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我在空阔的小镇步行。那是丰饶又静谧的某一时刻,人影莫名其妙地消失,连同雨滴以及尘埃落定的声音。我的手臂拂到形如芫荽的叶子,我因此看见小镇的另一群居民:波斯菊。它们身条单薄,面容清秀,它们的笑靥明净纯朴,仿佛一些深居山坳的姑娘。它们在行道旁微笑,并随晴空的一缕淡烟轻舞。但它们总的身姿是弯下腰来(如同米勒画下的农民)。我想这是一种宁静的姿势,无关乎态度以及精神。后来我停下脚步,面对它们伫立。我发现自己居然正在变换身形。过滤、丢弃、删减,那么多的纷乱累赘。将庞杂的思绪拧成一枝有着白色汁液的草茎,我于是能够与它们自在交流,知晓它们不曾袒露的内心秘藏。而我在那时偶尔分神,然后想象,那依然是某一时刻小镇的模样,想它们如同花形清绝流畅。
是,自然的吟唱又怎能代表小镇的全部声息?九月的小镇广场上,我看见高飞的风筝,拖着色彩绚丽的尾巴,在新疆杨的绿叶之上。但是它们很快远去,我看不见牵着它们的线。它们在高远的地方摇曳,姿态轻松,仿佛它们拥有了真正的自由。然后我看见放风筝的中年人有着少年的快乐,尽管他的胡须透着些微沧桑。我也听见闲人儿正在将秦腔吼:“咱家住池州贺塘寨,不得时于刘把马排,汾河湾铜锤换玉带。咱杨家撇刘投宋来,投宋来父子九人在……”我还看见孩子在摇板上如同轻盈的翅膀,笑声明朗。我想着它们也是小镇的翅膀,这些翅膀带着一座小镇在高空飞翔的模样,一如一块悬起的彩色魔方,在风中变换图样。而翅膀拍打的声音,来自高空之下,匍匐、游走的细微生涯。
雨水总是很少,白天的阳光照耀着慢慢成熟的庄稼,使它们饱满。在偶尔降临的夜雨中行走,我看见小镇中心的鼓楼,它的色彩被描摹一新,景观灯照耀出它异于平常的绚烂,这是这个时代的通病。我想起幼年来到这里,第一次见到它沉着的面容覆盖车马溅起的微尘,油漆斑驳,那时我并不是明白木柱油漆里的岁月,有着怎样丰富于我们短暂生命的质地,我甚至不明白来去在它周围的许多过往都不成为过往。多年后的现在,在它的身边,我竟然回答不出孩子的一个小小问题:为什么现在它还站在这里?读里尔克的笔记,我独自在家的时候,他说若想洞悉生命,必须思考两件事情:一是由物与芬芳、情感与过往、暮色与渴望共同完成的伟大旋律;一是补充和完善这大合唱的单个的声音。我想用这句话给孩子做答,但孩子未曾粗粝的年龄,显然不能理解这话中任何一个词与另一个词的内在交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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