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半道上车,将在终点前一站下车。我不知她们从哪儿来,却知她们要到哪儿去。方言当是终点。
缠绵的通俗歌曲唱完相思,又唱怨怼。嘈杂声里,忽然有一个词蹦落在我耳边,弹起来。逮住它玩味,真是有意思。从某一个女子的嘴里,居然说出了“胶州人”的概念,而且,是把它与日本人并列的。红唇上的沧桑感,庄严而滑稽。
我用心偷听。我想知道把胶州人与日本人并列的秘密,想知道她们是否明白这种并列关系所饱含的屈辱。
可惜,她们肆无忌惮的交谈是在方言的掩护下进行的。方言又把她们引入了歧途。我捕捉到的是家史片断,隐隐约约。不像她们的腿那么清晰地投影在车窗上。一双瘦腿被紧身裤裹着,另两条腿则惊世骇俗地全裸着,有时高仰,有时悬垂,肥白的腿肚子上居然散布着一些小而圆的疤痕,显然那是童年的伤口。
家史原本就是片断的。
从少年起,我就有心收集关于爷爷的故事,然而,几十年过去所获甚少。自青年守寡的奶奶从不接受我认真的访问。当然,寡言少语的父亲也绝不可能比我了解得更多。奶奶叙说往事,一般是在做针线活的时候,经不住邻居对她手艺的夸赞,才偶尔提起。
她的言说,像在大腿上搓麻绳留下的红色印迹。而她的记忆在针眼里,应是丝丝缕缕的,绵绵密密的;或者,在棉袄里,像一片片续得非常均匀的棉花。
每天梳头以后,她总要让我替她摘去落在肩背上的白发。那根根银丝便是我打探到的全部的秘密了。我只知道,我的祖籍如果填得再具体一点,是靠近胶东半岛的一个叫刘家菜园的村子;我的开火车的爷爷死于战火,如果那天晚上他不替人代班,我的家史就是另一回事了:奶奶就靠着针线手艺养活儿子。她很少倾诉人生的大悲大愤,即便提起爷爷之死,她也是沉溺在迷信的预感里,她说那天傍晚坐在门边纳鞋底,看着一个男人闪过,追出院子四下张望,却是四野茫茫。
奶奶最常说的倒是裹小脚的痛苦和小脚女人之累,她最难忘的人倒是一个女性亲戚,她对那个大脚女人的詛咒、耻笑延续了几十年,只因为那人曾劝她再嫁。没想到,这类细节竟成了我印象最深的家史片断。
那双瘦腿果然属于干瘦的女子。她从上铺下来的时候,因为找鞋,把个肚脐眼亮在我面前。那就是连接家史的一个结,一个焊点。
她的炫耀也是点焊式的,把她的家史焊接在一条街道上,一家高档宾馆的地址上。她告诉女伴,她家从前住在那儿,正是因为要建造宾馆(从前叫市委招待所)才搬迁的。她的女伴为此啧啧有声。
瓜子壳纷纷扬扬,如解放初期拆除一幢幢小洋楼的景象。许多的繁华成了过眼烟云,许多的高贵成了残砖碎瓦。
我想象那条街道一定和某座古都里的外婆的街道一样有名。少年时代的每个暑期,我都用外婆的街道上晒化的柏油去粘知了。比我只长两三岁的舅舅经常自豪地宣称:全城人都知道琅琊路,走到哪儿迷路也不怕。那条路上过去住着官宦人家和一些重要机关,有一所小学则是国民党监狱的旧址。而我外婆的家,不过是在一幢豪宅的车库里。瘦女子炫耀的,不会是先辈曾经依傍豪门的骄傲吧?
车窗里,仅剩那裸腿了。裸腿女子不喜欢嗑瓜子,聊天的时候她一直在护理手和脚,按摩或修指甲。短暂的歇息之际,比较适宜照顾脚趾。于是,只见裸臂与裸腿纠缠在一起,白嫩的脚高翘着,遮住了她那油彩很厚的脸。
她说她母亲的手才三十岁。她说她外婆直到老死,双手依然娇嫩如黄花闺女。
裸腿女子的家史,便不像点焊那般生硬了,有抚摸的亲和力,甚至有些性感。所以,她的叙述闪烁其辞,弥漫着一种暧昧的脂粉气。
对比她腿肚子上的疤痕,便觉得心惊了。那不是一个家族荣辱浮沉的印记么?
在这条铁路线上,我有个当列车员的女同学。刚进初中时,铁路分局要排一台话剧,演的正是我家一位邻居的家史,选她演女孩。她的任务就是哭,为地主逼死爷爷、工头毒打爸爸、恶霸抢走妈妈而号啕。
她哭得极为出色,赢得了满场的唏嘘之声和震天怒吼。得益于那台戏的感染力,其生活原型成了当地名人,很风光了一阵。可是,当时不知为什么,他一看到我那女同学就哭丧着脸。她演的是他的姐姐。
公用自来水旁长舌妇的交头接耳,让我恍然。那台戏是有破绽的,既然恶霸抢走了妈妈,那么他不就来路不明了么?
一时光彩照人的邻居很快便萎顿下去。那变化是令人惊奇的,因为再也看不到他扎在女人堆里打情骂俏的景象了。下了夜班,他便坐在自家门前,乘凉或晒太阳,不时瞅瞅自来水那边,目光警觉、狐疑又悲凉。
直到现在,他已退休近二十年了,几乎每天的任何时候,都能看到他贴着那栋平房的红石墙独坐,任由风蚀。整个墙面都风化了,惟有被他身体挡住的那一处,留着不曾风化的背影。
让他半生萎顿的疑惑还没有风化吗?
古老的方言飘摇在年轻的红唇上。她们并不介意有人企图破译方言中的秘密,继续焊接或抚摸。
瘦女子忽然道出了一个与其家族有关的名字。她眼里焊花飞舞,让我相信那可能是在当地曾经臭名昭著的人物。“曾经”这个词,包藏着反叛历史的阴谋。曾经的腐朽,化为了神奇;曾经的耻辱,变成了荣光。如曾经泛白的唇,抹上唇膏,便鲜艳可人;如曾经受伤的腿,套上长袜,仍不失为两条美腿。
那个神秘的名字让裸腿女子肃然起敬,她慌忙把肥大的裤腿从身子底下用力拽出来。然后,对着光,扬起手,仔细地检查每个指头。像她外婆那样,朝那名字使了个媚眼;像她母亲那样,凝望着转瞬即逝的名字,一脸生不逢时的茫然。
她只好加倍地爱惜自己的手了。她问女伴:想知道保护手的秘诀么?
她披露的秘诀是,嫁个好男人,以护理手为终身职业。
飘摇的家史,或许早已坍塌了。宅基一片废墟,只剩下藏匿在家的深处的坛坛罐罐。家的深处,难道不就是家的羞处么?
这时候,我忽然渴望与我那善哭的女同学邂逅。搭她的车返程,回到红石的平房前,再好好看看那不曾风化的背影。
可惜,她退休了。而我该下车了。
两小时后,上铺的女子也将抵达终点。她们忙着用唇膏修复家史,续写家谱。
猩红的四片唇。
她们会将唇膏一直深入到口腔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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