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岁之前的生活,一片空白,仿佛没过过那六年,而是直接进入六岁。六岁是我记忆的开端,准备结束托儿所和即将走进学校的年纪。
爸爸总是不在。他留给我的印象,背着个帆布包,一副上路的样子,临走,他那又粗又硬的长满胡茬子的下巴,蹭蹭我的脸,我便躲闪。他一走就是一个礼拜。
那时,没有自行车,他步行去各个连队,给马匹钉掌。出门鼓鼓囊囊的包,回来,就瘪了。当然,还带回磨损了的铁马掌,他会送到团部副业队的铁铺,重新回炉。
我能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马骚气味,那是马料、马粪、马汗混杂一起的气味。歇两天,那气味渐渐淡了,他又出门,似乎是特地重新熏染一下邪气味。
我已习惯了爸爸不在的日子。可是,有一次,超过了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了,爸爸还没出现。他出现时,左臂已打了石膏绷带,纱布条绕着脖子,吊起左臂。
他铲马蹄时,马尥蹶子了,踢断了他的左腕。二级残废。
于是,我们第一次搬家。本来住在团部,搬到了三条林带外的十五连(一条林带一千米长)。爸爸饲养连队的马。当时,马匹是农场的主要生产工具(运输,耕地)。
爸爸不再出远门了。放学了,我常去马厩捉麻雀。我喜欢马厩的气息。有时,躺在爸爸的地铺上,能听见马嚼草料的声音。马槽前,爸爸跟马说话,批评一匹马挑食,或抢食,还指名道姓。爸爸给马起了名字,马熟悉自己的名字。有时,我叫“旋风”,那匹枣红马就会扬扬头,“咴咴”地应。
爸爸是个闷嘴葫芦,平时,不大跟别人说话,可他跟马说话,就像一个首长跟战士谈话。过去,他不沾酒,不知什么时候,他会喝两盅,特别是冬天,萝卜干当下酒菜,甚至大沙枣、杏干也行。我就分享其中的沙枣、杏干。
这时,爸爸就摆谱,讲他战争年代当首长的警卫员的事儿,他怎样照料首长的马,那时,他学会了钉马掌。有一次,他救了首长。大概向我证实救首长的真实性,他还撩起衣服,亮出肋骨的弹痕,还有头顶核桃大的空白(再也长不出头发了)。他告诉我,首长已经进北京了。爸爸竖起大拇指,意为那是个“大呼啦子”。后来,长大了,我在报纸、广播时不时地看到、听到那位首长的名字。
我念初一,又搬家了。连队有了拖拉机,马厩翻建成了车棚。爸爸得跟着马走。马匹集中到偏远新组建的一个连队——向沙漠进军,开垦新的土地。
搬家的时候,我发现了爸爸的帆布包。里边有铲刀(铲马蹄的铲刀使我想起古代兵器的部分)、鎯头(精巧的怪状的鎯头)、钉子(有棱角、粗壮的马掌钉)、马掌(环形有钉眼),时间已悄悄地在它们身上留下了铁锈。爸爸粗暴地阻止了我丢弃帆布包的行为。他说:留下,给我。
我看见巨浪一般的沙丘,仿佛它们随时会涌动。爸爸的话更少了。他默默地洗马,默默地添料,默默地除圈,默默地扎草。仿佛他即将率领马队,冲向浩瀚的沙漠。
后来,连队来了拖拉机,随着链式、轮式的拖拉机增加,马匹逐渐地减少,似乎马群在衰退。爸爸有时蹲在料槽前,鼓励马匹食草料,好像要重振他的马队。
我记得爸爸制作了一个掸子,枣红马的马尾掸子,尾骨做了手柄。下班了,他用掸子拼命地抽自己,好像他身上燃烧了一样,灰尘、草屑顿时飞扬。他狠劲地抽自己。我真怀疑,那是一匹马发怒了甩尾巴。
有时,我会好奇地拿着马尾掸子,一手将马尾掸子抵在自己的屁股上,一手挥舞着,作出扬鞭催马的姿态,那一刻,仿佛我就是一匹马。我奔跑、跳跃,偌大的马尾掸子在我后边甩来甩去。爸爸看见了,就拉下脸,好像我触犯了他什么。还夺过马尾掸子抽了我两下,生生地痛。
趁爸爸去团部(后来,我隐约知道,他找团长替马说话),我把马尾掸子藏到床铺底下,爸爸寻找马尾掸子的急劲儿,好像失踪了一匹马。他还是问我,我说我也没看见。我那口气,似乎马尾禅子自己跑走了。
随后,我忘了我藏马尾掸子这档子事,爸爸会解了围裙扑打自己。围裙狠不起劲来。我也没在意了,反正马厩空寂起来。隔段时间,马肉会出现在食堂的菜谱里。我吃得很香。爸爸绝不碰马肉。有时,他端着碗,蹲在别处。
我进了高中一年级。搬最后一次家,搬到团部附近的运输连。那些简易的老家具,好像要散架一样。我的书,装在炮弹箱里。最后搬的是床,搬开,亮出了地上的马尾掸子。
爸爸说:咋跑到这里来了。
我记起了我的劣迹,只是不让爸爸像抽马一样用掸子抽我。不过,我的记忆里,爸爸从未打过马,至多,是做个打的样子。可他打过我好几次。
爸爸抖抖马尾掸子,还试着抽自己。抽起来,会发出细丝飞扬的风声,似乎每一根马尾丝都发出嘶呜的声音。
马尾掸子已有了虫蛀的痕迹,毕竟是晒干的纯粹的马尾,床底下呆的日子里,受了潮,虫子趁机而入。到了运输连,没有马厩,只有汽车。爸爸到菜地上班,那里还有两匹马。菜地不大,我怀疑,是团部关照过了,有意给我爸爸留了两匹马。收工回来,他会夸张地用马尾掸子抽一天劳动的尘埃,其实也没啥灰尘,倒是他的架势,去硬生生地抽出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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