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识这个羊倌。过去的数年里，他一直过着没有故事的日子。他放牧羊群，早出晚归，他知道哪里有草，哪里没草。他放牧过一群一群的羊，一年一年都在换。我们那儿称淘汰，一群羊淘汰了，就是到了该屠宰的时候了，一般都在春季，春节前。不过，羊倌放的羊始终保持着一群的规模，好像他一直放牧同一群羊。白天放羊，晚上睡觉。羊倌习惯了这样的生活，他的脑袋一挨着枕头，立即会响起呼噜声。
可是，有一天，羊倌失眠了，而且，一连几天都睡不着，好像眼睁睁地看见一片茂盛的草地，一条河隔着，过不去。他的牧羊生涯里，没有过失眠的历史。他头一回尝到了失眠的煎熬。他就去镇里找医生。
医生问：你有老婆吗？
羊倌说：没有，睡不着，跟有没有老婆没关系。
医生配给他安眠药。过了三天，羊倌又找医生，他说：你给的药不抵事。
医生提供了一个秘诀，说：你就数羊。
羊倌说：每天傍晚，羊进圈我都数。
医生说：你临睡前，躺在床上，数想象中的羊群。
羊倌三天后又来找医生，说：还是睡不着，一点儿都睡不着。
医生说：你怎么数羊？
羊倌说：我数了今年放的这群羊，数了去年放过的羊，还数了前年放过的羊，越数越睡不着。
医生说：接着，又发生了什么？
羊倌说：我发现，我已放了那么多的羊，上万只羊了，不数还真的没在意呢，我放过的羊，剪下的羊毛，可以堆成一座小山了。
医生说：那又怎么样？
羊倌顾自说：羊毛纺成线线，线线织成羊毛衫，连县城的商场都摆不下。
医生说：那又怎样？
羊倌说：我不是可以开一家羊毛衫专卖店吗？还可以打自己的牌子，我那些羊毛衫绝对用纯羊毛，我可以优惠打折销售，我察觉，现在是夏季，谁会来买呢？
医生说：你发愁了？
羊信说：积压了那么多件羊毛衫，我能不发愁吗？
医生说：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羊倌说：我去过镇里的羊毛衫厂、屠宰场、菜市场，我放的羊，肉呀毛呀，都分开去了，我放了那么多年羊，我还是现在这样，连老婆都讨不起，女人嫌我一身的羊膻味，我还发现一条，羊的价值都溜到别人那儿去了，那么多人发了羊的财。
医生说；你熟悉纺织、屠宰、摆摊的事儿吗？
羊倌说：一根铲子，一个羊群，我再熟悉不过了。
医生说：你就干你熟悉的事吧。你再试试，只数进圈的羊，别去想深加工的事。记住，临睡前，你只数想象中的羊群，当然，可以把白羊黑羊分开来数，数到羊群进圈为止，想活羊，别去想羊肉、羊毛。
羊倌再也没去医生那儿。他又渐渐地恢复了睡眠。后来，他连羊群也不用数了，脑袋一挨枕头，就睡着了，那呼噜声，像进入梦乡的伴奏。
所以，我讲这个羊倌的故事，他一失眠，就有故事。我也不必隐瞒了，我就是那个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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