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戴着进口超薄玻璃镜片。尽管超薄,却也沉重得很,在老板为我不堪重负的鼻梁打抱不平的时候,他的几个伙计轮番过来摘我的眼镜掂量,那言语,那表情,也是悻悻的,好像我的驼背也和戴了二十年的玻璃镜有关。
于是,我决定换一副树脂片的。验光之后,立等可取。
我和老板隔着柜台而坐。随着眼镜时时被人摘去,我看老板,有时清晰,有时混沌;想必时时摘下眼镜把玩的老板看我,也是如此吧?
这是一条著名的眼镜街。大多数老板都来自城郊的一个乡,姑且叫四眼乡吧。(我的儿子在小学四年级就戴上了四百度的眼镜,偷看儿子的毕业纪念册我才知道,他的绰号叫四眼白猫。)该乡眼镜行业的历史可追溯到二百年前,蓬勃发展却是近二十年的事。老板说,割资本主义尾巴那会儿,没被割掉,真是个奇迹。那会儿,四眼乡有个眼镜帮,帮有帮规,也有帮话。
所谓帮规,比如,四眼乡人哪怕在天南地北做生意,遇到困难找同乡,其同乡理当扶危济困。甚至,任何债主都可以向操着四眼方言的眼镜商讨回别的四眼人的欠债。在帮里的年会上,欠债人应主动偿还人家替他垫付的款项。否则,帮里的师傅便一声令下,把不仁不义者拖出去毒打一顿。
所谓帮话,便是黑话性质的禁忌了。比如,不许说“虎”以及与“糊”谐音的字眼,不许说“铁”以及与“贴”谐音的字眼。犯了戒律,惩罚的手段还是打。
这时,眼镜在我鼻梁上架着,我像验伤似地盯着他。他的目光似乎有斑驳的青淤。
老板吹得兴起,便翘起兰花指捏着眼镜,很优雅地晃。
他背着箱子周游世界的时候,我正为是否该配镜而犹豫。如果确实得插队落户一辈子,眼镜对我就不重要了。我的第一副眼镜便表达了等待高考录取通知书的心情。那期间,我偷偷戴上眼镜在晒谷坪上看了一回露天电影,这才发现银幕上的女演员有鼻子有眼,果然漂亮,果然值得乡下汉子流着涎淫笑道:让我搞一下,再拉去枪毙也值。
那副眼镜是五百度,普通的镜片,很粗的塑料镜架,戴到大学毕业就换成了八百度的进口超薄镜。以后差不多每年要弄坏一副,却一直未再验光,始终维持那样的深度。大约是我换第八副眼镜的那年,走南闯北的老板回来开店了。
老板说好像认识我。好像认识我将要换掉的镜架和镜片,以及镜架上的每一枚锣丝。
我的眼镜又被伙计摘去了。伙计奚落道:好在超薄,要不然,该比啤酒瓶底还厚。
老板感慨万端。从中国陶瓷博物馆竟未能建在瓷都景德镇,而建在山东淄博说起,慷慨激昂地谈到他的美好愿望。近年他一直呼吁,家乡在建设眼镜工业园时,应该建造一座眼镜博物馆。
(我珍藏着四眼白猫换下来的眼镜,作为宝宝成长的纪念。不觉间,竟留了十多副。有的是独眼,有的折了腿,有的尚完好但度数浅了。每一副都有一个故事。比如,那独眼,是叫他的同学有意戳的。当时,我训斥儿子:如果人家无意碰的就算了,既然是故意,怎么不叫他赔呢?我的白猫惊惶又委屈。当世界充满强悍,那懦善的表情简直令人疼惜。我赶紧带着他去配镜。)
老板是鄙视那个没有博物馆的工业园区的。园内有家厂子的厂长聘请他去当副手,被他谢绝了。为自己当老板的日子多潇洒。连他儿子都要自己当老板,与他打擂台似的,在斜对过另开了一家眼镜店。他本人兼着全国两家眼镜行业技术学校的教授,每家各给千元的月薪,责任只是接受学员的电话请教。也有上门来的,食宿自理,每天另交五十元费用(学费?实习费?名目都是聪明人巧立的)。学校要请他去教学,讲课费由他开,还得管吃管住管路费。
也许,他店里的雇工正是包赚不赔的学员。
四眼白猫要去外地读书,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他的眼镜。给他装备了两副备用镜,还有一把专用起子。反复叮嘱他,既要注意眼睛保健,又要小心保护眼镜。办完入学手续后的第一要务就是侦察正规眼镜店的位置,以防将来屎急找不到茅坑。
他的纪念册上有一则赠言曰:祝你眼镜越来越深,学问越来越大。真是童言无忌。而且,逻辑荒谬。我的眼镜倒是比老板的厚多了,可我总交着学费,却不知是谁的学员。
早就听说了树脂片的先进性。那次给儿子配镜,曾动了为自己升级换代的念头,估算一下,要八九百。想想一对“眼镜子”(每天早晨都有几个卖菜女子亲切地操着南昌土话那么叫我)糟蹋眼镜的速度和频率,只好作罢。
转眼间,儿子大学要毕业了,树脂片也不稀罕了。
我和老板裸眼相对,都哈哈大笑:这就叫发展!
博物馆便是发展的见证。我的博物馆是一只抽屉,里面盛着我的全部和儿子成长中的一段。一堆废弃,便是一堆残破,一堆迷蒙。
付款时,我们都正了正眼镜。一样的不由自主,一样的严肃正经。许多的谈笑瞬间凝固在老板举钞对光的动作上。
我顿时想到我的儿子。我的白猫,你要小心!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