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尽管我多次遇到,却屡屡受惊。在猛然遭遇的片刻间,第一反应是:她们干嘛,她们为谁鼓掌?
樟树荫护的路线成弓字形。一条常青的路径,却也是四季分明。春天的斜雨落到地上,就是沾满路面的枯叶,而夏天就是日渐加深的新绿了。我喜欢漫步在秋天里,路上一层层黑色的浆果,脚下啪啪作响,那声音能唤起很细腻的莫名的伤感和惆怅。不知是为果实的破裂,还是为破裂的爆响。
在弓字形的路线上来回,我一共要拐十二次弯。通常,在第一个拐弯处,我会遇到一对甩着膀子大步疾行的中年夫妇。女的很胖,男的瘦高,两人目不斜视,心无旁骛,板着脸埋头赶路。想来那女的要跟上丈夫的步幅,得小心劈叉;第二次拐弯,便有一个练竞走的年轻女子,划着双肩扭着臀,那花拳绣腿很是招摇,但她坦然自若,以微笑迎接路人的注目;接着出现的就是一家三口了,一个男人挽着两个女人,或被两个女人所绑架。依稀听得的片言只语,好像都涉嫌勒索。恰好那个弯处比较黑暗,于是那组背影便有些暧昧;后来我依此交会的是,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太太,领着两条卷毛狗的少妇,颤颤巍巍拄着拐杖却能高歌“我家住在黄土高坡”的老头儿,总在老地方等谁的男人,边梳头边倒着走的长发女子,以及其他。
如果我能保证在晚饭后半小时即出门,交会的地点和顺序大致不会错。看来,生活的秩序是无法避免的,在不经意间,它就形成了。像十二个路口上的十二组散步者。一旦形成,它便左右着散步者的思路。比如,万一有谁没有在该出现的地方出现,我就会感到奇怪,并设想出种种原因。我有好几个月未再见一位打着响亮饱嗝的老妇人,于是,我猜想那可能就不是饱嗝了,是某种病。
当然,我期望没有任何负载,在一条孤独的路上走去走来,或者仅与散文作伴。可是,找得到这样的路吗?这已是我选择的最佳路线。
唱“黄土高坡”的老头儿,冬天是不出门的。他歌唱于春天和秋天。可能出于没牙的原因吧,他的五官以鼻子为中心聚拢,相互间的距离都很近,但他脸色很好,白里透红,是一张娃娃脸。他的步态、神态也像娃娃。急急的碎步,如乳儿蹒跚学步;痴痴地盯着路人,那目光充满孩子般的好奇。至于时不时地吼一嗓子,更有顽童的淘气了。
我一直努力回忆从前在哪儿见过他。终于确定,是在我家那台早已淘汰的黑白电视机里。
从前他在新闻里被如我的许多观众不经意地瞥见。
而现在他那么专注地欣赏着自己从前的观众。
连着几天不见他,我便感知了寒意,冬天来了;
突然再见他的时候,樟叶落了,桃花红了。
可去郊外赏花了。
几个姑娘迎面而来。手捧鲜花的少女突然止步,愤愤地把怀中的一束往路边的垃圾桶里塞。在暮色中,我认出那是红玫瑰。很大的一捧,应该有九百九十九朵。
金属的垃圾桶开口很小。姑娘再用力捅,也塞不进去。鲜花掉在路上。
她的三个女伴发现时,已经和她拉开一段距离了。她们一起扭头叫喊:你干嘛!你为什么扔掉!快捡起来!
我放慢脚步,频频回头。我不便停下来,等着看鲜花的下落。于是,我心里就有了悬念:她的女伴会跑过去,替她捡起来吗?她会接下被人捡回来的鲜花吗?
我甚至难为所有的散步者:那么新鲜的一束弃于路上,你们遇到,会爱惜地捧起来吗?
因为一束玫瑰,我认识了一个盛不下鲜花的垃圾桶。
拍着巴掌的女人,队伍越来越大。
十指连心,手足相关。她们为自己鼓掌。鼓掌是锻炼的一种方式,肯定能刺激血液循环。
所以,她们嘻嘻哈哈,笑得放肆而夸张。
我每天遇到的和将要遇到的路人,也会受惊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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