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他住在一个宿舍。他沉默寡言。我是厂子弟学校的教师。我称这个深山坳里的化肥厂是鬼不灵的地方,四周一片光秃秃的荒山,远处重重叠叠的雾山,终年戴着皑皑的雪帽,可以清晰地看出雪山上眉睫似的松树。那里融化的雪水,一直经过厂区旁边的博斯腾河,夜间,听得见河水的喧哗,同时,掺和着化肥生产的机器的隆隆声响。可以想象那个耸立的烟囱喷吐着铁锈一样的浓烟,据说含有毒性。我调来时只感到荒凉。一年后,我调走的那天夜晚,他不知怎么,突然谈兴十足。
他继续说:“那天,屋子里还黑洞洞的呢,我摘了猎枪,妻子醒了,她说梦到了血。她拉住我的手,我说你镇定了,那是梦。她说你不要跑远了,我害怕。我知道她的意思,猎大青羊,非得进深山不可。我说我就在附近山沟里兜兜,打几只野兔,呱呱鸡。她说我等你。我说你现在觉得怎样?她说没什么了。我说我的小青羊,你静静地躺着睡一觉。我这个人,想定了的事情,谁也拦不住的,我想趁大青羊饮水的时候碰碰运道。翻过几道山,河边,我碰上了一群青羊,五只,它们十分机警,我伏在下风处,枪响了,我赶过去,河边,那只大青羊正试图立起,我又补了一枪,它一倒,像巨石一般,滚进奔腾的河水里,我看见它肚腹外凸,是只怀孕的青羊。它挣扎着,没入河水的漩涡里。不知怎么,我有点懊悔。”
他停顿了、递给我手指宽的一个纸条。我说莫合烟太呛。他自顾自卷一个喇叭筒,吸一口,却连连咳嗽起来。
“我的小青羊,”他深情地念叨,接着说:“我觉得,她仿佛来自另外一个世界,她温顺、纯真。我总想到化肥厂筹建时闯进厂区的小青羊,它们那么一代一代繁衍,我们打乱了它们的生活秩序,它们退缩到深山,疏远了我们。”
我终于忍不住,说:“你的妻子怎样?”
他揿灭烟蒂,说:“那天,我两手空空回家,已是中午,我看到了血,她躺在地上痛苦地挣扎,汗水已湿透了她的衣衫。她呻吟着,断断续续说她突然腹部刀刺一般地疼痛,那是在我一枪击中那只青羊的时刻。她绝望地握住我的手,很紧,很紧。我说我的小青羊,你坚持一下,我去叫医生。我挣脱她的手。厂医赶来,她已奄奄一息了。”
这是三年前发生的事情。就像我没见识当初厂址这一片的原始状态那样,我还能安慰他什么呢?我至多重新认识了那只悬挂在墙上的已经生锈了的猎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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