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他很快发现,都是男人躲避他。小孩并不在乎,或近或远地观察着他,好奇的样子。
一个姑娘走过来,捧着一只铜壶。他在壶口看见了自己的倒影(仿佛他被缩小后,盛人壶中,浮出一张脸)——干渴造成的面部枯萎,像胡杨树皮。铜壶的清水仿佛响应了他的渴望。他捧起铜壶,喉咙发出水流过的湍急声。他抹了一下嘴唇。
姑娘笑了,接过铜壶,扭身就走。他没来得及表示感谢。他倒是想借此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不幸。而且,她怎么知道他的渴望,或许出于一种礼节?
一个小男孩跑过来。他确实期望跟这里的居民沟通,这个小男孩无疑是一个人口。他微笑着,小男孩径直跑近。
不等他开口,小男孩说:你在我们这儿呆多久?
他想到小男孩背后一定有人差遣,他说:我还说不准。
小男孩原路返回,消失在一片零乱的土坯层之间。
周围的小孩朝他指指划划。他弄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孩们没恶意。
先前那个小男孩不知打哪儿冒出来——他背后有声,他吓了一跳扭头,竟是那个小男孩。
小男孩抢先说:你需要什么?
他说:我能找个地方住下来吗?
小男孩操着成人的口气说:跟我来。
他乖乖地随着小男孩走,好像被一根无形的绳子牵着。
他问:这里出了什么事?
小男孩只顾走。
他又连着提了几个疑问。
小男孩没回头,像哑巴。
七拐八拐,他想,要返出来,肯定是摸不清路了。他躬身走进一个地窝子。小男孩像完成了一项任务,转身跑开了。临走,小男孩抓了几个桌上盘中的核桃。
起初,他还不适应里边的阴暗,渐渐地,屋里的一切呈现出来。他看见炕台端坐着一位老人,嘴里默默念着什么。皱纹和白发标志着年龄,似乎已经停止了生命,但不意味着死亡。老人并没瞧他一眼,说:坐。
他按老人的手势面对面盘腿坐着。
老人说:你在我们这儿呆多久?
他说:我还说不准。
老人说:你需要什么?
他说:我能找个地方住下来吗?
老人说:就住在我这儿吧。
他说:老人家,这里发生了什么?
老人说:没发生什么,你以为发生了什么?
他说:他总觉得发生了什么。
老人说:是要发生什么。
他说:假如因为我,那实在是误解。
老人说:怎么是误解呢?
他说:我在沙漠里迷了路,幸亏碰上了这片绿洲。
老人说:你来了,我们这儿就会发生什么。
他说:老人家,请您放心。
老人说:有些事,肯定要发生。
他说:不至于吧,我不是你们想象中的那种人。
老人取出小方桌底的铜壶。他认出铜壶壁上雕琢的骆驼图纹。
老人说:你喝过了?
他说:那个姑娘是你的亲戚?
老人说:你可以留下来了,你去种一棵树吧。
他想问,却没开口。
老人朝帘子后边喊:你们去种一棵树吧。
他一眼认出那是送水的姑娘。姑娘默默走过,带起一股轻轻的风,风中含有花香。他跟着姑娘出了门。
地窝子背后,聚集着十来棵树。姑娘递给他一把砍土镘,说:刨个坑。
掘了坑,姑娘不知打哪儿取来了树苗,栽下。她又叫他摘树枝头挂着的铜壶(他疑惑:什么时候带出的铜壶?)。
她说:你得自己浇水。
林子里有一眼泉。看到涌泉,他立即有种清凉平静的感受。汲泉水,返回,浇水。
他终于忍不住,问:为啥要我种一棵树?
姑娘说:我们这儿,人口固定,不会多不会少,增加一个人,就会减少一个人。
他说:我算增加的那个人?
姑娘说:我爷爷接受了你。
他说:减少的是谁呢?
姑娘的眼眶盈着泪,她说:我们这儿,人生了,人死了,都要种一棵树。
他说:难怪村里有那么多树,好像一部家谱。
返回地窝子时,他只听到自己的脚步声。地窝子里已点亮了羊油灯。
姑娘喊:爷爷。
老人已咽气,表情安详。
他说:我占了老人的命。
姑娘给老人净了脸,她的泪已枯。她说:爷爷是这里敢于接受你的人,爷爷为了我。
老人葬在绿洲边的沙丘。坟前,他俩一起种了一棵树。几乎全村的居民都来送葬——那些男人们不再畏惧他了。
过后,举办了婚礼。洞房之夜,他说:那天,你怎么知道我要喝水?
妻子说:我在你身上看出了外边的消息。
他说:可是,爷爷难道不知道死亡的威胁?
妻子说:爷爷知道我给你送了泉水。
他说:那时,我真的渴得要死。
妻子笑了,说:喝了姑娘送你的泉水,你就是绿洲的居民了。
这一片绿洲,因泉而生,因泉得名——眼泉。泉水只能供现有的居民饮用。
不久,他知道妻子怀孕了,欣喜过后,一片阴影笼罩在他的心头。他想,我的孩子一旦诞生,又是谁要离去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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