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柏早已老去,树身矮小,总也高不过黄土夯筑的南墙头。针形细叶浓密葱郁,其间夹杂锐利小刺,红褐色树皮纵裂脱落,常有黏稠树脂流出,仿佛混浊老泪,历经沧桑。树形优美,枝条箍成圆锥形,紧密有序,是严谨自律的一棵。刺柏树中四季都有麻雀来往。它们在每日日出前二十至三十分钟内就会集合起来进行大规模的演说活动,群情激奋,仿佛要拯救什么,但往往有始无终。大多数时间,麻雀在树叶间欢快跳跃、嬉戏,站在树身外的我看不见它们任何一缕飘忽的身影,由此我感觉到刺柏的悲悯情怀,以及它隐约的偏袒,它敞开密不透风的衣衫,任麻雀在它肌肤骨骼内为所欲为。于是我有了些微茫的嫉妒(并不明晰的意识中,我将自己同小小的麻雀等同起来,争夺自然的庇护),天时于我并不公正。骤雨袭来,抑或冰雹乱砸,我在逃离的瞬间仍旧听得麻雀们在树冠里清脆的说唱,仿佛刺柏枝间结满翠绿光滑的玻璃弹珠。
邻家姐姐说麻雀屎和些蜂蜜拌匀,擦脸,能防皴并使皮肤细腻。我容易相信这些善意的偏方。早间起来,到刺柏树下捡拾麻雀屎(以白里透灰者为佳,据说是公雀的)。那时我暂且忘却了刺柏树身里隐匿的玻璃弹珠,只喜悦于树下厚厚一层雀屎泛着的灰白光芒。那是一缕承载希望的光芒,有着让灰姑娘成为公主的力量。
刺柏长在花园里,父亲常叮嘱我们,不可将洗脸水泼洒到刺柏身上,说刺柏树性子高,受不了人的浊气,会死去。一日我偶尔看见纸面上高冠博带的古人仰面长啸,便觉得刺柏树其实也是位朝饮兰露夕餐菊英的高士,他耳目洞明,心思铮亮,操守坚定,品质高洁,他从不现身,但我们的言语行为均在他的透视之中,我们唯有时刻严格自律他才可愉悦欢欣。我于是追加给自己一种隐性的力量,警醒自己:时刻,我都要,如同松柏。
阴历初一或者十五,父亲早早起来,到院里摘些枯萎的刺柏枝叶下来,揉碎,放进白色陶瓷大碗内,燃起烟来。碗不能随便放置,一定要在干净的高处,譬如有着墨绿苔藓的院墙顶上。烟是孤烟,细小的一缕,灰中带些幽蓝,烟升起来,仿佛巧舌,舔噬小小院落:土木结构的低矮房屋,雕花的松木窗框,有着烟熏味的板壁,藏着太岁的幽暗角屋,便是在阳光下也无比阴暗的厨房,种植刺玫和罂粟的花园……袅娜,如同鬼魅。我在浓郁的刺柏香气中醒来,睁开眼,清冽的早晨挂在纸糊的窗格上,我看不见天色与云影,也不见房屋东边青杨树枝上的鹊窝,但是高原的天光云影全透过薄薄的纸面,亮晃晃地存在。翻个身,在麻雀啁啾的寂静中,我嗅着刺柏的浓香重又睡去,仿佛多年后孩子抱着她的毛绒玩具睡去。
除夕夜,父亲急于清洁房屋以及我们,从河边捡来几块拳头大小的圆白石,埋在火堆里烧红,睡前(总是到了黎明)将石头放进搪瓷盆里,上面撒些刺柏碎叶,浇些食醋。“噗嗤”一阵,烟和蒸汽喷吐出来,混杂着刺柏和醋的奇特香气。父亲端着盆子沿着墙角低低熏过每间屋子,熏过我们,熏过鸡圈猪窝牛马棚,然后投到屋外去,父亲说如此一熏,来年人畜便不会生病。爆竹零星,带着新年的气息睡去,我疼爱并喜悦于那个熏过的自己,仿佛雨后草木,一身清洌。
一天,我翻阅图齐的《西藏宗教之旅》,记住如下一段文字:焚香,是藏区民间宗教中最为独特的一种仪轨活动,这其实是一种净化和赎罪行为,人们认为本处会使人身上产生一种特殊的软弱状态,是些污秽、斑点和阴影,人在这种状态下容易受外界入侵,人们于是通过向四处扩散的香烟,使自身及其周边事物得以洁净。同时藏区的人们还认为人类耕种土地就意味着一种打乱了事物原有状态的新秩序的出现,人们耕种或掀石必须得到人类公共文明生活的第一批创建者的帮助,因此人们要在掀石耕种前举行焚香活动,以求赎罪。
我想着父亲是有简单的宗教思想。以至于现在的我,也对熏香有着癖好。我时常的要在屋子里燃些刺柏的烟出来,让它们熏过各个房间,在此之前,我将屋子扫除干净,然而我总觉得屋子里是有霉气的,刺柏桑烟可以使屋子洁净。我在市场上遇见各类香,龙诞、百合、檀香、印度香,以及名目繁多的精油,点燃它们,仿佛看见别人厚重滑腻的舌苔,感觉窒息。而我住在有着刺柏熏香的房子里,仿佛住在森林里,格外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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