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坐在木屋前的空地上,看云杉怎样将黑蓝的身影朝天空铺排。有时看得无聊,我便像想象一株树木那样想象时间。时间一定像树木忽而粗忽而细那样,像树木有节疤和光滑那样,有着丰盈和单薄之分。我甚至想象有那样一个阶段,时间丰腴得如同我日复一日嬉戏游玩的山野:到处是自由奔放的脚步和酣畅淋漓的呼吸,鸟儿的翅膀撑满整个蓝色天空,大地上遍布鲜嫩幼芽,大山深处的雪豹甚至懒得在暴风雪中为果腹奔忙,因为到处是旋角山羊。时间有时野草那样葳蕤,并且覆盖所有细枝末节,以至风再吹,牛羊还是在高草下隐伏不见。但一定也有那样一个阶段,譬如那个傍晚,我沿着祁连山的山脊线奔跑,追赶逃离栅栏的那只羊羔。我的速度远远慢于羊羔,但我还是想在夜晚到来前将羊羔捉回。倔强与生俱来,不管输赢。日暮之际,时间变得那样短暂宝贵,我瞄一眼山巅,太阳就下滑一寸。时间几乎就是枯瘦井绳,它挣脱我的手掌,刷刷溜到井底,它这样迅速快捷,甚至连一滴冰凉的露水都不曾挂起。
然而一切有条不紊。
白天,有人将自己残疾的身体拖到沼泽地,在阳光下用铅笔刀割破手腕自杀,那是一个七月。在此之前,一座土木结构的房子倒塌,年轻女子被横梁压断脖颈。我见到被人收拾后的现场,自杀者身上盖着黑毡,他身边开满蓝色龙胆和绿绒蒿。年轻女子被一袭红色腈纶毯包裹,青杨的飞絮落下,撒在毯子上,如同一层白色绒毛。有人小声哭泣,然而他们更多的亲人,忙着将他们从这块土地上抹去的事情。他们将亡者运到山沟烧掉,因为他们不属于正常死亡,连同他们遗留的衣物。将他们用过的器物,搁置到看不见的高处,不再触摸。事情过去,他们偶尔谈论亡者,脸上带着伤痛,但他们逐渐恢复到他们的往日中去。他们重新说笑,并且习惯于没有亡者的生活。消失如此快捷,仿佛不曾有任何事情发生。
我看不出他们对消失有什么恐惧。牧羊人背着牛毛雨披,在旷野度过一天又一天。他们的每一天都相似:早起赶着羊群寻找水草丰茂的地方,中午用石头垒成简易灶台,舀水烧茶,傍晚回家。他们在原野的大部分时间,独自坐在羊群一旁,沉默不语,便是大雨倾盆,他们也在雨中端坐,日复一日。待嫁的女孩子,总是在每一个午后,聚到青杨树底下说笑,直到傍晚时分,又结伴去河畔洗土豆。她们总是在一起,总是嬉闹。那个瘸腿的孤儿,他带着笛子,赶着他的乳牛,几乎每一个清晨和黄昏,他断断续续的笛音,在山林飘起。他们从不曾表现出某种焦灼,或者害怕。仿佛时间失去,理所当然。也许在他们看来,一年过去,另一年接着来到,似水流年,原本如此。
那时,我看不到更遥远的未来,也无法等待。拔扫帚草,采摘野果,捡柴火,清晨蹲在灶旁熬茶水,傍晚,坐在木屋前看山下景象。静寂中,我将一段段时间接过来,再送过去,像递送一些尚没熟透的草莓果。那个过程那般缓慢,似乎没有行进,我因此无法将那些过程看完整。然而未曾告知的,你会慢慢懂得;未曾挑明的,你会慢慢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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