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树绕着鲁迅文学院的小楼,靠墙一圈,和一些杉树、一丛青竹,以及二十一棵杨树间隔开来,树下是黄色黑扶手的小椅子。这些玉兰树并不高,显然栽植不久,树龄不长。那是3月11日吧,雾霾后难得的蓝天,光线明净,我看见楼门前的玉兰绽放出第一朵花。初开的玉兰花翘立在高处的枝子上,举起的酒杯一般,微微倾斜。待到花瓣翩然,又如一些翻飞的大凤蝶。我发现自己只能这样比喻了,人见到的事物越是慢慢增多,想象力越趋于枯竭。也许就是这样吧,我们的这一生,一边得到,一边失去,最终归结为零。
刷有涂白剂的玉兰树干上,挂着蓝色小木牌,上面有简单介绍:玉兰,木兰科落叶乔木,别名白玉兰、望春花、玉兰花,园林观赏植物,原产我国中部各省,现北京及黄河流域以南均有栽培。但我看到并不是所有的花瓣都为白色,有一些,含苞的花瓣底部漾出一缕浅紫,这让人无端想起清少纳言所说的高雅东西:穿着淡紫色的衬衣,外面又套了白袭的罩衫的人。有几棵,花瓣底部的浅紫换成淡绿,这又是典型的粉白长衫配葱绿裤子,实在清秀。
然而玉兰的花期并不长,3月18日,我便看到一些花瓣开始飘落。夜晚在有风的树下走过,于暗淡光影中捡起一些落花,肉嘟嘟的肥厚花瓣,揉一揉,有风信子一样的幽香散出。花开多长为宜呢?如果是江河,长流自然是好,如果是水龙头,自然是当流则流,当止则止,昆虫与鸟的鸣叫呢,布谷在雨林中清啼,三两声足够戚戚,盛夏之蝉,终日聒噪,不胜其烦。命定显得玄幻,有意为之不如退守自然。
从11号到18号,我都做了些什么呢。想一想,事情似乎并不多,听几趟课,认识几个人,在初来乍到的混乱中,寻找能够入定的因子。然后读一本发黄了的《薛涛诗笺》。
一些玉兰花虽已落去,但还有更多的芽孢在树枝上,没有绽裂的迹象,仿佛要永久停伫。总有一些事情需要在树下走过,抬头探看枝上消息,已成习惯,将这些已开和未开的花看得久了,免不了想起《哈扎尔辞典》里的那两面镜子。
那是两面用大块盐晶磨成的镜子,一面快镜,一面慢镜。快镜在事情发生之前将其照出,慢镜则相反,而慢镜落后的时间与快镜提前的时间相等。哈扎尔是个与盐结下了深厚友情的民族:他们的数字源于不同种类的盐,因为他们能分出七种不同的盐,哭泣是他们祈祷的方式,因为眼泪中含有盐,而眼泪归上帝所有。还有,他们有自己的睡眠须知:丢了盐,休想入梦。
公主原本是不会死的,每一个夜晚,公主的左右眼睑上由盲人写上一些字母,早晨婢女侍候公主梳洗时都要闭着眼睛,因为那些字母选自哈扎尔毒咒字母表,谁看到谁就死去。因为如此,公主熟睡时,也就是哈扎尔人认为人最脆弱的时候,公主得以安然无恙。但是某一年春天,公主用两面镜子解闷时,不小心看到自己闭着的眼睛,立刻死去,因为这两面镜子一前一后照出了她眨动的眼皮,使她生平第一次看到写在自己眼睑上的致命字母。
传说阿赫捷公主每天早晨都拿着镜子坐下来给自己画一张脸,并且每天都换个男仆或者婢女作她画脸时的模特,还有一种传说,说她每天早晨都换一副新的容貌,从不重复。公主的容貌也就代表了整个哈扎尔人的能耐和特性,他们每天起来,都换上一副完全陌生的脸,连最亲的人都难以辨识。
也有人说,公主长得一点都不漂亮,但她善于化妆打扮,又深谙一颦一笑的妩媚之道,因此给人以姿色出众之感。阿赫捷公主这种人工的美色耗费她大量气力和心血,以至于她一个人时,会浑身疲软,她的美色也如盐一般纷纷掉落。
快镜映照出未来,慢镜则照出过去,有些难以辨识,以及稍带迷乱和矫饰的现在,只存在于这两个瞬息之间,但这是两面镜子无法照出的瞬间,死亡也在这里。阿赫捷公主当初肯定没有想到这些,因为阿赫捷公主始终都在忙碌:成为另一个人。
所幸我们只有一面镜子,它要么照出一朵花开,要么照出另一朵花落,这之间,光线以弯曲的形式散播,风淡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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