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会叫什么呢?慧真、妙远、或者弘净?在某一天夜晚,你叩响山门,迈进古庙,你就不是我们记忆中的那个聪颖沉静的你了。剃去三千烦恼丝的你想必更加白净,膜拜于金身大佛脚下的你想必更显瘦弱。青灯幽幽,引领你诀别了人间烟火。木鱼声声,再也敲不疼你那百转情肠。
你走得好落寞好凄清。大约是深秋。昨日落叶已被劲风扫去,接踵而至的绵绵秋雨淋湿了你的背影。你的眼睛在长街那头,你的心在长街这头,你的双脚在长街中央。你该回去取一把雨伞的,无奈你手中已没了开门的钥匙。决心既定,就没打算折返,你何必带钥匙呢?再说你对钥匙从来就没有感情,你用它能够开启的门实在太少了。
清晨的车站不似长街那般空寂,对你却是一样的冷漠。没有人,没有可爱的小生命或者令人留恋怀想的物事挽留你。售票窗、检票口早早地向你开放。人生常常就是这样,关隘不料为通途,大道原来多崎岖。我常乘车路过那个火车站,站台很长,没有雨棚,翘望在站台上的你,避雨在哪片屋檐下呢?或许你压根儿不去避雨,你湿透了,让淅淅沥沥的晨雨洗去俗尘吧,面对佛主如来,会少一份羞愧少一些懊悔。七情六欲从你身上流淌下来,人间的喜怒哀乐从你脸上流淌下来,和糖衣、蔗渣一起漂游在站台上。
车门为你敞开,山门为你敞开。由尘世到净土,你一路顺风!
你曾叩击过许多的门。不,那是心扉,肉做的心扉不会发出响声。你只好擂响自己的瘦骨。
我曾听到你指骨折断的脆响。考取大学后,谁知与你相爱了几年的女友反而提出分手的建议。是有感于殊途难归的自知之明?是有嫌于你书生意气的弃暗投明?抑或是有憾于个性不容兼并的急流勇退?总之,爱情请你收回跨进门槛的那只脚。这时,爱情一点也不温柔,一点也不宽容,一点也不怜悯。爱情需要热情,也需要冷酷。爱情需要真诚,也需要洒脱。就像生活本身一样。而你却不懂,你的表情很古典,你挚爱盈眶,真诚横流,忠贞沾襟。你冲动地随手抓起一把菜刀,那把刀不久前杀过鸡宰过鸭剖过大头鱼,你却瞄准自己的左手,英勇地剁了下去,剁掉了一截食指。你的壮举可谓轰轰烈烈、惊心动魄了。然而,并没有酒杯来接住那新鲜的热血,点点滴滴的殷红白白地污染了桌面和地面。桌上的血迹必定要用抹布擦拭,地上的血迹无疑要用拖把了。
好一条痴情的汉子!有同学暗地里惊叹你的刚烈,然而又常常禁不住绽开揶揄的微笑,你没发现吗?哦,你是不会发现的,因为你常常把自己丢失,丢失在相思湖畔。粼粼波光,尽是熠熠耀耀的痛苦,迷乱了你的视觉,你找不到回学校的路。于是,大家分头去找你,找你好几回,岂知你最终还是失踪了!此番,再也没有谁会寻思访你之下落召你之游魂惊你之禅心!
有两年你似乎走出了失恋和窘境,开始认认真真地读书,认认真真地做学问。那会儿,你每天迷失在《英汉词典》里,迷失在《词源》《辞海》里。能够通读辞书,恐怕需要为爱情断指的决绝精神。你擅长于英语和古汉语。每每考试,你第一个起身交卷,走得匆忙而潇洒,招惹得一片喟叹。大家自然视你为才子,都认为你会成为罗教授的开门弟子,都听见你用残指叩击《尚书》《春秋》《左传》那古远而苍凉的钝响。
直到临近毕业,我才惊悟,你床头案头的每一本书都是同一位女生,是她羞涩的笑容,是她明澈的眼睛,是她浑身上下的文静和朴实。你阅读她,努力钻研她。你写着她,试图发表她。然而,关于她的论文注定找不到出路,唯一的刊物在她心里,而那里再也没有篇幅。单相思的苦人儿啊,人生的殿门向你洞开,何必坐守在那灯光通明的小屋窗下呢?并不是一切眷恋都有回报,并不是一切执着都有善终。美丽的错误终究是错误,生花的败笔终究是败笔。更何况你的选题不幸撞了车,撞的是稳稳当当停站卸货的车!她的眼睛是明明白白的红灯,是催你警醒的信号。然而,你全身心地投入那篇关于爱的文章。
你以考研究生的精力删改那篇文章,你以当讲师当教授的才华修饰那篇文章。一生能作一篇雄文足矣,而涂鸦万卷也枉对人生。你倾尽十年研磨那一纸衷曲,值得么?你曾把情书改编成诗歌、散文,寄给我,希望我当它们的责任编辑。那时已毕业了,我做文学编辑,你去了另一座城市。你的稿子的确是披着文学外衣的情书,只是多了浓重的感伤。你爱得盲目,爱得偏执。你想,你那诗文纵然感情缠绵哀婉动人,我能不顾及那一对喜结良缘的同窗挚友而贸然发表它么?但当时,我的心扉未能向你敞开,我只是劝你正视现实,然后苛刻地挑剔作品艺术上的不是,企图叫你拍案而起愤而撕碎我的信,连同你的梦!说真的,当时我的确希望你憎恶文学,因为我害怕你的执着,唯恐你以爱的刚烈同文学较劲。至于那几次退稿,会不会被你视作人生追求的又一次惨败呢?是不是你厌世出家的另一个缘由呢?
几年后,得知你在一个县城找了对象结了婚,还索性调动工作,免去两地分居的苦恼,很为你高兴。有次出差路过,曾登门拜访。看你的眼神,清心淡泊。听你的浅笑,安详超逸。驻留在你眼角眉梢的宁静散淡,是悟透生活的睿智,还是背弃生活的迷误呢?真应该走进你心里去探究一番,但你心扉紧锁着。你流落在别人的心寓之外,我伫立在你的心寓之外。
又一个几年后,忽然得知你竟然做了和尚。同学都震惊,都大惑不解,都为你惋惜。你怎么舍弃大学本科文凭去做一个已不年少的小和尚?你怎么不修英文却去苦诵经文?你怎么不顾念妻女去侍奉泥胎菩萨?瞻望来日同学聚会,一群春风得意的男女中竟有一位披袈裟捻佛珠的方丈,又是怎样的滑稽!惋惜之余,众口一词:你会成为一个好和尚的!
和一位青年诗人聊天时,从他口中获悉,你出走前曾收到出版社的退稿,是一部长篇小说,洋洋洒洒,二三十万字!我又吃一惊,我恍然顿悟!原来你痴情未泯,原来你把它“演义”成鸿篇巨制,原来导致你依然斩断苦恋并殃及万般俗念的,到底还是流落于心寓之外的失魂落魄!那时候,我仿佛听到南方某处名山的林莽中,响起你急切的脚步声,爽朗绝不腼腆,坚定绝不暧昧。攀着夜色深沉的石阶山径,你气喘如牛。你终于举起断指的左手和写长篇小说的右手叩响空门,一样的热烈,一样的执着。古庙沉重的大门豁然一线明亮,很窄,但足够你坦然跻身于其中了!
说你出家是性格悲剧、爱情悲剧,是反叛爱情、反悔贻误事业的生命悲剧。是吗?免不了议论纷纷的。但是,我想,人生总是充满了烦恼甚至痛苦,为生活,更为自己。为自己的机缘命运,更为人生难以弥补的缺憾。假如更多地更清醒地正视自己,烦恼着、痛苦着的人,心境会不会豁达一些呢?不,如今我不该也不必诱导你。我所想的和人们所议论的,都基于对你的惋惜,正如再也不需要菜刀、诗歌和小说一样!那位青年诗人这样说:你们为他惋惜(当然,你不需要惋惜),也许他自己觉得如愿以偿了呢!
真会是这样吗?
不管怎样,我也相信你会成为一位好和尚的,因为,你本该是一位好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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