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消息-想象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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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晚,窗外吹起大风。我总是喜欢风带来的声响,倒不追究这风来自楼群,还是树木深处。我于风,也不单是听声响。风声总带些苍茫,也有一点清寂,仿佛一个无处可去的人站在旷野里哭。有时候,我又从风声中听出渺小的自己。当然,在之前的青藏高原,我听到最多的,是风掀过山腰云杉林时涌起的黑色波涛,也有一些季节,我听见风裹着雨,与杨树一起潇潇。现在,在这里,我听到是风挟裹着北四环上的车声,呼啸而过。

    呼啸而过的,还有什么呢。时间吗?肯定不是。

    我不能苛求一座城市像一片原野那样。那怎么能够。城市的无奈足够明显,那已经不是每一个人的无奈,尽管在无奈之外,也有斑斓和涟漪。我不能苛求的事情已经很多,于是便不再苛求,我甚至觉得眼前存在,也有温柔妥当的一面。城市或许是寂静山野的一处高地,孤绝耸立,是一片灌丛,荆棘遍布,也可能是一间斗室,其间的每一个居民,是释梦者也是捕梦师。在那里,白天他们各自忙碌,夜晚,他们相互入梦。他们在梦境中将彼此的时光拉长,压实,直到出现幽光沉静的包浆。

    推开窗,冷风扑面。三两颗星,在低矮的高处,隐约泛出淡黄、莹白和浅蓝。低矮的高处,是楼层成为城市甩向高空的一截绳子,它将天空拽得越来越低。天空之下,灯火如昼,这使楼宇格外分明,几乎不是夜晚的模样。夜晚的模样应该怎样才算恰当?我其实有些困惑。

    我依稀能看清楼下院子里的池塘,梅枝,锥形的柏树,大棵垂柳,还有墙角的丁香和迎春。路灯探照不到的地方,丛丛黑影,风使它们集体摇摆,使没有长出叶子的枝条发出清脆声响,仿佛一群抖动长毛的兽。小时候的帕慕克,那个居住在里斯本道拉多雷斯大街一间小屋子里的佩索阿,还有住在浣花溪畔的杜甫,多年前,当他们在与此相似的风声中转身,或者在风声中辨别出花瓣落地的那一刻,时光是否也清寂如同此刻。我这样无缘故地想着,又记起白天我在院子里看到的,那一丛明艳的迎春,现在,它们在这个光影斑驳的夜晚,是否还鲜洁如同白昼。

    麻雀是否钻进了柏树枝,斑鸠在怎样栖息,水底的锦鲤,是游动,还是如一面旗帜静止不动,梅树上的花苞,在怎样一点一点长大……我白天看见的这座院子,此刻如此让我充满想象,仿佛我从未与它谋面。

    其实,在白天,当我借助阳光,俯瞰鲁迅文学院的这座院子时,依然看不到更多。树枝和绿叶正在以逐渐膨大的方式遮蔽院子,大师雕像,从关中运来的拴马桩,篮球架,黄色小椅子,观赏石,还有冰心坟茔前的花束,它们只能露出一角。弯曲路径游走在枝杈之间,阳光在叶面跳动,然而有更多阳光,被叶子反射到玻璃窗。我喜欢阳光这种回马一击的方式,也喜欢阳光像一些液体,缓缓流淌。我对阳光的流泻甚至有了迷恋,总幻想自己可以成为一只在花园晒太阳的懒猫。然而,我知道阳光只是一面镜子,它映出的事物,只是事物本身。阳光穿不透所有叶子,目光也同样。有时我想看得更多,但总有一些阻挡,那其实只是一些柔软的力量,譬如一只觅食的斑鸠,青色梅子,一枝玫瑰红锦带花,或者白玉兰展开的大叶子。

    我原本记得树底下的路径,在哪里拐弯,哪一处有蒲公英在兜售种子,又是哪一处,鸢尾刚刚绽放出蓝紫的花瓣。我甚至在翻一本诗集的间隙,想起它们,像想起一幅寥寥数笔的速写画。因为在此之前,当我一次次置身其间时,我曾数过杨树有二十一棵,桑葚两棵,梅树七十多棵,我也一一记下梅花的品种,一日三次跑去看它们怎样把向风前旋旋开,我知道玫瑰粉梅花的花苞仿佛一顶顶瓜皮小帽,而白蝴蝶梅花的花苞,仿佛麻姑捧出的寿桃。我曾站在那两棵品种稀有的海棠树下,反击微博上的海棠无香派,也站在池塘旁,看锦鲤追逐两个浮在水面的大面包。我以为我观察这座院子,已经像贝拉·塔尔对待他的电影那样,捕捉了足够多的细节,并为此一次次重复,缓慢而琐碎的将时间花掉。我甚至以为,自己已经足够明确,这院子在此刻乃至彼时的存在。

    那是哪一天呢,大约是梅花落尽的一个薄暮吧,我推窗俯瞰院子时,看见有同学正从院子穿过。她因为正在打电话,注意力并不放在眼前,她的脚步被小路牵引。小路肯定有自己的方向,远去,或者走近,如果拐弯,也不过是向左或者向右。我依着窗格,想,时间不长,我们又将各自归去,在自己生活的地方,那时,说不定,在上班的路途,或者休息日,会突然想念起彼此。也许真会如此,那时,路边树木,早不是此刻的这一丛。我这样从高处看着她的身影,并且替她规划她的下一步要迈向哪个方向,因为她实在并没有将心思放在走路上。小路在几株梅树下分叉。她也许会拐向右面的小路,我想,因为她和我,都是右撇子,也有可能,会拐向左面,但那几率不会太高,因为向左的转弯接近九十度。我期待她如此转身,以证明我们所思略同。然而她并没有朝这两个方向迈步,因为她缓缓回身,向来路走几步,然后一闪身将身影埋到锥形的扁柏后面去,直到我再看不见。这个过程,几乎像一只在柏树中栖息的麻雀归巢那样自然而然,然而又是那样出乎意料:有一些,你总是想象不到。

    我所认为的,最终归我所有,我所猜测的,最终与结果相背道。想象是弹弓上的一枚石子,瞄准一个方向弹出,就有另一些地方遗漏。未知的幽暗中,总有波光潋滟,然而我无法秉一支蜡烛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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