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克拉玛依分居的美人-一个人的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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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经常找各种理由到那座城市去。那座城市因为一个名字,而成为我屡次旅行的终点,或者说,成为一座叫人牵挂的城市。

    那座城市过去曾有许多人。许多人都向我叙述一个人的故事。而现在,大家都不知道那个人的下落了,对于我,那些人是否生活在那座城市也就不重要了。

    我把横贯城市的两条河,东河与西河,视作她当年的舞影;把东郊和西郊的两个湖泊,视作她老爱握着的书本;那苗条而健美的城区,自然是她的腰身了;城区拉得很长,直到远方的丰隆处。我经常攀到制高点,望城兴叹。那是她忧郁的额头吧?

    我在一个人的城市里寻找着一个人。沿着她身体的曲线,我记忆的边缘。

    本来应该把那么明澈的湖喻作眼睛的。她的眼睛曾经碧波荡漾,起伏的是笑意,深藏的是羞怯。初三时,我为学校的墙报向她约稿,就好像站在湖边似的,有晓风拍岸,有柳絮迷眼,心也乱了。后来,催稿时,她说;你几时布置我写稿啦?

    没想到,她倒是心不在焉。好像沉醉在老师对她作文津津乐道的讲评中。我最难忘的是老师对她妙用贬义词的夸奖,她在形容欣赏美丽时用了个词叫“贪婪”。

    可能就因为那次表扬,她一下子被许多贪婪的心思盯上了。作为旁观者,我能感觉到那种贪婪的强硬和虚幻,也能感觉到她逃避贪婪的惊慌和茫然。

    她的眼睛混浊了。高中三年间,我觉得她总是眼皮浮肿、慵懒无神的样子,没有了神采,写的作文也就不可能像从前那么脍炙人口了。

    我再一次直面她的眼神,是在经历了下乡插队之后,在闷热的大学女生宿舍里。望着一伙来认老乡的新生,她依然呆呆地坐在黑黢黢的楼道上,顾自摇着纸扇。她在寻思长长的黑暗哪头是出口吧?如果不是她的同学一再提醒她该做些什么,那兴致勃勃的探访不知将怎样收场。

    那时,我就预感到,她将在贪婪的热爱里落水。或者,落水的她,挣扎着爬上无桨无舵的孤舟,却见天水茫茫。

    二十年来,我一直在搜索那座城市的消息。那座陌生的城市把她裹胁了去,这让我相信,下乡插队时,她和另一个人同分在一个村子绝非偶然,是村庄的阴谋。

    村庄遥远而封闭。很难设想两个人的村庄是藤萝缠墙、绿荫怀抱呢,还是古井深巷,迷宫一般。

    但城市是敞开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我一旦进入那座城市,便能感觉到她的存在。曾经生活在那座城市中的许多人总会很自然地说起她。我因此得知,结婚不久,她就得了某种神情恍惚愁眉紧锁的病;尽管有病,却是个优秀教师。如此等等。

    有一年大水过后,听说她病得不能教学了,接着离了婚。我在那片傍河的居民区里想象她的病容。我想她的秀发一定像那些建筑,参差错落,杂乱无章,路边的淤泥、墙上的吃水线、瓦檐上的漂浮物都是雨季的见证;我想她的眼睛一定像那些路灯,明明灭灭,恍恍惚惚,照着曲曲弯弯、凄凄惨惨的窄巷;我想她的心一定像小吃店门前那只来历不明的乌龟,不知被谁踢翻了,仰面朝天扒拉着等待救助。可是,到处都是稀里哗啦的麻将之声,或者这个城市原本就是一个人的城市。她的城市。

    正是在那天傍晚,我猛然记起,在我刚当文学编辑时,她投来一篇散文。写的正是傍河的黄昏,傍晚的街景。那时还没有洪水来犯,逐渐漫漶上岸的是阻滞在河床里的夜色,水一般淹没了平民区的日常生活,最后涨至眼睛那儿,眉毛便是吃水线。

    我还敢把湖喻作她的眼睛吗?

    我探访她的消息只为印证青春时代那幼稚的判断。很难设想,不多的接触,居然让我窥见了一条地下河的走向,它痉挛着的跌宕和曲折,被命运规定的溶洞和黑暗。我无法惊叫,当她躲闪在中学生的恋情里,当她被那段恋情移栽在乡野,当她穿过深邃的楼道抵达陌生的城市。

    结局和我几乎失声惊叫时所想象的一样。我无法想象过程,过程也许像城里的河或湖,曾经满畔秀色。这可能是当局者迷的理由。我想起大学的一位女同学,学业对于她就是长达四年的逃奔,逃避疯狂的追求者和他贪婪的眼睛,校车被堵截了,她改骑车,自行车胎被扎破了,她徒步逃奔。奔跑在最隐蔽的林荫道最肮脏的下水道旁和最狭窄的书脊上。直到现在,我还能听到她粗重的喘息。但那毕竟是胜利的逃亡。

    而以贪婪形容春天心情的她,一开始就被自己悲剧般的心情俘获了。

    自从婚姻离开她并离开那座城市,关于她的消息来源就断了。好像婚姻不断地发布新闻,就为了最终的离去;而许多人就为了新闻生活在那座城市。

    倘若鸟瞰城市,其形态就像她辗转不安的睡姿。她曾经工作的学校在肩膀上,她现在蜗居的地方是肚脐深处。此刻,我正沿着脖颈往下去,经过学校,走在学校和她的住所之间。那条路到处在开挖,不是铺管道就是建花圃,最可怖的是路的中段,用人体来标示的话,恰好在心脏那儿,准备建一栋带地下停车场的现代化商厦,仿佛城市的胸腔已被打开。穿行在堆积如山的余土之间,让我恍然如同走在她的身体里,血管里或骨胳上,呼吸里或呻吟中。如果那一堆堆余土确实是属于她的某些部分的话,我能分辨出哪些曾是青春的花朵,是少女的羞涩、矜持和犹疑,是美妙的作文、舞蹈和歌韵,哪些是极其短暂的美好和漫漫无涯的痛苦。混杂在土中的那些坚硬的锈蚀的石和铁,肯定就是楔入她身体和灵魂中的伤和痛,蛮横而狡猾地插在无奈的幻想中,插在孤独的迷惘中。

    我终于失声惊叫。一定是土里的锐器扎伤了我。我知道在一个人的城市的死寂里,这声惊叫很可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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