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目其实就是作品的艺术构思的外化，最好的题目当然就是最能体现作者艺术构思的题目，就是最能表现作品生活内容和艺术内涵的题目。摄影家可能都有过这样的体会：一幅本来很平庸的作品，由于有了一个很好的名字，就使它的艺术品位得到了极大地提升。摄影是时间的凝固，是空间的定格，它的形式规定性决定了它是无言的画面。它不能靠语言来进行阐述和解说，也不能靠音乐来进行加强和烘托。它无论具有多么丰富的内容，多么厚重的蕴含，多么深刻的题旨，它面对受众的只是，也只能是一个静止的画面。要说明自己，只有它自己。它的表达方式，就是它本身，就是那个画面。唯一能够帮助它的，能够起到阐释、说明、强调、解读它的生活内容和思想内涵的，就只有作品的题目了。人们在阅读和欣赏一幅摄影作品时，画面给予他的是视觉冲击，而那个至关重要的题目给予他的则是艺术领会，是意到辞达的文化接受。仿佛曲径通幽处的指引牌，仿佛八卦迷阵中的豁口处，又仿佛是沉沉暗夜里的北极星。优秀的题目，对作品本身，是艺术质量的认证；对欣赏者来说，就是进入艺术圣地的导游。一个优秀的、至少是个称职的摄影艺术家，对于自己摄影作品的命名，是不会随意和轻率的。有这样一幅艺术作品，画面上是辽阔的旷远的沙漠和一座历尽沧桑的古城。作品起初的题目叫《沙漠里的古城》，这当然不能说错，就是大沙漠，就是有一座古城么。但是，你不能说这就很艺术，它没有达到艺术作品的艺术感，虽然它的画面确实是很艺术的。问题就出在题目上：镜头摄取的景物画面已经有足够的视觉冲击，但它却没有让人得到艺术意会。后来正式展览时，作品的题目改成了《阳关三叠》，人们立即会产生种种艺术联想：边塞诗人对大漠孤城的真切描写，长安歌女一唱三叹的婉转演唱，古典音乐对戈壁烽烟的激情演奏……静止的平面的现实的大漠里的古城，一下被注入了浓浓的艺术汁液。静止的画面立即灵动起来，平面的景物立即有了纵深感觉，现实中大漠孤城立即被赋予遥远的时空感觉和厚重的历史内容。一幅静物摄影成为内涵丰富的艺术作品。
摄影作品题目的作用竟是这样的重要！
其实，这就是我们经常遇到的艺术焦点问题。焦点本来是摄影的专业术语，主要是说构图的焦点，而艺术焦点则是它本意的延伸和借用。不同的艺术门类都具有而且需要艺术焦点，这是共同的，叙事艺术是这样，造型艺术也是这样。诗有“诗眼”，小说有“情节核”，音乐有主旋律，绘画有透视点……各个门类的艺术家在从事创作时，都会费尽心力地寻找艺术焦点，摄影家更会是这样。有时是画龙点睛，有时又是灵犀一点；有时是由浅入深，有时又是由此及彼；有时是点石成金，有时又是锦上添花；有时是意在言外，有时又是因果呼应……总之，通过艺术焦点的运用，会给摄影画面以艺术生命。能否给予摄影画面以艺术生命，是一个优秀摄影艺术家的重要素质和终生的艺术追求。
这就需要摄影家具有充分的文化准备，文化是一切艺术形式的母体和基础，没有文化而从事艺术创作是不可想象的。由于文化的底蕴而形成的艺术表现力，是一切艺术门类的艺术家的天然构成，是不可或缺的看家本领。从文化积累到艺术构思，是一切艺术形式的必然过程。文化修养是艺术修养的后备，只有长期的文化积累才能有艺术才思的突然闪现。长期积累，偶然得之，是艺术灵感的最好诠释。摄影家的职业训练，不仅仅是用光和构图，而且还要不断补充自己的文化知识，加强自身的文化素养，提高自己的艺术鉴赏力。诗词歌赋，古文今文，都是摄影家必须汲取的文化营养。
没有对边塞诗的深切理解，没有对古典音乐的心灵感悟，面对沙漠里的古城，你绝对不会产生“阳关三叠”的艺术联想，那幅优秀的艺术作品就仍会是一张平常的静物画面。有位朋友拍了这样一张艺术照，整个画面满塘荷叶，浓绿欲滴，而画面中心是一个曲线优美、肤色亮丽的裸体女郎。说这是一幅普通的人体照也过得去，但它有这样一个题目：《映日荷花别样红》——点石成金，锦上添花！没有一些古诗词的底子，不会这样随手拈出这么一句最贴切、最现成的诗句来。所有的表现形式其本质是艺术，而艺术从属于文化。世界上只有文化是不朽的。
这还需要摄影家具有充分的关注生活的人文情怀。摄影家要是生活中的有心人，要对生活充满热情，要深入了解生活的一切层面和全部内涵。观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摄影家对人要充满同情和仁爱，要理解各种人物的表层生活和内心世界，要善于发现和把握人的面部表情和形体动作背后的感情波澜。摄影家要了解和洞察社会的热点问题和普遍激动，还要了解和洞察我们置身其间的生存环境和人文环境。这样你才能从滚滚红尘中发现警醒世人的生活现象，才能从芸芸众生中撷取具有特殊意义的典型形象。有一幅摄影作品的画面是在一条通往远山的小路上，一队小学生扛着树苗、工具去植树，题目就叫《植树去》。画面是很好看的，但把它看作艺术作品似乎不太够格，它更像是一幅新闻作品。后来在展出前，我帮他改为《远山的呼唤》，就似乎为这个画面增加了丰富的内容：人们对野生林木的过度砍伐，对自然环境的盲目破坏、人类生存环境的日益恶劣、社会发展空间的日渐萎缩……人们应该为后代留下怎样的生存空间和可持续发展的遗产呢？你可否从这支小小的植树队伍和光秃秃的远山之间，看到大自然对人类的报复和人类的觉醒与忏悔？一幅新闻照片升华为一幅艺术作品，仅仅是由于更换了一个题目，而这个题目的更换，需要摄影家对大自然的深情关怀和对人类本身的人文情怀。还有一位同事的一幅作品，画面上是一个小孩拿着个木头削的玩具手枪，领着一只狗，站在山脚下，让我来帮助命名。作者说不出是要反映什么，我也一下看不出是反映什么。琢磨了一会，我为它起了这么个名字：《护林员下山去了》。护林员下山去了，他的孩子替他在山路口放哨，木头手枪和狗都有了意义。如果作者在拍摄前就有这样的艺术构思，把人物摆弄一下，让那个孩子的站位和姿势更煞有介事一些，从而更可爱一些，那就有更好的艺术效果了。这和那个《远山的呼唤》有着异曲同工之妙，都是一个保护森林、爱护环境的主题了。一个对自然、对人类、对社会、对环境毫不在意和一无所知的摄影家，不会拍摄到这样题材的作品。即使拍了，也不会给作品命名这样一个题目，这幅作品的艺术价值就立见高下了。厚德载物，艺术从来属于热爱生命和关注生活的人，属于具有高度文化自觉的人。
这还需要摄影家具有一定的艺术灵性和独特的艺术视觉。艺术的本质是创新，艺术家要有不同于别人的创意能力，要具有“人人意中有，人人语中无”的创造性，要善于独辟蹊径，要善于发现和选择独特的艺术切入点。各个艺术门类都讲究和强调独特的艺术视觉，就是要从过去不曾有过而别人也未曾想到的角度去发现艺术焦点。当然这需要深厚的文化底蕴和艺术修养，需要良好的艺术感觉，需要捕风捉影的艺术敏感。初恋是多少艺术形式反映过的题材，而罗丹则撷取了这么一个“焦点”：一幅石雕小品——《初恋的手》。一块石头上冒出了两只手，一只是纤细的、羞涩的、又充满希冀的女人的手；一只是热烈的、大胆的、又分明是试探的男人的手。这只男人的手轻轻地触摸到了女人的手。还有比这样的手更能表现初恋的么？没有这颤抖的轻轻地触摸，就表现不出恋情，而再深入一点点，那就不是初恋阶段了。契诃夫的小说《在海上》，故事发生在一条豪华游轮的头等舱里，一对青年男女要在舱里度过他们的新婚之夜，而几个无赖船员竟在舱外板壁上凿了个窟窿，偷看人家的初夜生活。他们看到的是这样的情景：那位以道德教化为职业的青年牧师，把他的初夜权出卖给了隔壁的一位道貌岸然的所谓上流人物，一位大腹便便满头白发的银行家。金钱社会的一切都可以出卖，满口道德、道貌岸然的所谓上流人物比无赖船员更无耻！还有比这个窟窿更能如此洞明地揭露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和伪善的么？还有比这个窟窿更好的艺术视觉和艺术焦点么？
摄影作品要用画面来表现生活，凭的是视觉形象，更需要注意艺术视觉。我刚刚看到一幅摄影作品——《时尚的背后》，拉里·巴塞洛缪的经典之作。画面里是一个时装模特儿，几个摄影家正围着她拍照。时装模特儿当然是优美的身段和亮丽的肤色，但我们的摄影大师没有从正面去拍，他绕到了模特的背后，找到了激发他创作灵感的艺术焦点——原来这个模特儿为了使时装更合体，为了使自己的身材显露得更优美，更有曲线，她在背后竟然使用了几个夹子把衣服夹了起来！时尚的背后，有多少虚荣和虚假呢？大师级的作品，当然就有着大师级的艺术视觉！还有比这更能说明艺术视觉对于摄影作品的意义么？
当然，摄影艺术毕竟是画面艺术，用光和构图才是它的主体，是它主要的艺术手段，题目只是它的标签。我们强调题目的重要，并不是说它比画面更重要。它们是相辅相成的，是互为因果的。也许就是有了一个好的题目（其实就是艺术构思）才去寻找摄影素材，也许是拍了一幅好的照片再来设置一个合适的题目，赋予它由此及彼的艺术含义。我看到过这样一幅摄影作品，它引起我的思想震动和艺术领悟久久不能平息：画面是城市的一个十字路口，四面街道都停满了汽车，路中央有一个人在茫然四顾，不知所措，难以冲出重围。秩序对于我们是多么重要！人类的天性是追求自由，但没有秩序的自由是多么可怕！这幅作品的题目我恰恰给忘了，现在我可以补起一个名字：《街头的无奈》？《失效的红绿灯》？都不错，但肯定不是原来的名字。这说明，摄影家即使不要名字，也能够拍到上乘的作品。这让我们想到李商隐的诗：“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这么好的诗句，它的名字反而叫《无题》。摄影和命题的关系，我们就可以明白一些了。
而明白了一些，对于初涉艺术摄影的人，是有一些意义的。
山西人民出版社《2002摄影理论年会论文集》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