太委屈自己了?”居士还是有节操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喜欢她们?”旧友的眯眯眼睁大了一圈,“老有老的好处,而且啊,她们还特要面子,无论啥时候甩了她们,都没一个敢闹的,因为嚷嚷出去丢的是她们的人嘛!”
“那不是跟做鸭差不多?深深鄙视!”
一想到乔洋原来是从房慧那里圈钱,居士就有些生气,气自己的朋友如此没下限,更气整件事情经由一个无耻之徒的嘴就从爱情下降到了卖身的档次。在居士风花雪月的脑袋瓜里,一切龌龊勾当都与他保持着距离,他可以对许多灰色事件冷眼旁观,却受不了身边有亲友在做这些坏事。
“这哪里是做鸭?比做鸭高贵多了。你试试就知道了。”
居士已经一刻都不想多待了,他只希望此刻正坐在乔洋那间破公寓里打魔兽。
9
房慧把炖了一晚上的土鸡从紫砂锅里拿出来,将清汤倒进一只白瓷罐里,给自己舀了一碗,坐在电脑前慢慢喝。她觉得自己最近很虚弱,需要进补,要以充实的体力去台湾,她预感到在那里要走许多路、看许多风景。考验一个人的智慧与韧性,旅行是最好的方法。
喝到一半的时候,门铃响起,房慧透过猫眼看到了一头生气勃勃的稻草,她打开门,看着居士,笑道:“你怎么知道这儿?”
“翻了乔洋的手机,还破解了他的QQ密码,好不容易查到的地址。”居士如实回答。
“哦,请进。”
不知道为什么,房慧对居士无端地产生信任感,她觉得眼前这个没心没肺的年轻人必然是正派的,抑或喜欢古琴的年轻人一定不会坏到哪里去。
居士在房慧的沙发上怎么也坐不住,他觉得这个女人的房子里过于整洁,而且风格很混搭,既有传统的中国画和日本旧式茶具,还摆放着极现代的锡制艺术品,几个掏空了心胸的人形模具七扭八拐地放在书桌上,大花色的波斯地毯在米色茶几下怒放着,一盏昏暗的台灯摆在卧室的床头柜上头,台灯上流泄着雪白瀑布,那应该是某部电影里的道具,至于是哪一部,居士一时想不起来了。
“来这儿干吗?”房慧单刀直入。
“嗯?这个?”居士红着脸,吞吞吐吐的,“我就想问问,你跟乔洋现在怎么样了?”
“你是他老爸呀?这么关心。”
“没?”居士慌忙摆手,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欲望,“我只是觉得,乔洋跟你年纪差那么多,你们真打算走到一起?太奇怪了。”
“谁说我们打算在一起?”
“你们不是要一起去台湾?”
“那又怎么样?就算一起去旅行,也不代表要在一起啊。你都跟乔洋在南茜跟前公开出柜了,也不代表你们真有一腿。”
居士这才发现房慧绝非等闲之辈,这个女人出人意料地理智,且具备惊人的洞察力。
“那,你们这次去旅行,旅费是AA制吗?”
“是,AA制。”房慧心里涌起一股怒气,因为AA制刺痛了她,她还是骨子里很守旧的女人,认为男女一道出行,男人负责全部费用是天经地义的。
“那乔洋没有跟你借钱吗?”
居士心里的那股欲望愈涌愈烈,他快要绷不住了。
“何出此言?”房慧的笑意很浅,很冷淡的客气。
“唔?只是?就是?”居士狠狠抓了抓满头稻草,脸红了。
房慧皱起了眉,她很烦清除地毯上的头皮屑。
“我不知道你来这儿到底想干吗,乔洋有没有跟我借过钱是我跟他之间的事情,与你无关。再说了,你要是想知道我们的事,不是应该去问你的好基友吗?”
“嗯,啊?那我?”居士的那团欲望已经变成熊熊烈火,那火烤得他浑身震颤,剧痛让他身上的每个细胞都在炸裂。
“你怎么了?额上全是汗啊。病了?”
“不是,是?是?能给我喝点儿这个吗?”
还未等房慧点头,居士已经冲向她的书桌,一把端起放在那儿的汤碗,一饮而尽,然后双目喷火,仿佛中了什么诅咒,向房慧伸出一只手:“还有吗?”
是的,站在房慧的寓所门口时,居士就已经闻到鸡汤的香味,新鲜的、热乎的,不含任何防腐剂,没有餐馆里做出来的那种平庸而浓艳的敷衍气息,那是专供一种叫家里人的物种饮用的,是他在快餐堆里永远尝不到的味道。他的饕餮之欲于是在鸡汤的勾引下愈演愈烈,他很饿,饿得几乎忘记自己此行的目的。他只希望能在这散发奇香的浓汤里游泳,一直游到天堂彼岸。
就这样,居士把整整一锅鸡汤都干掉了,他喝得又急又快,然后浑身发烫,胃袋像是被放进微波炉转了十分钟,活力在复苏,之前所有的疲倦、忐忑、愤怒都不见了,他只想在美食的拥抱里安眠。
喝完汤,居士的每一根脚趾头仿佛都在冒烟。
“我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但我跟乔洋是多年的兄弟了,我们高中的时候就一起打架,不是我打他就是他打我。乔洋绝对不是吃软饭的,他也做不了鸭子,那活儿太难做了,我身边就有那种人,特别操蛋。但乔洋啊,乔洋不会的,我怎么都不信他会向你骗钱,他会吗?他是我见过最他妈老实的人。但是呢,我也不相信他真心喜欢你,你看看你,你?你的汤煮得真他妈的好喝。你是怎么弄的?当然,乔洋也不可能因为这个就喜欢你吧?他是吃货,但也是有节操、有鉴赏力的吃货啊!对不对?嗯嗯?差不多了,再来一碗我就饱了?吃什么好东西都有饱的时候,你这个汤其实?”喝汤的时候,居士的嘴并没有完全被食物占领,他还在不停地说话。
房慧素面朝天,还戴着眼镜,穿着臃肿的带小猪图案的珊瑚棉全套睡衣,手里捧着一杯自制的蜂蜜柚子茶,看居士喝她的汤,滔滔不绝讲他如何看不上她。
汤罐见底的那一刻,居士已泪流满面,说:“我终于明白乔洋为什么喜欢你了。”
“要不要再来点苹果派?”房慧拿出一块切成三角的冷派,苹果泥从边缘夹缝里往外挤的样子很诱人。
于是,刚刚声称已经很饱了的居士又消灭了一块派,然后直冲玄关去换鞋,动作快如闪电,说:“再不逃跑,我也会爱上你的。”
“嗯,乔洋要是早点介绍我们认识,我也会爱上你的。”
房慧的笑容变得温暖了,事实上她只要待在家里,穿得像随时要上床睡觉的样子,就会变得有亲和力,剥下伪装的女人永远都可爱。
居士离开以后,房慧有些自责地给乔洋打了个电话,毕竟热鸡汤加上冷派,此男回家肯定坐在马桶上几个钟头起不来。
“我真是嫉妒你。”
“嫉妒我什么?”
“嫉妒有那么多人爱你。”
此时,乔洋家的厕所里果然发出了热辣辣的恶臭味。
10
古小川和付安娜在秋叶食堂里待了很长时间,肉桂面包加上蔬菜汤居然也能嚼很久,他们都不讲话,付安娜吃得很细致,古小川却像是没有任何一块食物吞到胃里去,它们都在他的口腔里消失了。
“放手吧。”他深吸一口气,从未有哪次谈话像现在这么艰难。
“我是病人,记得吗?病人在被治好之前,绝不会放过她的医生。”
“我从来没喜欢过你。”
“我说过我在乎你喜不喜欢我吗?”
她的面容在温和的灯光下仍是冷冽的。
“那你到底想怎么样?”
“既然你不爱我,那你又能爱谁?我确定浑身上下都没有一丝装扮出错,应该已经做到人见人爱了。”
“感觉这东西,不是靠打扮就可以得到的。”他试图跟她讲最浅显易懂的道理。
“哈。”她报以尖笑。
“好吧。”他投降了,“我是爱另一个女人,很爱很爱,爱到不敢跟她表白。你知道,有些女人把爱情作为事业来追求,她们不怕伤自尊,锲而不舍,让男人心生恐惧,你就是这一种;而另一些女人,把爱情视作洪水猛兽,她们永远小心翼翼,甚至抗拒爱情。你也知道,每个人都是天生贱格,越是逃避的越想索取,她就是那一种,所以才让我放不下。”
“原来你爱上陆安安了,还真看不出来。”
付安娜喝掉最后一口蔬菜汤,道:“冬天到了,谁做的汤好喝,我们就会爱上谁吧?”
11
南茜终于浮在蓝洞上方了。
她耳朵里都是自己的呼吸声,面罩散发出一股令人恶心的塑胶和唾沫混杂的气味,那个深蓝色洞口就潜伏在那里,她必须穿过那些五彩的鱼群,拨开尸体般僵硬的珊瑚,向着那个看似幽秘、实则越来越明亮的国度游去?她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接近蓝洞,但是直觉身后有一股温暖的力量在推动着她,一直推着她滑向那片玻璃瓶底一般深邃的蓝。
怎么还没有听到女巫的歌声?
南茜直觉有一股压力在她的脸部停留,她只能努力保持平衡,迅速踢动脚蹼往更耀眼的那片蓝游去。阳光宛若一杯糖水,把蜂蜜一般的甜溶解在大海里,于是海变得柔和了,将她轻轻簇拥、挤压?
女巫呢?
南茜拿着防水手机,在大张着的洞口前停驻,她狠狠地在那儿拍了几张照片,将那个边缘闪烁着诡异光弧的神秘钟乳洞穴记录下来。正在拍摄的时候,她直觉有个黑影从身后一闪而过。是女巫吗?她笨拙地转过身去,却见一条长如布匹的马林鱼自侧面摇摆而过,大睁的眼睛里满是敌意。对于这些海底原住民来讲,南茜是个入侵者,她没有资格深入蓝洞,探寻本该只有它们才知晓的秘密。
要如何把那些糟糕的情绪放归这里呢?南茜在洞口游移,感觉耳膜快要爆炸了。她已经能看见通过呼吸器吐出的水泡,一串串往阳光明媚的地方升去,然而她的身体仍在海底,呼吸声变得刺耳,一刀一刀地削刮着她的灵魂,她很痛,又发不出声音,只能用急促的吐纳来稳定情绪。
莫名的恐惧汹涌而来,南茜深吸一口气,纵身跃入。
这才是真正的海底王宫。由石笋构筑起的廊柱发出淡绿色的冷光,钟乳石岩壁竟是五彩斑斓的,那大抵是女巫祭祀时用的神庙,她们赤裸上身,坚挺着乳头,乘坐流血的巨鲸而来,把每颗受伤的心脏嵌在壁上,久而久之,那里便成了一座灵魂圣殿。女巫也是有情欲的,南茜隔着塑胶抚摸那些壁石,竟尝出了眼泪的咸味。
“女巫啊女巫,让我得到所爱之人的爱吧。”她对着岩壁呐喊,声音瞬间被吸得无影无踪。
无论说几百遍,南茜的愿望都是无声的,她仍然只听到呼吸声,也许是人鱼把她的声音拿走了,然后给她一双人腿,让她在人间受苦。
她蓦地意识到自己其实就是一条人鱼,忍着痛楚行走在刀尖上,王子依然视而不见。她要向女巫们讨还公道,得不到爱情,又何必让她这样辛苦?
南茜直觉自己愈发沉重,两只肩膀都快要抬不起来了,她奋力朝着洞口游去,背上的管子却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了。
“别走了,留下吧,他永远不可能爱你。”
一只手抓住了她,她让进退两难。
“不!”她挣扎尖叫,“我要回去,一定要再问问他。我拿灵魂跟你交换,你给我一瓶灵药,我想办法让他服下,然后他就永远是我的了。”
“哈哈!”那缠绕住她的东西开始嘲笑她,“你以为靠灵药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再说了,你把灵魂给了我,拿什么去爱一个人?恋爱中的人都是有灵魂的。”
“那我该怎么办?”
“留下来,听我们唱歌,你不就是为此而来的吗?”
随后,南茜听到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海水源源不断涌入她的耳洞和口腔,她终于聆听到海妖的歌声,清亮、悠远、空灵,恍如一条透明的钢线,穿透了她的身体?
如愿以偿?
南茜笑了。
12
张士豪在岸边的餐厅里等了两个钟头了,南茜还没有回来。他满脑子盘算的都是如何在今晚将这姑娘拿下,邀请她喝点红酒,让两个人都微醺,微醺就好,既能保持绅士风度,又能成事儿。他这样想着,然后吃了许多牡蛎,那东西壮阳,能让他生猛如虎。于是,等待成了酝酿,张士豪甚至都没有想一想南茜为什么迟到那么久,到后来他实在绷不住了,就到潜水区转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
大小姐是去哪儿耍了?莫不是碰上什么外国帅哥,然后好上啦?
在张士豪眼里,南茜那点英语只能勉强应付买东西、点酒水和问路,但对于英文一窍不通,看字幕电影还特别费力的他来讲,她已经属于神级了。他认定,南茜再次后悔了,她一定是在海边跟哪个金发男子调情呢。刚刚她跟着一些陌生游客去潜水的时候,他们中间就有一些阳光男孩,是跟张士豪完全不同的类型,不是LOW咖,从他们古铜色的脸膛和修长的手指就能看出来,都是可以登上《摩登》杂志封面的品质,让他望尘莫及。
直到看见南茜的尸体,张士豪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事情不是他想象得那样?搜救队员找了两个小时之后,终于在一处禁游区看到一具浮起的人体,打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冷冰冰了。
南茜的嘴唇很紫,面目也不浮肿,像一片轻薄的羽毛,在张士豪脚边浮荡。他死死地盯着她,希望她能即刻爬起来抽他一耳光。但是,她一动都不动,面容平静,眉头微蹙,像是在思考什么重要的人生课题。他轻触她苍白的皮肤,皮肤回报他柔软的反弹,很快这柔软就变硬了,很硬很硬,温度为零。
“怎?怎么回事?”张士豪在急救室门口,透过落地玻璃看着穿绿色救护服的人围住南茜,他们忙碌穿梭于这个狭小的空间,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但是,真的与他无关吗?那跟谁才有关?
在弄清楚责任之前,张士豪甚至不敢打电话给南茜的朋友,告诉他们她死了。
南茜死了?
那个一直在他心中轻舞飞扬的女孩,她很纯净,有点轴,对爱情从来不舍弃希望,有自己的人生规划。她那么美,即便死了,尸体仍是美的,既不像睡着了,也不像空壳,却是一具艺术品,比生前更漂亮。张士豪后来站在急救台前看着她的时候,都有些入迷了。这女孩是怎么了?她为什么非坚持潜水不可?他之前数了一下,有八个人跟她一起去潜水,为什么只有她是被捞起来的?而其他人都是自己爬上来的。上帝真是可恶,知道要收纳他看中的那一个,南茜就是太特别了,她在飞机上不吃飞机餐,一个人剥开心果吃,吃了很多,他叫她别吃了、吃点饭,她还白了他一眼。她拍过很多照片,她的手机还套着防水袋,就摆在一个银色的医用器皿里,他拿起它,打开,发现有密码,他不知道密码是多少,只能干着急。也就是说,他不知道她生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什么。高科技的东西太操蛋了,把什么都隐藏起来。
南茜啊,你到底为什么要这样?你觉得有意思吗?你是对人世有多厌倦才会选择这条路?这里是塞班岛,不是中国,不是你自己的家。你要把灵魂放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地方,会不会不合适?
张士豪盯着南茜的尸体整整一夜,他没有流一滴泪,只觉心里有一块什么地方被挖掉了。他记得来塞班之前,南茜是做了许多功课的——哪间酒店好,哪个餐厅的东西好吃,哪里是沙滩日光浴的最佳位置,哪边的风景最怡人。她有很多准备,还说回去以后要写一篇关于塞班风光的文章刊在《摩登》上。她文笔很不错,适宜写小清新文章,她还特意买了只旅行用的水杯,说是要装一罐那里的海水回去,可那只杯子,张士豪找遍都没找到,后来就只能这样不了了之。
死在异国要怎么回家呢?
只有喊魂吧?张士豪做了一百种心理设想之后,才打电话通知了南茜单位的同事——小桃。小桃听闻噩耗,第一个反应是:“瞎说什么呢你?”然后把电话挂了,过了五分钟她才又打过来,这次问得很仔细,然后解释说:“因为你也没有带哭腔,我当然以为你开玩笑。”说完,她在电话那头号啕起来。
是的,接受一个朋友的死需要时间过渡,不可能一下子就意识到那个熟悉的人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接下来的一切,都让张士豪头痛欲裂。
南茜的父母和妹妹要过来认尸,他们从办签证到飞来塞班大约需要一周时间。那一周里,张士豪都躲在酒店房间,他不说话,只是机械地活着,还是没有流眼泪。然后,一个又一个他认识的或不认识的南茜的朋友都打他的手机了,他向他们说明情况,忍受他们泣不成声的反应,每一个都语无伦次。
张士豪在跟他们做解释工作的时候,心是冰冷的,他恍惚觉得那是另一个世界的人在跟他沟通,也许南茜随时会打开酒店房间的门走进来,往大床上一扑,嚷嚷着“累死人家了”。
不可能死的,南茜不可能死的,一个大活人哪有这么容易死?张士豪想起那些强壮的煤矿工人,他们被埋进废井之后,也要过好几天才会停止呼救。南茜怎么一下子就没了声音呢?
直到南茜的遗体被火化,她那几近崩溃的父母捧着骨灰盒登上飞机的时候,张士豪还在想这个问题。
“南茜啊,回家了啊,这里要上楼梯,小心,慢慢走。”南茜的母亲对着女儿的骨灰盒轻声细语,她双眼红肿,眼泪在来塞班的时候就已经流干了。
“南茜啊,上飞机了,你好好坐着,扣好安全带。”
“南茜啊,下飞机了,慢慢的,这里有台阶,这里要转个弯的?上车了。小心,小心?”
直到南茜的骨灰盒带到广州的时候,她的母亲都没有开口对张士豪讲过一句话,只是不停对着骨灰盒喃喃自语。
最后,骨灰盒被安置在南茜父母寓所之后,这位中年妇女才抬头跟张士豪说:“这几天麻烦你了,谢谢。”
“啊啊啊啊啊!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他终于崩溃,跪倒在地,哭得歇斯底里。
13
乔洋盯着南茜的画看了三天三夜。
那是一幅油画,深蓝色底调,一双女人的腿在蓝色里行走,腿雪白,有修长的、骨骼分明的脚趾。
南茜送他这幅画是在去塞班之前,她把画放在乔洋家门口,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希望你幸福,我会永远在那片蓝里守护你。”
乔洋当时把那幅画塞进一只书柜,转个身就忘记了。他实在无暇顾及南茜的感受,画面鬼森森的,不可能挂起来。反而是居士很喜欢,一个劲儿说等赚到点钱就把它裱起来。
南茜的死讯,是小桃告诉乔洋的,乔洋拿电话的手瞬间冰凉。
“这种玩笑你他妈少开!”
他在暴怒中挂断了电话,因为心里明白,小桃再怎么天然呆也不可能拿朋友的死开玩笑,这又不是在演《老友记》。
随后,乔洋就彻底沉入了海底,他把手机关掉,把居士也关在外头,一个人缩在阳台上一动不动。他希望时间就这样静止了,南茜还是在不远处爱着他,对他掏心挖肺,他自己呢?就在原地不依不饶地抗拒她的示好。
这原本该保持好几年的节奏怎么就突然中断了?不可能!于是他重新开机,打了南茜十个电话,都是无人接听。他复又关了手机,让自己变成一个聋子。
“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一个喑哑的声音从地底传来,那声音的主人是个中年女人,头发堆在面庞两侧,鼻梁很高,快要占据整张脸的四分之一,手指枯瘦如枝,正在整理自己的衣服。她穿了一件红棉袄,暗黄色蜻蜓盘扣,造型胀鼓鼓的,刚好可以掩盖她平薄的身板。她摸了一下乔洋的头,然后跟他说:“受不了了。”
“妈!妈!”乔洋哇哇大哭起来,在他行走人世的第八个年头里,母亲就穿着那身红棉袄走了,从河里捞起来的时候,棉袄吸饱了水,变得很薄很重,她就被这样束缚住了,手脚都直挺挺的。
“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呀!”
乔洋怕得心脏都扭曲了,他看着母亲被一群人抬起来,放上一辆三轮车,他追着那车子跑,听见旁边那些看热闹的人在说:“啧啧,太可怜了。听说是当爸的不像样,带着姘头走了,不管他们母子俩,你说一个女人家,带孩子本来就吃力,现在又没了工作,不死还能怎么办?”
不死还能怎么办?还有很多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穿着红棉袄的母亲,从此在这个城市的河底游走。听闻船家下去打捞的时候,发现她整个人是站在水中的,像一枝盛开的红番莲。
现在,水底又盛开了另一枝莲,南茜如霜如雪的花瓣正在塞班的蓝洞内绽放,乔洋不敢想象她的样子,他甚至不敢想她的名字,好像一想就会与死亡接轨。
那些地狱般的日子里,居士每天都在外头敲门。
“乔洋,快开门!我他妈快冻死了!”
“乔洋,你他妈出来,我饿得不行!”
“乔洋,我已经在大街上睡两天了,你行行好,让我进来吧!”
他根本没发现自己叫乔洋,他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一株植物,和阳台上那盆红红绿绿的蟹爪兰一样,安静、没有脑细胞,只管迎合季节的枯荣。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可怕的缄默,乔洋蓦地想起杜拉斯的情人扬,杜拉斯死后,扬把自己封闭起来,与杜拉斯的灵魂交流了整整一年,这一年里他没剃过胡子,餐厅的人把饭递进门收了钱就走。想到这儿,乔洋摸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刺刺的,这让他发现自己还是个活人,胡须在生长。
“乔洋,你开门!有种你他妈就开门!”居士还是定时定点地在门外狂吼。
他永远不会开门,如果可能,他想就此消失在这里,化作空气,飘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乔洋这样想着,面无表情地望着阳台对面的一户人家,那里住着一个熟女,整天晾晒性感到爆的内衣裤,他平常总把那当成风景,直到发现那熟女就是故意晾给他看的,才让他胃口尽失。他真的不擅长体会爱情的艰辛,甚至不擅长谈恋爱。他只想把狠心拒绝南茜的那些人生片段剪成纸屑!
当时怎么就对她如此残忍?他自己都开始不明白了。
他不爱她,他只知道自己心里是这样想的,所以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伤害她了?把她搞上床,再抛弃她!她那么无辜,那么甘愿为他牺牲一切!
乔洋于是钻进了南茜的画中,蓝色,深不见底。他想象她在海中窒息的样子,一定是与水草纠缠在一起,然后生命线骤然绷断,她化作泡沫浮起,被打捞上来的时候如一团羽毛?那羽毛是红色的,鲜红鲜红,像一层诡异的皮肤贴在骨肉上,那红缓缓蔓延,既不像血,也不像染料,却是生命汁液的流逝。他看到面目苍老的母亲,将南茜轻轻抱起,走进一团雪白的光。
“不要啊!妈!不要啊啊啊啊!”
他拼命追赶,脚踝却像拖着两个铅球,迈步极度笨拙,但是?但是南茜还在她手里,还在母亲手里!她为什么要带走她?
乔洋对着阳台上一株濒死的植物痛哭,眼泪和鼻涕粘在一起,他不停地用毛衣袖子去擦,擦得面孔刺痛起来,但是这种痛似乎能缓解心灵的伤口,所以他擦得更用力,哭泣是无声的,他听不见也意识不到自己在流泪,就像十八年前,他在母亲的棺木前坐了很久,手脚都被二月的寒风刮得没了知觉,他想做个表情的时候,脸上没有一丝肌肉在动,这才发现原来是被冻硬的眼泪鼻涕糊住了。
现在,他再次落到邋遢的境地,那个精于修饰自己的乔洋,那个能把三十块钱的T恤穿出三千块钱味道的乔洋,那个能搞定一切熟女和萝莉的乔洋,那个人见人爱的“万人迷”,如今却丑得吓人!
“乔洋,你他妈开门!冻死我了!要是冻死了,你他妈手上又犯一条人命啊!开门!开门!”
居士还在门外狂吼,他和南茜不熟,只是她生命中一个伤人的过客,所以他要敲开这扇门,是为了自己能进来取个暖,顺便安慰一下悲痛欲绝的好基友。
乔洋没有开门,事实上,他打算永远都不开门了。他早就离开这个房间了,去到陌生的塞班岛,站在那个蓝洞前,窥探一个女孩的灵魂。
南茜?南茜?他在洞口呼唤了很久,久到已经跨越了时间的概念。居士把身上最后的五十块钱掏给了锁匠,撬开门的时候,他发现乔洋已经变成了一只鬼魅,风干的鬼魅,坐在地上,一动不动。
“哥们,你这是要吓死我呀?”居士尖叫着把乔洋从地上拖起来,他其实是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完成这个动作,因为眼前的乔洋完全就不是他认识的那个人,头发宛如荆棘四处疯长,与污浊的胡须连成一片,下巴上黏糊糊的,像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居士看不到乔洋的眼睛,那眼睛像是闭着的,又像是微睁的,没有眼珠子,只有眼白从缝隙里露出一点端倪。
居士把槁颜枯爪的乔洋扶到床上,然后他就像一只装满稻谷的麻袋似的倒下,脸朝下埋进被子里。
“吃点东西?”
居士手忙脚乱地从乔洋的包里掏了点钱,然后冲到楼下超市买了一碗速食粥,煮上水泡熟了,端到乔洋面前,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他翻过身来,舀了一勺粥递到他嘴边。
“几天没吃东西了?赶紧的!吃!”居士没心没肺地将滚烫的粥水贴住乔洋的嘴唇,乔洋还是没动,但他看清了他的眼珠,那眼珠呈现一种虚无的灰色。
“哥们,你真别吓我呀!”居士把勺子强行塞进乔洋嘴里,粥水顺着唇嘴往外直流,从脖子一直淌进他的毛衣里。
当时居士还不知道,乔洋已经决定永远都不吃东西了。
14
张士豪要杀掉乔洋的决心和乔洋绝食的决心一样大。
他花了大价钱破解了南茜的手机密码,发现里边大多数信息是关于乔洋的——乔洋爱吃什么,乔洋今天穿了什么衣服,乔洋去一个叫房慧的老女人那里了,乔洋跟她过夜了,乔洋拒绝她的求婚了,乔洋出柜了?都是乔洋!原来那家伙不是欠了她钱,欠的却是情!
乔洋是那个被他派人揍过的家伙,张士豪自己没见过,但他却无端地肯定,让南茜葬身海底的元凶应该就是此人。如果没有他,也许南茜就不会想去什么狗屁塞班,更不会去潜什么水。这姑娘就是太轴了、太蠢了、太痴了,跟他张士豪一样。
张士豪决定重回那段他很想忘记的黑暗岁月,那时候他流汗又流血,为的只是一口热饭,那时候他也有很多女人,她们一个个为他流泪,或是他为她们流泪,然后纷纷转身离去。张士豪很清楚,要娶一个好姑娘回家,那姑娘必须是南茜那样的,如风中雏菊,不染一丁点儿尘埃,她会有迷失的时候,但这种迷失只能归类于单纯。他甚至都原谅了南茜把身体给乔洋这件事,她就是一个糊涂蛋。没错!
他绕过手下那帮兄弟,直接从厨房里找了把剔骨刀,如果有可能,他想把乔洋身上每一根骨头都剔出来,然后头七那天放在南茜的坟头烧掉。
怀抱这样的仇恨,张士豪敲开了乔洋家的门。
开门的是发根露出黑茬儿的居士,居士一脸的困惑加疲惫,手里还端着半碗饭,饭面上铺着切片的速食香肠。
“你谁啊?”
“你谁啊?”
居士皱了一下眉,道:“走走走,上门推销早不时兴了。”
“乔洋在吗?”
张士豪两眼充血,紧紧盯住居士,心想怎么南茜会看上这么个人,自己比他好一百倍呢,这姑娘就是傻啊。
“他不在。”
看到杀气腾腾的张士豪,居士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真不在?”
张士豪猛地一把推开居士,冲进屋子里,居士本能地上前拦他,却被他一掌拍开。
居士倒在地上,却很勇敢地迅速爬起,死死抱住张士豪的后腰,他发现了,发现张士豪袖子里藏了一把刀。
“乔洋!出来!你有种就出来!”张士豪怒吼着往乔洋的睡房里冲,但他举步维艰,因为那稻草头发的青年正死命抱住他的左脚。
张士豪狠狠甩动左脚,却怎么也甩不掉,他低头瞪着居士,高举剔骨刀,恶煞一般道:“再不放,我可下刀子啦!你他妈是不是乔洋?是不是那个混蛋?”
“是,我就是!有种你他妈倒是捅啊!”居士的倔劲儿也上来了。
“捅就捅!老子已经打算好被枪毙了!”张士豪已经与理智无缘了,他最反感被绊住手脚,眼前他只想为南茜复仇,手刃那个负心汉。
刀子快要插进居士脊背的时候,屋子里传来一声暴喝:“捅!马上捅!捅了我再报警!”
两个厮打在一起的男人瞬间僵住,凝固成一个杀戮与被杀戮的动作,他们抬头,看着站在屋子里的那个女人。
那女人有点胖,烫了一头绵羊卷,穿着袒胸紧身衣,外搭一件大毛领圈的厚风衣,打扮艳俗,表情却显得很端正。
“捅啊,快!”
房慧走近他们,再绕过他们,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从包里掏出一支烟点上,像是在观赏某部好莱坞大片里的凶杀场面。
张士豪拿刀的手缓缓放下了,他被房慧的气势震到了。居士在他脚下龇牙咧嘴,带着哭腔道:“慧姐姐,我好怕呀!”
“不管你为了什么要捅他,都有一定的理由,你先捅吧,捅完了再告诉我。”
“你?你他妈又算哪根葱?”
“这个你不用关心,反正你要捅的人又不是我。”
“?”
在僵持了半分钟之后,张士豪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无奈的呜咽,眼泪哗哗流个不停。
“谢谢?呜呜呜呜呜呜?谢谢?”
“谢谢?啊?”居士脸上的惊恐变成了疑惑,但双手还是把张士豪的大腿抱得很紧。
“松开他吧,勇士。”房慧示意居士放手。
居士看了张士豪好一会儿,感觉对方身上的每一寸肌肉都松了,他才放开手,爬起来不停地喘粗气。
“谢谢,谢谢?”
张士豪哭天抢地地道着谢,走出了乔洋的居所。
“这哥们怎么啦?神经病啊?”居士揉着发酸的手臂,挨着房慧坐下来。
“这神经病看起来是条汉子,明知下不去手,却还是来了。”
房慧站起来,走进卧房,看着坐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乔洋。
乔洋其实已经是个半死人了,他静止在某个陌生的空间里,双颊凹陷,目光呆滞,唯有满面的胡楂才显示他仍是有生命的,身上有些东西还在不停地生长。
房慧坐到床沿上的动作很轻,像在对待一个珍奇古董看着乔洋。乔洋没有看她,只是微阖双眼,那是一具空壳,血液在每条血管里流动,却不见半点生机。
“你怎么了?”房慧抚摸了一下他雪白的嘴唇,触感有些扎手。
“他已经七天没吃东西了。”居士沮丧地陷在沙发里。
“有喝水吗?”
“有,我拿吸管强行给他灌的,要不然恐怕就死了。”
“赶紧送医院。”
“呃?乔洋可讨厌去医院了。”
“放屁!上次被打成个熊样儿的时候,还不是去了?”
就这样,乔洋被送到了医院,打上了点滴。他还是什么都不吃,东西喂到嘴边都吐出来,头发也开始变稀薄了,一些原本该属于年轻人的特质正从他身上慢慢消失。他苍老了,眼角浮现干涸的皱纹,皮肤苍白中带有一些乌黑的划痕,脚完全无法跨出去,只能躺在床上等死?
乔洋会死吗?
居士不敢想象,他起初以为乔洋只是伤心而已,过几个小时就会好,但是当他粒米未进的状态持续了两天之后,居士开始害怕,他怀疑乔洋是被南茜的鬼魂缠住了,她勒住了他的食道,要将他拖去地府跟她做伴。女人是很狠的,居士一直这样认为,尤其是自己那把心爱的古琴被鱼姐占为己有之后。
接下来,小桃、阿青、陆安安,甚至付安娜,都去探病,她们在乔洋的病榻前轮番劝慰,但完全没办法确定他能听得见她们的说话,他太痴呆了,把自己封闭起来的人,外界根本无法触动他分毫。
小桃说:“乔洋哥哥一定是中蛊了,要不然怎么会这样?”
阿青说:“要说南茜又不是他女朋友,何必弄成这样?作吧?”
陆安安说:“本来想提拔他当副主编,真是太可惜了,都不能来上班了。”
事实上,无论《摩登》的哪个员工绝食到这份上,她都会说“本来想提拔当副主编”的,以示自己对员工的无限关怀。
只有付安娜没发表什么意见,她向来都是个独立到变态的女人。走出乔洋的病房,她只是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拍拍陆安安的肩说:“副主编的位置他坐不了,可以考虑我。”
小桃和阿青在一旁直翻白眼。
乔洋还是沉在海底的样子,盐水瓶里的葡萄糖滑过橡胶管流进体内,他的手很冷,需要一个暖水袋,但他没有讲出来,他觉得一个濒死之人是不需要暖水袋的。那些来探望他的女人们自医院鱼贯而出,取车的取车,赶地铁的赶地铁,生活还得继续,别人的伤或死,那都是别人的事。
乔洋还是冷着,他觉得快要冻死了,胃袋像纸片一般合拢着。
这个时候,有个女人走进来,让他瞬间觉得手心板有了温度,他微微睁眼看了一下,是房慧。
房慧将他输液的手放在暖手宝上,他第一次有了重回人间的知觉。
“吃不吃东西呢,随你。”房慧像是瘦了一些,双下巴不见了,“但是南茜已经没有了,你就算赔上一条命,她还是回不来。我知道,我这样劝你根本就等于放屁,这种心伤,谁劝都没用。唉?不过我就奇了怪了,你不是一点都不喜欢人家吗?怎么这会子还纠结到这份上?你们但凡是男欢女爱、两情相悦,倒也罢了。南茜又不是你女朋友,你说你在这儿累个什么劲儿呢?难不成,你睡过人家又不认账,所以内心有愧?哦,不会不会。你不是出柜了吗?你是‘同志’啊,你只爱男人嘛!那稻草头的小屁孩才是你的真爱吧?我看着其实也挺像的,你可没看见啊,他那天为你把命都豁出去了,这份基情感天动地啊?”
乔洋看着房慧的嘴巴不停地开合,像是听到了一点声音,比如提到南茜还有基情什么的,但他的脑子怎么也转不过来,无法理解这些意思。不过“南茜”两个字还是戳痛了他,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痛,他曾经嘲笑过那些热爱狗血琼瑶小说的人,现在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比他们好多少,依然会为一个他急于摆脱干系的人自暴自弃。
“听着,咱们现在不是在演《烟雨濛濛》,你不是书桓那个二逼男,南茜也不是如萍,更不是自杀,她只是出了意外,如果那天去塞班的人是我们俩,也许我也会死在蓝洞里。你就不能把这件事努力淡化掉?你已经为了一个朋友的死浪费了十来天的青春了,现在拿个镜子给你照,你会惊喜地发现自己提前步入中老年人生了。所以啊,麻烦你吃点东西吧。死了个人,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将来都会往那条路上去,从一岁死到一百岁死,谁不是这样?”
随后,乔洋的鼻腔内涌入一股奇香,它们缠绵在他的面孔上,那香里有温柔的呼吸,更有抓住味蕾的芬芳,在他的想象里,那香味必定来自某种独特的食物,孰料却是一碗简单的白糖粥,舀起的每一勺都会拉出一条亮晶晶的玻璃丝线,不用尝就知道会清甜到什么程度。
“张嘴,吃!”房慧用的是命令式口吻。
乔洋微微将头撇到一边,连这样的动作都让他感觉吃力,像是耗费了半辈子心神。当初他转头嫌弃南茜的深情时,也是这么干的,只是那时他做得太轻松了。
“吃!给我吃!”房慧把银汤匙强行塞进乔洋枯裂的嘴巴。
乔洋努力躲闪,鼓起嘴大口吐气,把粥水喷出来,溅在房慧新买的艳俗皮草上。
“你他妈到底想怎么样?”
房慧一边骂,一边坚决地将粥塞到乔洋的口腔里去,乔洋那只捂在暖手宝上的手抬起来,试图推开她,可惜他已经使不上力了,她猛地抽下围巾,撕成两半,绑住他两只无力的胳膊,然后更坚定地将汤匙抵住他的下巴,像用枪顶在他的脑门儿上。
“吃!”
动弹不得的乔洋,用愤怒的眼神瞪着房慧,他身体里的一些情愫终于在她野蛮的入侵之下复苏了。
15
初冬的墓园并没有显得很萧瑟,事实上中国人的墓园都不会萧条,它们始终被一批又一批哀吊者的香火烘烤着,那里的魂魄从来都不必四处游荡,只要在这里安心享受纸钱和供品。鱼姐和居士站在南茜的坟墓前,看着碑上的照片,连连咋舌。因为这张照片选得太好看了,让南茜绽放了百合花一般清纯幽静的美,她的坟墓又是在靠近过道的地方,多数凭吊者路过时都忍不住侧目。
天哪,这么漂亮的女孩子,真是可惜!
虽然南茜现实里并没有那么漂亮,她普通得像一只广场上散步的白鸽,只是羽翼要更柔顺一些。那是某个在巴黎发展的时装杂志御用摄影师因私交关系给南茜照的,而且并没有刻意为她准备,只是在她眺望窗口的那一瞬间被摄录下来,光斑打在她四分之三侧脸上,木纹满布的餐桌上摆着紫色单瓣桔梗,她的下巴刚好有一点被桔梗遮住,半长发垂在一边,另一边夹在耳朵后头;她的眼睛里宛若装满钻石,亮晶晶的,裸出的脖颈很细弱,皮肤上那层白细的绒毛仿佛在光斑里酣睡?
据说当时摄影师正在接受南茜的采访,其间她突然顿了一下,然后望着落地窗外喃喃道:“今天我们这里天气晴?”摄影师于是用手机将她照了下来。
天气晴,是的,南茜特别爱大晴天,可以穿得薄,也可以暴晒自己湿淋淋的情绪。
于是,在阿青和小桃的强烈要求下,南茜的遗像就选了那张掠影式的抓拍照,果然把每个上坟的过客的眼球都抓住了。
“居士啊,你说这女孩要是真有照片上那么漂亮,那乔洋为什么不要她呀?”鱼姐将一束勿忘我放到墓碑前,然后拿出一个葫芦状小香插,再取一截白檀点燃,香气氤氲弥散,即刻驱走了刺鼻的火烛烧纸味。
“其实也没那么漂亮,照片特别好?”
居士依稀记得第一次看到南茜的情形,他走进北境花园,远远看到乔洋跟那个女孩面对面坐着,无比般配。那女孩看起来很舒服,很小清新,抓在手里的布袋竟是手工刺绣品,她一点不张扬,也没有戴夸张的假睫毛,小黑裙穿得特别低调,但绝对可爱。那一刻,居士的腿抬不动了,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走过去扮演这个残忍且奇葩的角色,他应该悄悄转身离开,让他们继续深入谈谈,也许过不多久,他就能看到好基友和那顺眼的女孩手牵手逛大街了。
可是,万般纠结的居士还是走过去了,用一张无辜的脸切断了南茜最后的希望。
乔洋为什么不要她呢?这混蛋是吃错什么药了?
想到这一层,居士就很想把乔洋抛下不管,真命天女他都错过,他这是中蛊了吗?
“那你觉得她跟乔洋般配吗?”
鱼姐站在那里,等白檀寸寸变灰,跟居士说话也是有一搭没一搭的,更像在死人跟前公然打听她的八卦。
“没有比她更配得上那傻逼的了!我一看到他们俩在一起,耳边就会响起教堂的钟声和《婚礼进行曲》。”
“所以你有些恨你那不长眼的哥们吧?”
北风扫过鱼姐的面颊,皱纹好似被吹深了几分。
“恨他也没用,他就是固执。”
“居士呀,你每天在街上走的时候,跟前路过那么多男男女女手挽手,你觉着他们大多数都般配吗?”
居士认真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在你这个年纪,比你和乔洋还清高,普通男人根本不放在眼里,即便对方平头正脸,还猛献殷勤,我也是对他们淡淡的。因为总觉得自己将来要嫁的绝对是个白马王子,身份地位倒在其次,重要的是感觉,那种我能为他赴汤蹈火的感觉。后来有一天,我参加一个读书会,你也知道这种聚会装得很,什么人看本书要和大家坐一起看?读书是最私人的事了。可是,其间猛地闯进来一个醉汉,险些把咖啡馆都给搅个底朝天。我原本呢,给自己的如意夫君勾勒过一幅蓝图,必须高白瘦、读万卷书、穿着特别讲究,还要架副眼镜。可是,那个醉汉呢,通体乌漆抹黑的,普通话都讲不标准,一口浓浓的乡音,除了眼睛还算好看,其他地方都不敢恭维。可不知为什么,这醉汉就是在我心里住下了,他一把夺过我的书撕得稀烂,然后指着我的鼻子说:‘你们这些假装高贵的女人,什么臭德行?’后来,我再去那家咖啡馆的时候,发现他还在那里,他拿了一本书给我,说是赔我的。我们两个人交往的时候,都是偷偷摸摸的,不敢让人知道。为什么呢?因为他跟我走在街上,就跟一个脚夫跟随大小姐出行似的,一点也不像情侣。后来我到底没忍住,跟身边几个手帕交讲了,结果她们都当我是病人。所以我就再不敢讲,更没办法告知父母我有男人了。我们就这样瞒来瞒去,后来终于有一天,瞒不住了,我怀上了。依你们现在年轻人的态度,怀上也没什么,爱生就生,不爱生打了。但我当时那个年代,可就没那么好应付喽。我跟他去讲,他听了,只讲了一句话‘你敢把孩子打掉,我就杀了你’。不知为什么,我当时听着还挺高兴的。后来有一天,他去跟我父母提亲,怕被两位老人看不起,他还特意买了辆凤凰牌自行车,那时候有这件家什就算不错了,可他不知道我很小的时候就是坐汽车的。事情的发展呢,就可想而知了,跟琼瑶剧有得一拼,果然父母就怎么都不同意,还要跟我断绝关系。我当时两边权衡了一下,到底还是拧不过现实,于是跟他讲那孩子我打了,要杀便杀,不杀就放了我。他当然没有杀我,却对我说了一句话,就是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跟我讲过的——‘你们这些假装高贵的女人,什么臭德行!’他从此消失在我的生命里,一次都再没出现过。”
“为了保住这个孩子,连续一个礼拜,我都手里握着把水果刀,谁要架我去医院堕胎,我就自尽。后来父母没办法,把我送出国去,孩子生下来了,我就把他留在国外。像是老天给我的惩罚吧,那孩子?”
说到这里,鱼姐顿住了,然后转头对居士笑道:“跟你也不熟,干吗讲这些?罢了。我只是想解释,两个人相爱,不见得要般配,有时候般配的概念是个枷锁,把很多人都绕进去了,所以他们终生都不幸福。”
白檀燃尽,只余一截白白的灰。
居士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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