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毕竟是春天快要消失了,寒冷的空气湿漉漉,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雨滴悬在其中,飘摇着,雨滴的中心又包裹了万千种子,似乎它们只要一落地,便会噼啪着,或者吱吱呀呀冒出万千的芽尖。想一想,一粒种子破土而出时如婴儿一样发出一声啼叫,那春天会是什么样子,是一支波尔卡、赋格,还是狂想曲。
山坡上一块块田地裸露着,通体黝黑。黑色是高贵的色彩吧,在以前,黑色也应该是孕育的色彩,如同黑夜和母腹那样,也许不完全。田地不仅黑,还海绵一般蓬松。如果压一压,一定会有虫子探出触角来。河谷早有流水了,泠泠着,雉鸡偶尔掠过低矮灌丛。更宽广的滩地上,是若有若无的草色。但是这一切,我看得并不分明。因为这个春天的雾正漫延着,仿佛巨人在冰天雪地里呵出的一些热气,丝丝缕缕地漂浮,雾气中满是潮湿的泥土气息。这些灰白的雾气甚至将整个山川,树木和房屋轻轻拎起,仿佛它们只是一块桑蚕丝的手帕,在纤纤手指间移动。
地面上的雾,尤其是这春天的地面上的雾,与山头的浓雾明显不同。前者是低吟,是慢捻,是舞台上扬起的水袖,而后者,是汹涌,是套曲,是秦腔里的铜锤花脸,是一树树的泡桐花。
这样,当我在雾气里穿梭,我觉得自己也便是雾了。成为一种雾,你不知道有多妙,机心不分明,界限不清晰,你轻盈着躯体,捕梦者那样,穿过石缝、草棵、林梢以及水分子,窥探它们不为人知的秘密。是,谁说过,纳博科夫吗,他说,自然是最大的骗子。你成为雾,可以钻进骗子的每一个空隙,查看虚实。而你自己,除了迷蒙,谁都抓不住。
然后撞到一树碧桃花。
碧桃先前留给我的,也就是一树红云的模样。光秃的枝杈上,突兀的挤满那么多桃红的花朵。没有绿叶和缝隙,背景一律是蓝得让人不知所措的天空。也没有其他花草来陪衬,大地几乎还是冬天的样子。碧桃花莽撞地开出来,喷涌着,仿佛舞台上的花旦,宜远观,不可近玩。便是宋人扇面上的那枝白碧桃花,也是多次勾描,反复晕染,靠近了细看,蜂巢一样,让人心里堵得慌。但现在,眼前出现的,这山野村庄里的一树碧桃,不,应该说,那只是一枝碧桃,颠覆了它以往的所有形象。
它依着一面土墙,墙不高,斑驳处生了青苔,明显是早年大板夯筑。碧桃树只有一米多高,纤巧的枝条扶疏开来,错落有致。都是绯红的花苞,小豆子一样翘在花枝上,不密集,但也不隔绝。一扇半开的木板门在花枝旁边静默着。没有人影,也没有犬吠或鸡鸣。雾从山坳涌出来,沿着土墙,拂过碧桃树,继续向前移去。雾是不懂停留的,即便逢着是一树未开的碧桃花,也是慢悠悠地走过去。
慢悠悠地走过去,是,哪怕你遇到这样一树清冷秀雅的碧桃花,你暗自赞叹,万分流连,然而你还是走过去。“二月春归风雨天,碧桃花下感流年”,这是不必要的。一句行到碧桃花下看,足够了,再续什么,都将成为多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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