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一面山坡,大牦牛却都是黑的了。我想找一头象征神灵的白牦牛,没有,都是满坡贵妇人一般的黑牦牛,抬着头,偶尔走一步。牦牛的骨子里就是骄矜的,一步都不肯多走。比较下来,山羊灵敏得有些过头,显得有点底气不足。半山坡上蹲一顶黑牛毛帐篷,一只黑色的藏狗,一缕飘忽的青烟,不见人影。一顶帐篷占据一面山坡,与对面山坡上的黑帐篷遥相呼应。没有声音。谷底自然有淙淙的清泉,浸泡着鹅卵石,声音都叫草木过滤了。远处大片大片的云雾拉过来。白牡丹一样的云雾,从层叠的无数个山谷升起来,翻卷着,汇聚成一种大海的模样。有些青色的山峰戳破云雾,露出尖来,仿佛在另一层天空,或者是海上的仙山。山外有山原来就是这样,山可以匍匐成山的原野,丢失掉边际。
海拔在四千米以上的黄垭壑,在青藏高原上其实并不巍峨,与那些四季白雪覆盖的山峰相比,它几乎就是一堆绿色渲染的土包子。柏油路没有铺上之前,马路没有踏平之前,这里已经是一条重要的通道。我的生活在民国时期的曾祖父从山西一路向西,然后爬上青藏高原,在大山脚下娶上美丽的姑娘,后来他把一匹青色的骡子交给祖父。祖父背着大豆,青骡子驮着这山里木材做成的木锨榔头,向东北方向翻过黄垭壑,换回甘肃永登的白粗布和烟叶。烟尘、疾病、胸口嵌着月牙的熊,暴雨、鼠疫、热汗、枪声、牛毛绳一样迁徙的蚁群……经历的事情,祖父对此沉默不语。祖父的话语在翡翠的旱烟嘴子里,藏在混同天麻味道的松木抽屉里,上着锁,已经很多年。溪流一样缠绕在黄垭壑上的路有一天被铺上柏油,阳光下变得柔软,橡皮一般,不牢靠。描着红漆的水泥桩子充当栅栏,但是挡不住,车辆不是牛羊。有一年一辆拉着钢筋的大卡车翻在黄垭壑上,钢筋像竹签那样穿透司机的身体,挑在半空里。水泥带来速度,速度带着人们乱七八糟地跑,结果跑出些悲哀的事情。黄垭壑没办法,只好年复一年地生产云雾。雾漫过来,撕一把,没有痕迹,再撕一把,还是没有痕迹。仿佛老去在这山峰上的岁月。但是云雾永远前赴后继,着白色软甲的战士一般,涌上来,将山峰围得水泄不通。雾是这个时代的雾,或者也是那个时代的雾,都没关系,见证的植物都已老去。
从车里钻出来,站在黄垭壑上眺望群山,呼吸山顶冰凉洁净的清气,仿佛换了个心脏。在山下的水泥世界里,心也是水泥的,现在突然成了土壤做成的,松软、潮湿,散着清芬,小虫子钻来钻去,痒痒的,种子埋下去就准备发芽长叶开花。经过的其他车辆也停下来,钻出孩子们,嚷着要解手,大人们慌忙将孩子拉回去,车子一跳就走了。肯定也是高原上的人。在高原人的世界里,神灵无处不在,它们居住在天域、大地深处和中界世界里,它们甚至在男子的肩头上和腋窝里。时间像雪一样大片大片地消融在春季,但是大地原封不动地保留着先祖之神,它们护佑和救度着来往在这大地上的每一个个体。在这里,人们不能像想象那样想怎样就怎样对待大地上的事物。雨浇在黄垭壑上,一会儿就能染绿一坡一坡的草,但是人不会在这里解手。人们也不会随便对着一座石头一棵树或者一截土墙露出自己的私处,以示不敬,因为神灵看着他们。
聚合中文网 阅读好时光 www.juhezwn.com
小提示:漏章、缺章、错字过多试试导航栏右上角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