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曾参与这些劳动,单从远处看,人和土豆静止在秋天的背景上,阳光从云层洒下,给予他们分明,又给予一些光线晕染的朦胧,全是印象派的画作。如果想象成音乐,也是德彪西,《牧神午后前奏曲》里长笛圆号和竖琴演奏出的那一派阳光色彩,时间片断。此刻与过程断裂,成为起始,又成为一段在天国享有的终结。
孩童时候,曾经跟随大人去挖土豆。那时天气阴沉,大地罩着白雾,湿漉漉的空气中飘满雨星,道路泥泞。土豆挖出来,裹着湿泥,有时缠着小蚯蚓。这样的土豆不能立即装入麻袋,要用手一点一点将湿泥剥掉。气温太低,沾满湿泥的指头早已麻木。蹲在地里,搓掉指头泥土,呵几口气,继续剥泥。这样蹲得太久,有时就直不起腰来,又不能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土豆茎需要堆放整齐,晒干做柴,或者磨成饲料。时间绵密,没有缝隙,又没有边际。偶尔抬头,看见雾气正压着土豆叶子,涌过来,像灰色的罗马军团。大人沉默不语。我甚至看见,来我家帮忙的隔壁老人,他稀疏散乱的花白胡子上,正掉下水珠来。
如果天气晴好,土豆裹着的泥来不及剥掉。太阳一晒,泥块板结在土豆上,需要用指甲一点点抠掉。时间一长,指甲缝里塞满黑泥,肿胀。剥掉泥的土豆还要分类。一些饱满健硕的土豆将是来年的种子,需要储存,进入地窖;一些已经坏去,要及早挑出;一些小如鸡卵,要趁早吃掉。虽然天气晴好,山根的云动不动翻卷成黑色城堡,雨也变得随心所欲,而且霜冻越来越重,早晚气温倏忽就跳到零下,如此,过不了多久,土地便要冻结。这样的天气,人在大块土豆地里,不能不焦急。
参加一些劳动,经历其中微小细节,懂得过程艰辛,如此,隔了一段时间,去看,见到的,再不是浮动其上的光影,不是描着花边的斑斓,不是诗句,也不是飘过空中的音符。而在未曾经历者那里,见秋天的人在地面上,被新鲜亮白的土豆簇拥,像一个春天被离别簇拥,禁不住引发一些虚无缥缈的遐思,如同《风波》里酒船上文豪的诗兴:“无思无虑,这真是田家乐!”
真是意料之中的败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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