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里的花也在寂静绽放,风有时从门缝挤进来,像一些飘拂的裙角,它扫起花的芬芳,让它们流动。我习惯将这些花朵想象成一些安静小兽,具备喜怒哀乐,以及对时间的顺从和恪守:夜晚,它们钻进暗色中休息,白天,它们拽着阳光嬉戏。有时候,我又为自己的想象困惑:它们是否果真在夜晚将花瓣合拢,然后酣睡。我因此时常守着暮色,等待夜晚来临。四月,碧桃花坠成粉云,荷包牡丹一事玲珑;五月,五台莲垒起金色烛盏,芍药将白色花瓣层层翻卷;六月,虞美人妩媚,波斯菊纤纤清丽,它们都不曾在夜晚闭上花瓣。到了七月,萱草花探出葳蕤叶丛,我看到那些橙黄的简单花朵,白天,它们努力绽放,尽享阳光,入夜,它们将修长的花瓣静静合拢。那种过程,仿佛一缕烟尘归于山峦,又仿佛一首夜曲慢慢奏完。
我并不愿意在每个夜晚都早早睡去。风还在旷野游弋,它从不在哪一棵草茎上停驻,做短暂休憩。蝴蝶一样的猎户星座,它还在天幕上展着翅膀,朝西飞翔。银河喧响着,长耳鸮在断崖上飞过。有些夜晚,月光雪一样覆盖前山和院落,墨色树丛中传出鸟的怪异啼鸣。我想打开门,站到空阔的原野,还想穿过河流,骑着马,登到山尖上去,在那里,沿着黑色山脉线,永无静止地行走。但是母亲小声催促,在黑暗中,说:你看萱草花都知道睡觉。
我总是幼小,不曾长大,在母亲看来,我因此需要童话一样的语言来宠爱,尽管我的身体已经比母亲高大挺拔。如同那个秋日黄昏,在山中,我们被河水阻隔。我脱下鞋袜,想和母亲蹚水而过,但是母亲抢着挽起裤管,说,我背你过河。
萱草花睡去的幽暗中,我看不到它纷披的叶子是否依旧翠绿,我也看不到将来,花怎样凋谢,母亲的双鬓怎样斑白,我怎样在山外将时间的信条逐一承诺,又一一荒废。如果过去不是拂袖走掉,未来又不至于变成过去。如果时光学会抵抗,夜晚变成另一种模样。再来的夜晚,我是否依旧像白天那样,和母亲长久静坐在纷纷飘落的暗色尘光中,我们看不见彼此的身影,但我们知道,我们的眼睛盯着哪个方向。
这样,我总是梦见院子里的花朵,李子花飞升,在高空成云,罂粟绽放成京剧脸谱,大理菊花瓣打开的过程,是一只狮子在慢慢开口。自然,我也梦见萱草花,那是太阳落山之后,我和一些玩伴朝萱草花钟形的花瓣里行进,有人告诉我们,说我们的夜晚需要在萱草花中度过,我抱着猫咪,黄狗跟在身后,母亲穿着她那件藏蓝色衣衫,我们挂在屋檐下的虞美人花壳,在我们脚边,闪动它淡绿的光泽。萱草的花瓣里面,分叉的路那样多,仿佛树木的根须。我怕走错方向,频频回首。当我们终于到达花朵基部的时候,我看见萱草花巨大的柠檬色花蕊,在我们身后,一盏,一盏,像夜晚的路灯,慢慢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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