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夏天那样寂静,又是那样遥远,我只记得蜜蜂嗡嗡的声响,或者那其实是阳光流泻的声响。面对墙壁,我看着蜜蜂钻进一个个小洞穴,再无出来的可能。我只是等待,或者斜了一只眼,朝洞内瞅去。那个夏天,我似乎只是那样等待,没有伙伴,没有游戏,大人都去田里劳作,牛羊上山。后来,我看见那个半倚在门前土坡上的女人。
我已忘记我们是否说过什么,但我一直知道,她从遥远的德令哈出来,来寻找她的孩子。此前,或许是她将孩子留在那个土门之内去了远方,或者,她的孩子从远方被带进那个土门。她等她的孩子出来,但是,那个阳光燃烧的夏日,她并没有见到她的天使,她于是倚在门外的土坡上,一直等待。
整个夏天,除去轰轰作响的阳光,我似乎只见过那个黑衣女人,土坡上,她的一条腿蜷曲,一条腿直直地伸展,她的肩部和头,用一只胳臂支撑,她的脸朝着土门的方向。那姿势,随时都可以惊喜地翻身坐起,也可以随时都失望地平躺下去。那个夏天,我也只记住一个地方名词:德令哈。
遥远,充满各种想象,因而神秘,但也不是没有依傍的神秘。任何细节都可以发生,并且存有根基。而任何根基,都会生发出无限的可能。那不仅仅是故事和传奇,因为它们会附带某些不堪重负,也不仅仅是荒诞和缥缈,因为它们无法让花朵真实地绽放。它让人无限向往,同时,它也让人永远无法到达。它似乎只在山那边,但是路途过于漫长,因而它只是令人惘然,令人暗自忧伤。
2014年中秋,去往德令哈的路上,乌兰县内,细雨迷蒙。车窗外的景色,不算熟悉,但也不再陌生。灰色的天空四角,仿佛被人牵引,正向远方逃跑,并且永无止境。那甚至是一面波涛汹涌的灰色大海,翻转在上,它努力承载所有重量,来自时间和空间。它也潜藏随时垮塌,轰然倒下的危险,那时,说不定灰色的海水将淹没大地上的空阔,以及青山逶迤。没有更多话语,在如此寥廓的地方。我只是回想,我身后那些堆积在城市中的人群,像一捧笼罩灰尘的幼小虫豸,蠕动,寻找出路。然而每一条路都彼此缠绕,交叉,拧成死结。我甚至希望有一个人,仿佛精灵那样,拿起魔棒,将他们引领,疏散到这秋风鼓荡的地方,让他们恍然大悟:为什么没人告诉我们,这里才是最好的修行地方。
然后,我看见那个牧羊人。秋草渐黄的平缓山坡,雨水给予它们亮度。没有任何杂质,山坡仿佛刚刚隆起,依旧带着海水的咸度和贝壳的光泽。羊群散开,这些脊背尾巴脑门和耳尖被不同色彩漂染的羊,此刻,依旧专注于茂盛草棵和一些野果,秋气凛冽,却也只是自己的事情。那个牧羊人,裹着白色塑料布,斜依在羊群旁边。那几乎是一个白塑料做成的睡袋,他在里面,他的一条腿弯曲,一条腿直直伸展,他的头和肩部,用一只胳臂支撑。
在瞬间,我想起多年前那个黑衣女人,他们的姿势如此相似:随时起身,行走,又将随时静卧,慢慢等待。不过,他们所等,早已不同,一个等待孩子,一个等待羊群。都是赖以生存的,不可或缺。
车子继续向前,草原渐次向荒漠过渡,路旁开蓝花的窄叶千里光,也开始被红色和白色的猪毛菜代替。再没有更多的事物出现,如此寥廓,任何可以放大的事情,在这里,都将成为一点。而即将到达的德令哈,它的神秘,也早已消失。我已经承认,那里的草木依旧循着四季,那里的天空,依旧部列星辰,金雕震羽起飞,流水伏地而行,那里的笑语和呜咽交叉缠结,那里的梦境和困顿承前启后……我们不断长大,得到的知识与丢失的想象,总是相等。
是,原本存在的,它本该存在,原本没有的,它本该消失。恍惚和迷离不过是一阵雾气,等到金色光线散射,天空澄澈,最终出现在我们眼前的,应该还是它的当初。德令哈在当年那个夏日午后,已趋于完美,现在,它不过是在做一些细节方面的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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