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管二胡叫琴。好在村里再也没有别的琴,所以,把二胡叫琴也不碍什么事。
我们很小就从小叔那里学会了做琴。要一截老竹筒,一根老竹枝,一张老蛇皮,一束老棕须,一块老松香。好多人都有一把自己做的琴,只是腔款各不一样,所以,还是常常要叫小叔来调一下。小叔拧一拧,拉一拉,琴声就正了。
“我这琴不好吧?”
“好得很。”小叔说着,就给大家拉上一曲。大家一听,真的好得很,那琴声是那样的机灵,要尖就尖,要涩就涩,真是一把好琴啊。
爱听和不爱听的,差不多天天都可以听到小叔的琴声。放牛的时候,他会坐在岩坦上拉琴;砍柴的时候,他会坐在扁担上拉琴;大清早,他会坐在院墙上拉琴;傍晚,他会坐在溪边拉琴。后来,有人说,这样可不行,一个村子整天都是琴声,天天都像在哭丧似的,晚上做梦听到的也都是像下雨似的声音。
“我是拉给自己听的。”小叔这样对人说。
大家想想,也是。大家看小叔拉琴,好像真的是拉给他自己听的。他低着头认真地看着自己的手,轻轻地摆着头。他的牛跑进别人的园里,他也不知道;我们挑起柴要走了,他也不知道;甚至,溪的那一边有一只狸猫直盯盯地看着他,他都不知道。偶尔他也会抬一下头,往往会把我们吓一跳,好像,他无限伤心似的,那眼光白白的,沉沉的,软软的,像一摊糨糊,好像都快要把我们粘住了。好在,他一会儿就慢慢地合下眼皮,低下头。我们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小叔就这样天天拉着他的琴,让琴声像炊烟一样在村子里飘来荡去。有时候,他也会吹吹喇叭,吹吹口哨,学学鸟叫或风声。小叔把两片树叶合在一起,或者把一圈青树皮放在嘴里轻轻一嚼,或者就是一根葱,就可以做成喇叭,吹出各种各样好听的声音。小叔吹喇叭的时候,村子就显得很热闹,像要来客人似的。这样的时候,大家就说,村里有小叔,也是挺热闹的一件事。可是,就是在吹喇叭的时候,大家觉得小叔的眼光也是那种伤心的样子,白白的,沉沉的,软软的,像一摊糨糊。
有一年,村里来了一个木偶戏班子。他们一伙人在台上又拉又弹又敲又打,小叔站在台前像一个小孩子似的,听得直了眼。
“他是不是个半傻子?”戏班子的领班偷偷地指着小叔问村长。
“半傻子倒不是,但一听到好听的声音,却和半傻子差不多。”村长说。
不过,只一天工夫,小叔就和戏班子的人熟了。他们听了小叔的琴声后,都说真是太好听,只是不合腔不合调,没有戏没有文,可惜了。
“我本来就是土学的。”小叔笑着说,“我是在山上从风声水声鸟声那儿学来的。”
“不过真的很好听。”那个领班想了想,像是回味一道菜,“真的很好听,像流水像风声像叹息。”
“这算什么。”村长说,“他的琴声,连山货都觉得好听,都忘记了害怕。还有,他常去拉琴的地块,连麦子都长得特别好,连橘子都结得特别大,还有,要是村里哪个女人难产了,他在窗外轻轻一拉,那孩子一会儿就出来了。不信吧?”
这以后,村里要是来了戏班子,都会叫小叔给他们拉上一段,每一个戏班子的人听了都说太好听了,在哪里都听不到这么好听的琴声,只可惜,琴声里没有戏文。就这样,小叔很老很老了,还在拉他的琴。
好在,小叔没有成为独自人。
有一次,来了个戏班子,听了小叔的琴声后,有个女琴师就决定留下跟小叔学拉琴,后来,就再也没有离开了。大家说是有点儿可惜,小叔人长得挺好看,拉琴的样子也挺好看,可惜那是个瞎眼女人,她什么都看不到,她也看不到自己长得可不怎么样,但照她陶醉的样子,好像她自己长得跟观音似的,好像她什么都能看见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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