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狮子张开嘴。这个过程极为缓慢，需要耐心。梦中的狮子以嘴部为特写镜头出现，身体只是一个轮廓，鼻头隐去不见，也不见锋利牙齿，然而狮子的舌头格外清晰，我甚至看见那上面的纵纹，有稍微的弯曲，仿佛传统的水藻图案。梦以平面方式出现，没有空间。狮子橘色的嘴巴慢慢张开，直到将整个画面布满。这个慢镜头甚至有点单调，没有任何旁枝斜出。在梦中，我才觉得狮子的嘴其实温和，带着夕阳的色彩，便又看见花朵形成的一瞬：狮子的上下唇褶皱成厚实有质感的圆形花瓣，舌头卷成粉色花蕊，慢慢凸出，翘立。然后一朵硕大的花绽放在眼前，花瓣由橘色变成金黄，并且裹着灰色细边。

    另一个梦中，我们在广场集会，庆祝什么。人群的底色以灰黑为主，于是整个广场便也成为灰黑，尽管广场四周，有许多茂盛树木。那是些什么树木呢，我引颈细瞅，并不认识。北方常见的树木，我已见过不少，这说明广场并不存在于北方的某个地域。除去北方，我又不熟悉了，然而陌生也会让人感觉随意。我似乎置身于集体中，是那之间微茫的一个，似乎又脱离开来，站在一旁。我似乎在等某种命令，或者召唤，因为人群都在等待。这样，一边站着，一边向左扭头时，我看见人群外的一头狮子，长一身火红色短毛。狮子正绕着人群行走，步履缓慢，那种慢并不是因为衰老，而是威严。我注视着狮子，研究它身上那种如同火焰燃烧的红，它忽然回过头来，望着我，开口说话。我有点惊喜，因为那一时，我已认出狮子是谁，曾经那样熟悉的一个人，来自现实生活和记忆。虽然没有声音，但它说出的话确切无疑：我有时候只是换换躯体。

    我对一棵草，或者一只小兽，还是怀着一份小而又小的敬意，因为不知道那到底是谁，或者那里居住着谁。这种想法几乎荒谬，但遏止不住。我有许多时间，一个人行走，想一想，谁又不如此。我走路总喜欢东张西望，有一次，我看见路旁一丛窄叶千里光，突然想，谁居住在那里，舞剑，长啸，才配得起这霸气四溢的名号。如此，总有许多身影闪过，熟悉或者陌生，而陌生，无非就是不知道称呼，祁连圆柏、青杨、开黄花的菊芋、结果的沙棘，或者一只喜鹊，从高处飞向低矮的树梢，我走过，扭头，或者回首，我们彼此都在沉默。

    沉默也是一种交流吧，如同那个黄昏。我在鲁院的院子里散步，合欢树下是一丛鸢尾，花已尽，然而叶子葱绿一如当初。当我走过花园，走过拴马桩时，保安养的一只虎斑花猫跟过来，我以为它会像任何一只猫那样，只是跟我走几步，然后在我轻声唤它时惊慌的逃离。我慢下脚步，扭头，说：来，猫咪。猫便走到我身旁，与我并行。这样走几步，我低下头看猫时，发现猫也一边走，一边抬起头来，看我。猫小小的身躯，要跟上我，步伐必得迈大，头也要尽可能仰起。这样，与我并行的猫，就有了昂首阔步的雄伟姿态，几乎像一只老虎，但是，又那样让人感觉安宁，仿佛和一个无话不谈的人走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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