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间,门前山腰的森林中,突然有了喧嚣。惯常的夜晚,林子中偶尔鸟啼,小兽叫一两声,或者风过松枝,都是安静的声息,如同来自根茎纤维中水分的流动,土壤深处虫子睡觉的鼾声,或者,流星划过夜空。但此刻,林子里的声音扰攘纷乱,如同月光搅醒了鸟雀,或者,沉睡的枝柯做了噩梦。也没有哪一种声音成为主调,哪一种声音是乐队伴奏。我们扭了脖颈听,听不出所以然。母亲说,或许是妖狐在拜月。于是重闭了门闩。
“中秋中夜月,世说摄妖精”,多年后我才知道,据说中秋的月光下,妖狐会现形,白蛇吞了雄黄那样。于是妖狐是要拜月的,带着乞怜的侥幸心。
但那时我怎知道什么是妖狐拜月呢,母亲大约也只是听别人如此一说。
白天,我总往门前那片森林深处钻。人迹罕至的地方,常有新鲜物。一株缠在老树上的党参开出黄色小花朵,一窝雉鸡刚产了蛋,一种浆果鲜亮地吊在枝子上,或者飞来一些鸟雀,往日从未相遇。我本没有走进森林深处的念头。起初,我不过在林子边缘忙自己的事,摘草莓,揪防风,寻些异常花朵。但我总被要寻找的事物吸引,亦步亦趋。待到我停驻,我已在林子深处。我因此渐渐明白,蛀虫为什么要在房梁上打洞,蚯蚓为什么在土壤深处吃喝玩乐。魔笛的诱惑不过如此。
那该是林子中心了吧。在那里,所有的枝杈交织,如同弦乐齐奏。仰头,一小片天空被绿色网状丝织物罩住,小束的光线从空隙漏下,碎裂在枝干的苔藓和地面的杂草叶脉上,跳荡,并且明明暗暗。林子顺着山坡向上延伸,因为每一根枝条都要追逐阳光,这使它们带了些舒适的倾斜度。倒是有一株野樱桃树,与地面成了九十度,仿佛错了发展方向,显得另类。它的白色小花早已开罢,果子却没结出,或许它根本不知道结果。可怜的植物。它的枝干歪歪扭扭,然而粗壮,它细碎的卵形叶子,墨绿中带些黑色斑点,小模小样地熙攘,仿佛麻雀在歌唱。林子里再无声息,幽寂。野草和灌丛,还有藤蔓和高秆树木,似乎都在屏息以待。等待什么呢,我想不出来。我在野樱桃树下站一会儿,然后慢慢地,顺着樱桃树干往前爬,直到树枝分叉处,坐下来。
我曾经听说,或者是,我当时虚构,有人曾坐在野樱桃树下,再没有生还。
贝多芬的晚期四重奏135号不适于安静的夜晚听,因为包含的情绪太多。曾经有个雨夜,我大着胆子塞上耳机听此曲,结果将一个寂静如同隐世的夜晚,颠沛起伏成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的一生。我的一辈子自然尚未走完,余下部分,再无法依靠想象杜撰,想来也便是不过如此。但若有侥幸,第四乐章那般,有如歌的旋律,和一点热情,也是期待之外的惊喜。然而此一时,雨水浇注的时光,哪经得起无事生非的诸般回望与预测。世事如白日的游戏,让人心凉。一时如若盖过一世,眼下安宁,也该是祈求中的一世安详。
想必在酒醉之初来听这一曲,最为适宜:蒙眬中,所有的敏感被酒浇醒,神经的触须细长又不肯蜷曲,它们总是轻易误入歧途,让杯壁上滚动的一滴水珠,翻动出浪花击打礁石,它们也总是,忽而振奋如同金鼓齐鸣,忽而感伤如同春去燕回。它们最终让人在冰与火中拍案和曼舞,以至于长歌当哭。
135号听得上了瘾,塞上耳机时,选择的手指总会滑向它,DG公司出品,伯恩斯坦版。其实对于版本,我选择的余地并不多。前两个乐章中有狂躁,也有力量,这点我已熟悉。第三乐章由大提琴牵引,仿佛薄暮撑开深色大翅膀漫过来,让人一下跌入昏暗的回忆。有一次,当第三乐章中的小提琴响起,我突然看见,那个坐在樱桃树上的小姑娘:幽暗森林中,野樱桃树旋转着,一点一点升高,它的叶片依旧墨绿中带些黑色斑点,阳光在上面,闪烁鳞片,小姑娘如花苞,坐在枝杈间,她身上同样跳跃着有声响的阳光。在那野樱桃树底下,不明色泽的乱木相互纠缠,杂草如手臂,黑色树干阴沉着脸。时间过去,樱桃树不停歇地向上升,它的枝条盖过灌丛,盖过藤蔓,盖过森林中所有树冠。野樱桃树最终突出在森林之上,伫立于茫无涯际的高天。小姑娘也一样。
我并不诧异,多年后,贝多芬的这一乐章竟然让当年情景再现,并且使它带上某种寓意。真是如此,我想着所有让人诧异的事情,平淡不过当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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