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看到乌鸦，它们嗖嗖着，仿佛冷箭射进我家门前树梢上的大鸟巢。我扒着门缝探看，以为它们会飞错鸟巢，会回转，或者撞到院墙，以及我的脸颊，然而没有。哪一双眼睛在远处瞄准，哪一只手，正将弯弓拉满。我瞄一眼天空，这秋天的惨淡容颜，太阳的线条已经老去，仿佛草茎在暗色中弯下腰际，但是乌鸦，它们背上蓝紫色的光泽还在流转。它们瞬间而过的身影，精神如此集中，它们为此敛着声息。

    有人说，盲鸦向晚各投林，谁管东流江水深。何况这一群归心似箭。

    在这之前的某一天，早晨刚到来的时候，我走出院子，看见鸦群在低矮的云层下盘旋，仿佛磨盘里撒出的黑芝麻，搅着旋涡。我有时想象它们无非是些黑色标点，啊啊着在天空乱断句，有时又想象它们是撒到天空的饱满籽粒。一粒种子撒进天空，为什么会失去踪迹，而一粒种子撒到大地上，为什么会烂漫芬芳。我小时候守着大山看天空，见到天空里的事物不是流失就在消散，而大地上的事物不一样：叶子落掉了，树干在；花瓣凋零了，泥土在；人去世了，坟墓在……于是当我看见鸦群在天上，就知道天空并不是它们最终要去的地方。

    是，肯定有一个方向，是它们的向往。短暂盘旋，然后起飞。旋涡暂时失去秩序，成为一股水流，顺着风的方向。那果真是风的方向吗？鸦群不做回答，鸦群只是裹起黑衣服，遥远地叫着，仿佛不是来自这个世间。而在下一个林子上空，它们停驻并再次旋转。我扭着脖颈，关注它们的方向：左一圈，右一圈，然后散乱。

    散乱也许是另一种方向吧。像记忆，像零落的草木，像抽象派笔下一幅载满情绪的画。一个点被无限放大，一条细线连起一串呼吸，人物在前台，看见的又不是亲眼所见。又像年少时期的一个午后。你推开门走出去，看见一切事物都在遵循秩序：人们低着头行走，阳光一片一片将自己摊晒在地面上，白杨树的叶子正在闪烁银光，浮尘掠过波斯菊淡紫的花瓣，一只猫跃上墙头，云雀一声高叫……它们都在来来去去，时间像一只马尔济斯犬，在它们身后。只有你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将这个午后不动声色地处理掉，像胸有成竹那样，使它们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现在，一些秩序正在失去条理，一些散乱正在成为秩序。成长和失去，这样大行其道的问题，茁壮葳蕤。而这些黑色的云，将不断飘移，带着没有赞美的昔日时光，以及无法揣测的未来。仿佛一则老掉牙的寓言故事。寓意浅显，明白如话，以至无人再去讲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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