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有人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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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醉了。醉得长眠不醒。就在我到达这张酒桌之前。现在,我在逝者醉卧的酒桌上喝酒。

    坐着他坐过的板凳,用着他用过的碗筷,举着他举过的酒杯。我感觉到了他兴奋的臀部,颤抖的手,以及永不言醉的嘴唇。墙角有一堆醉了的空酒瓶,横七竖八地躺着,有一只便是他,醉得人事不省,然后爆裂了。打田野上飞进来的蜜蜂和苍蝇,像来访的国宾,总要先去凭吊它。

    我在他的县城里采访,自然忘不了他。每每提及,主人无不在扼腕长叹之余,赞颂他的人品、酒风。令我想不到的是,在远离县城的这个与铁路小站比邻的小餐馆,竟也是他斗酒的战场。他的战线何以拉得那么长?

    小店里仅有一张油渍麻花的餐桌,一个白肉绷开了衬衣的厨娘,一条认识许多腿、浑身沾满酒水菜汤还带着一块烫伤的黄狗。而空酒瓶却在门外码得齐胸高,实在无奈了,只好挤进餐馆,散布在各个角落里。

    去年的红辣椒仍成串悬挂在去年的对联边,去年的黑蜘蛛仍织补着被去年碰破的网;拗不过主人的盛情,我接过去年的菜谱,随便一点,竟是去年主人接待他时要的那些菜!去年的小炒,去年的大菜,去年的拼盘。去年的排骨汤里躺着几块去年的白萝卜。

    索性,再来一瓶去年他喝的谷烧吧。让不胜酒力的我,代表他,回到去年的情境,同去年干杯,为人生的得意和失意,为仕途的委屈和安慰,为了蜘蛛那张维系生存的网!

    杯影里,荡漾着四年同窗的岁月。那时候,他就和嗜书一样好酒。我记得当年文化是慢慢开禁的,好像怕饥肠辘辘的人猛地撑坏了,重新出版的名著像现炒的菜,一道道地端上桌面。学校的小书亭每有新书到货,顿时便人潮如涌。他去抢购,总是英勇无比,所以总能满载而归。有时是端着脸盆,有时是拎着铅桶,盛书的全是容器。在他眼里,书是液体么?他盛酒的容器则是烤着荣誉的搪瓷茶缸,我依稀记得那是先进生产者的奖品。他经常举着茶缸去各间寝室挑战。醉了,便枕书而卧,和书而眠。翻开他的任何一本藏书,当有酒香扑面,鼾声贯耳。

    一朝酒醒,他便提笔给满世界的著名学者、作家写信求赐,经不住“五体投地”、“三生有幸”之类的恭维,果然也有赐教、赐书的。我便听他宣读过某位大学者的回函,言辞之间却是大家风范,竟称后学为“学友”,十分了得。他把那些信件、题词、赠书,奉若珍宝,那是自然。

    毕业之后,我三次路经此地乘兴下车拜访。第一次,他领我去了他家,让我参观了卧室兼书房。我曾在一座古村的旧书斋里看到这样两行文字:万里风云三尺剑,一庭花草半床书。据说,毛泽东曾居住此处,甚是喜欢这副对联,它也印证了毛泽东的人生。我不知道他是否刻意效仿伟人,是否胸有万里,其床上倒是那般情景。

    他的女儿放学回来,令我大吃一惊:四年相处,我一直当他未婚,此时其女儿竟这么大了;而且,他有了两个孩子。算起来,都是他在读大学时生的。他买书几乎倾尽囊中,他就用那些藏书喂养妻女吗?

    第二次、第三次,我只是在他办公室里叙叙旧。他的办公室,桌上文件成堆,地上酒瓶林立,好不壮观。我忍不住惊叹,而他大手一挥,说:在下面工作就这样。每次临别,他一定要随手从脚边提起两瓶,强蛮地塞给我。尽管,除了应酬,平时我并不喝酒。

    当年他送的酒,是纯正的乡间谷烧。和此刻我杯中的,一样香醇;和他去年喝的,一样浓烈。

    接待我的,是小站的站长,作陪的有不知怎么凑拢的三四位县乡干部。站长用脚把那只爆裂的酒瓶扫到墙角边,很严肃地澄清了一个事实,站长肯定地说,我的同学去年的确在这张桌上大醉一场,但并不是那次毙命的,因为他又去赶晚餐的场了。县里的同志便自豪了,称自己是他最后那次酒宴的见证人(在这个县的药厂,我也遇见一个以“见证人”坦然相告的夺命杀手,其表情、语气何其相似乃尔)。而乡干部们则有些沮丧,因为他们本来准备在第二天中午请他的,寻遍了县政府大楼,却是不见其踪影,就去他家找人。这样,他妻子才发现,早晨自己匆匆上班去时,他已长眠在书堆里。

    像一帧书签,或一条肥硕的书虫。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他去世之后,连续来这个县里采访。或许,就为了探询杯中的秘密罢?是的,我听到两种不同的说法。除了普遍认定的醉酒诱发心脏病外,也有人怀疑为谋害所致,因为他大小算是个领导。但是,尽管我接触到的那些人各持己见,他们对他的感情却都是谷烧一样醇厚绵长。所以,为他出殡的那天,才有几里长的白事乡俗,几里长的挽帐挽联,几里长的泪水和哀思。

    在小站旁边的餐馆里,我能代表他对那支队伍表达谢意吗?对那几里长的人情、几里长的邀请表示歉意吗?

    是的,端着去年的谷烧,主人回到了去年的情境,我成了去年的客人。尽管我一再提醒自己:你坐着他坐过的板凳,你用着他用过的碗筷,盛情之下,我还是拗不过那些倔犟的酒杯。杯里有他的乾坤,我要领略它的真实和虚幻;杯里有他的人生,我要品尝它的甘醇与苦涩。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它兴奋着还是麻醉着,微醺中,心里竟是一阵阵与去年对饮的冲动。

    我与去年对饮。

    饮着许多藏书对一个读者的呼唤,饮着我对许多期待他的酒杯的无奈和感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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