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消息-霜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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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花花草草的世界只有黑白二色,李渔也会拈它们来当棋子琢磨。但是李渔又给花草分出个三六九等,让它们成为后宫佳丽,这又让我不舒服。我在植物稀缺的高原见到一丛猪耳朵草都要发一阵呆,哪里还有挑三拣四的毛病。如果李渔写大漠写风雪写寒山瘦水也那般挑挑拣拣,我便相信他挑剔因为他是处女座,然而不是。李渔写松柏,又有点倚老卖老的可爱,说松柏与梅贵老而贱幼,而自己恰也到了与松柏同入画的年龄。

    杜甫写《古柏行》便与李渔不同。李渔闲人说闲事,杜甫却是心有不平,说“志士幽人莫怨嗟,古来材大难为用。”又说“苦心岂免容蝼蚁,香叶终经宿鸾凤”。我搁了书,看一眼屋头外的远山,茫无涯际地想:如果要我做一株柏树,我还是不要入画,也不要大才有大用,常年栖鸾凤,我只要在深山中寂静就行。

    去年七月的小镇街头,有人运来三棵侧柏,揭去水泥地坪,掘三个大坑将树栽下去。侧柏树身高挺,看着也是长了几十年的老树,只是那姿态恭顺,少些肆意,一看便是圃里的树木。柏树要长在深山岩间经些风雨挣扎才会有遒劲的苍老,所谓霜柏。以前我生活在山里,云杉黑青,黑桦木质纠结,红桦衣衫褴褛的事情常见到,柏树也见得多,知道柏树的叶子不会轻易变黄,也不会轻易凋落。柏树是最能保持青春的树木,也是最能体现老态的树木。那三棵移来的柏树被三脚架支撑着,树身吊着笨拙的输液袋。我自然不知道那输液袋中的液体是营养液是药还是植物调控液,因为第一次见到,便好奇。早出晚归的经过,扭着脖子看。有时看着那些输液袋就多情地想,这世上心思柔软的人还是居多。只是那柏树渐渐显出些萎黄来,这不同于苍老,我便知道它们要死了。但是树木死在街头多少是件不光彩的事,后来那三棵柏树就失去踪迹。

    我见过死在山林中的柏树。那也只是采药人或者牧人到达的深山老林,青色岩石裸露嵯峨,悬崖深渊,云横在远处山腰,即便是七月,雪莲也只将革质的叶子探出冰缝,秃鹫常在半山坡滑翔,野猫壮如藏狐。那是通体枯黄的柏树,叶、枝干、球果,枝上的纵裂深如刀割。它将根探进岩缝间,身体贴着岩石向上傲立。它死去多少年无人知晓,但它的死去如同它依旧活着:枝叶密集,水分似乎依旧在枝叶间流淌,尽管身体焦枯。

    柏树原是性子极高的树,受不得人的浊气。那时候山下院子里一棵柏树长了几十年,我们从不曾将洗脸洗菜的水泼到树底下去,也不曾折取枝叶,尽管初一十五的早晨常常要熏香。在山里,熏香已经成为一种仪式,用柏枝燃烧出的烟来洁净自身,也用来洁净神灵。神灵似乎总是存在,哪怕门前一个土坡,房后一处水洼,人们因此不会轻易在大地上挖掘。那一棵柏树里住着麻雀,叽叽喳喳的不知道有多少。青白的麻雀屎一层层盖在树下,有几次我拣公雀屎和蜂蜜擦脸,因为听说那样可以让肌肤变白,但公雀屎糊在脸上,黏糊糊的,不好受。

    柏枝煎水喝是要上瘾的。山居时隔壁的女子性格乖戾,守着大片山野还说要去云游,常年穿一件深蓝的褂子。我有时逢着她,总是不敢面对,觉得她身上那股冰冷的气息来自冥界。那时她似乎总在林中游荡,曾多次见她站在柏树下摘球果吃,我们好奇,跑到远处也摘球果来尝。除了柏香,那是无法再苦涩的果子。女子熏香熏上瘾,家里柏香缭绕不断,后来拿柏枝煎水喝,每天晨起第一件事便是将柏枝熬出水来喝,晚间睡前也要喝,家人试图阻止,又阻止不了。我离开山林后,听说女子的情形越加严重,开始拒绝食物,只喝柏枝水。再后来就失去消息。

    失去消息是件简单的事情,犹如一片叶落,或是一季草黄。我们一路的时光,寂静抑或鼓噪,最终只成为一个失去传承的过程。这个过程漫长或者一瞬,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总是要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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